歸義非唐 第147章 立足之地
“殺!!”
陽光如火,烤著干裂的土地,黃河的濤聲伴著戰鼓,震撼人心。
烏蘭城下,歸義軍士氣如虹,將士們踩著云車,一次次沖向城墻的豁口,對阻擋在此地的番兵發起沖鋒。
然而,豁口背后長槍如林,豁口兩邊的馬道上番兵謹慎,箭如雨下。
歸義軍將士雖勇猛,可面對不斷落下的投石和箭矢,以及面前密密麻麻的長槍,卻也只能暫退兵鋒,重整旗鼓。
“鐺鐺鐺——”
鳴金聲讓準備再次發起進攻的歸義軍將士攻勢停頓,紛紛撤退。
染血的索勛一路快走返回本陣,不甘的看向張淮深:“為何突然鳴金?!”
張淮深皺了皺眉:“豁口太小,你連續進攻三次都攻不進去,士氣已經不行了。”
“先撤回來,用投石機把豁口擴大再進攻也不遲。”
幾日前,索勛按照張淮深的吩咐,沿著蘭州道找到了合適的渡口,隨后率軍渡河,趁夜搶占了河東渡口。
隨著渡口被拿下,四千多甲兵和五千多民夫得以渡河,并對距離黃河不遠處的烏蘭城發起了進攻。
會州轄二縣,不管是治所會寧還是烏蘭都緊鄰黃河,想要圍城并不容易,唯有強攻。
如今不過是強攻的第二日,張淮深并不著急,但索勛卻十分急躁。
今早昌松便發來消息,幾日前劉繼隆便已經兵不血刃收復蘭州北部的廣武,而他卻還在會州北部的烏蘭蹉跎。
心里早就升起較量的索勛,自然不可能承認自己比劉繼隆要差,所以他今日如此賣力,幾次殺入豁口之中,手刃番人十余名。
奈何戰爭并非個人勇武能左右,況且他也沒有劉繼隆那般勇猛,因此遲遲無法在豁口站穩根腳。
其實他也知道張淮深說的很對,但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再投石一天,明日我率軍強攻,一定會將烏蘭拿下!”
留下這句話,索勛轉身離去,而張淮深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后牙帳走去。
校尉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是他們感覺得到,自從收復涼州后,索勛與張淮深的間隙越來越大,這讓他們感到了不安。
“若是劉刺史在就好了……”
不知是誰嘆息一聲,眾人聞言也表情一黯。
在他們想念劉繼隆的同時,劉繼隆派往廓州的輕騎,也在尚摩鄢的帶領下,來到了廓州如今的治所廣威城。
廓州雖然處于高原,但幾座城池都位于河谷間,海拔并不算高。
加之有黃河和山脈雪水灌溉,因此每當遭遇旱情,只要興修水利,廓州都能平安無事。
正因如此,廓州才能以高原地域,養活數萬百姓,成為隴西人口大戶。
此時已經六月中旬,廓州河谷卻綠意盎然,郁郁蔥蔥。
不管是作物還是草場,都十分繁茂,與隴西四州顯得格格不入。
當尚摩鄢帶著劉繼隆所派輕騎來到廣威衙門時,尚婢婢整個人都富態了不少。
“聽說你們刺史收復涼州,拿下廣武了?”
尚婢婢坐在主位,示意兵卒賜座。
被劉繼隆派來的兵卒,也曾是鄯州精騎的一員,現任旅帥。
“回乞利本,我家刺史收復涼州后,便進兵蘭州,不出意外,現在已經拿下蘭州了。”
旅帥回應著,而尚婢婢并不意外,只是看了一眼尚摩鄢。
尚摩鄢見狀也想到了尚婢婢所說劉繼隆會自立門戶的事情,不免暗嘆自家阿爹料事如神。
“他派你來,想必不是來找我敘舊的,說說吧,什么事情……”
尚婢婢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茶,而旅帥也從懷中掏出了劉繼隆的手書。
尚摩鄢接過后遞給尚婢婢,尚婢婢也放下茶杯,不急不忙的接過了手書,將其拆開后一目十行。
“呵呵……”
尚婢婢輕笑道:“這還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兩年前是我找劉刺史借糧,如今反倒成了他找我借糧了。”
“我家刺史日后必有厚報!”旅帥鄭重行禮,尚婢婢卻道:
“你先下去休息,明日我給你答復。”
“是……”旅帥心知尚婢婢和尚摩鄢有事要商議,因此沒有逗留,在兵卒的接待下離去了。
眼見他消失,尚婢婢這才遞出了手書:“看看吧。”
“是……”尚摩鄢接過閱覽,而手書內容也并不多。
開篇先是寒暄,隨后劉繼隆便提起了借糧和那一萬多漢人的事情。
信中劉繼隆表示他現在確實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給尚婢婢,但若是尚婢婢愿意借糧借人,等他收復河臨渭三州,可以支援甲胄及鐵料,幫助尚婢婢奪下吐谷渾(青海)地區和多麥(川西北)地區。
對此,尚摩鄢皺眉道:“吐谷渾我們已經承諾讓拓跋懷光去攻取,多麥地區人口眾多且風氣彪悍。”
“我們如果能拿下多麥,麾下部眾恐不下三十萬,但劉繼隆此時所說的話,日后是否能作數?”
鄯州和廓州并不是沒有鐵礦,只是開采難度很大,幾乎是用人命來填。
河臨渭和隴南七州倒是有鐵礦和金礦,但尚延心不好惹,而隴南七州地勢險要,雖然分裂,可拿下任何一州都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尚婢婢知道自己兩個兒子的能力,復雜的隴西不是他們能守住的,但多麥不一樣。
多麥大大小小的貴族雖然武力強大,但收服之后,基本不會有其它勢力染指。
如果劉繼隆真的能幫助他們占領多麥,借糧倒也沒有什么,但借人嘛……
“劉繼隆既然敢于承諾,那自然是作數的,這點我相信他。”
“不過借糧還糧容易,借人他要怎么償還?”
尚婢婢琢磨道:“我原本是想把人賣給他,現在他沒了糧食,反倒要向我借糧借人。”
“這些人我留著可以耕種,還給他,我可就什么都沒有了。”
聞言,尚摩鄢道:“那就只借糧食,不借人!”
“也不行。”尚婢婢搖搖頭,隨后才道:“人還是要借的,但不能借多,影響到我們。”
“這樣吧,挑一些沒有一技之長,沒有家室的孤身給他送過去。”
“至于借糧……”尚婢婢沉吟片刻,隨后才不舍道:“我寫信給拓跋懷光,讓他調五千石去龍支。”
“秋收之后,你再調五千石糧食,湊足一萬石,派些人送去五泉給劉繼隆。”
距離秋收不過三個月,盡管拓跋懷光占據鄯州,但尚婢婢讓他調個幾千石糧食還是不成問題的。
“是!”
尚摩鄢行禮應下,而尚婢婢也看向書信道:“這一萬石便當還了當初的人情,至于多麥的事情……”
他沉吟片刻,而后搖頭輕笑:“等他拿下尚延心再說吧!”
“拿下尚延心?”尚摩鄢深吸一口氣道:
“劉繼隆手里只有一個蘭州,這蘭州人口逃亡大半,還沒我駐守的龍支城人口多。”
“依托這點人口,劉繼隆連大軍的民夫都湊不齊吧?”
尚摩鄢不太看好劉繼隆,可尚婢婢卻搖頭道:
“我始終覺得他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人,更何況當年尚延心五千精騎都沒能奈何他,如今尚延心實力還不如當年,而劉繼隆卻手握數千甲兵。”
“即便他吃不下河臨渭三州,恐怕也能把尚延心弄得灰頭土臉。”
見自家阿爹這么說,尚摩鄢也就不再多說了。
翌日清晨,尚婢婢手書一封,讓歸義軍的旅帥率輕騎返回蘭州。
與此同時,劉繼隆拿下蘭州的消息,也隨著時間推移傳遍隴西各州。
“劉繼隆突襲拿下了蘭州?”
六月尾巴,河州抱罕縣衙內的尚延心靠在椅子上,表情驚詫。
近兩年的時間過去,尚延心不復當初祁連城之戰時的健壯,反而朝著肥胖靠近。
他臉上長出了橫肉,整個人比兩年前老了好幾歲不止。
桌案上的酒肉,足以說明一切,而他即便驚詫,卻還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這個劉繼隆,他還真的要來收復隴西?”
尚延心狐疑不定,不過卻并不擔心。
整個隴西都知道,蘭州人丁稀薄,加上昔年唐廷所修水渠淤堵,而隴西又沒有什么治水人才,因此蘭州積淤的情況會愈發嚴重。
在風調雨順的時候,平原盆地是香餑餑,可到了旱季,便只有河谷、山谷才能讓人茍活下來。
鄯州、廓州、河州、渭州及隴南都是地形復雜的地方,可當地的人口卻遠超蘭州。
雪水和河流,給予了它們養活一方的可能,而蘭州只能人丁逃亡,依附各州。
“乞利本,要不要派人去看看蘭州的情況?”
一名都護起身詢問尚延心,尚延心卻喝了一口酒道:“有什么好看的?”
“蘭州那地方被論恐熱禍害不淺,連三千男丁都湊不出來,耕地積淤荒蕪,牧群也少得可憐。”
“再說了,我有鳳林關在北,劉繼隆拿什么打進河州?”
“他先渡過今年的旱季再說吧!”尚延心放下酒杯,拿起一塊羊排便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見狀,都護也坐回了位置,低頭吃起了羊肉。
放眼望去,整個內堂十余名百戶都埋頭吃肉,而越過他們來到衙門外,抱罕的百姓雖然算不上瘦骨嶙峋,可渾身上下也沒有二兩贅肉。
饒是如此,河州卻已經是整個河西除秦州以外,過得最舒心的幾個地方了。
起碼他們還能喝粥,不用淪落到吃麩糠、啃草根。
“秋收之后,把牧群收整收整,和魯褥月他們一起販往秦州,弄些糧食過來,長安的那群家伙最喜歡吃羊了。”
尚延心將吃光的羊排丟在桌上,毫不在意的吩咐著。
都護聞言點頭,不多時又擔心道:“可如果秦州的唐將不收,那該怎么辦?”
“不收?”尚延心冷哼,拿起麻布擦了擦油膩膩的雙手:“那就帶兵過去,逼他們收下!”
“是!”都護臉上也露出幾分狠厲,顯然對入寇秦州,武裝販賣牧群的事情十分贊同。
不止是他,而是衙門內的所有百戶都點頭附和,畢竟在他們看來,自己種地哪有搶糧來得爽快?
秦州自從投靠的大唐后,大唐就不斷通過隴道運送糧食給當地百姓。
秦州十余萬人口,劫掠一場就足夠河州吃一兩年了。
這般想著,眾人都做好了入寇秦州的準備。
不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老老實實放牧耕種才是他們該做的事情。
至于劉繼隆,蘭州那個衰敗的地方,根本就不值得他們關心。
興許在他們看來,蘭州已經徹底不行了,哪怕劉繼隆入主當地,也無法改變當地的情況。
只可惜,在他們覺得不可能的時候,劉繼隆卻在做著令不可能成為可能的事情。
“沒錯,就是這里,地底的暗渠最少要在地下三尺,這樣才能避免河水蒸發。”
“若是需要水澆灌耕地,直接踩踏這個小型的水轉翻車就行。”
七月初二,隨著劉繼隆入主五泉大半個月,五泉城內外的情況也在一點點改變著。
由于黃河水位下降,加上貞觀、開元年間遺留下來的水渠積淤、損毀,因此五泉城雖然緊鄰黃河,卻沒辦法澆灌每一畝土地。
對于沒有水工的隴西來說,當地百姓根本對付不了一丈落差的黃河。
只是隨著劉繼隆到來,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五泉城外的水渠,并修筑堰堤、暗渠,盡可能收集足夠多的水來解決水澆地的問題。
一些因為蒸發量過大而鹽堿的荒地,經過劉繼隆引水入渠,不斷澆水沖刷而恢復正常。
一丈落差的黃河與水渠,在十幾座大型的水轉翻車面前不成問題,十幾座水轉翻車每時每刻都在引黃河水進入地上水渠。
干涸的護城河有了水,百姓也不用走幾百步去黃河里取水。
一時間,城外的許多荒地都得到了新生,被種上了麻、豆及羅卜、白菜等作物。
此時此刻,劉繼隆正在指導如何挖掘暗渠,而他身邊緊緊跟著張昶、尚鐸羅等人。
劉繼隆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目光停留在了數百步外,埋頭開墾荒地的百姓身上。
盡管他們的穿著依舊破爛,可神情卻不再麻木,時不時會在埋頭干活時說笑。
他們正在一點點恢復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情緒,而劉繼隆要做的就是現有的勢頭保持下去。
“刺史,這每個月成批成批的殺羊,就城外那三萬多牧群,恐怕也頂不了多久。”
馬成忍不住叫苦,而陳靖崇也跟著道:“城內一萬三千多軍民,每天光吃飯就要吃近二百石。”
“按照我們帶來的糧食和繳獲的糧食,頂多夠吃六個半月,這還是時不時屠宰牧群的情況。”
“城外的糧田我看了,最多產出兩萬石,幫我們多撐四個月。”
“算來算去,想要撐到明年秋收,得想辦法弄個一萬兩三千石才行。”
馬成和陳靖崇,這兩個曾經學習最認真的家伙,如今負責起了五泉的治理。
對于二人來說,治理五泉城的難度倒是不大,因為稍微有難度的問題,劉繼隆都會親力親為的解決。
只是糧食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們,哪怕他們已經組織人手捕魚、打獵,卻依舊解決不了他們面對的問題。
對此,劉繼隆倒是十分沉穩:“糧食的事情不用太操心,不過兩個多月的缺口,大不了我厚著臉皮去求張節度使給我們運批糧食,用甲胄換也行!”
他倒是十分樂觀,畢竟五泉的情況在他看來,完全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他甚至在見過廣武和五泉的情況后,不由得對隴西大旱產生了懷疑。
興修并維護水利這種事,本該是件常態化的事情,但隴西的這些節度使卻仿佛跟人機一樣,對水利置之不理,這才導致了大唐中前期遺留的水利設施不斷損壞。
若是這些水利設施還在,那憑借堰堤和暗渠等水利設施,隴西各州完全可以收集雪水存入暗渠,加上引水的水車來解決耕地用水的事情。
隴西雖然大旱,但也不過就是水位下降,還沒有到斷流的程度。
這種程度的旱情,比起劉繼隆在后世經歷過的一些旱情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就憑他這個對水利一知半解的人,都能通過簡單的測繪和掘土探水等手段把蘭州的旱情緩解。
若是有高明的水工,指不定能依托上游清澈的黃河,把五泉城附近荒地的用水問題給徹底解決。
只可惜,這種高明的水工,即便在大唐也是極為吃香的人物,不可能出現在五泉這種地方。
這般想著,劉繼隆看向前方耕作的百姓,頭也不回的詢問道:
“入冬前,城外這六萬多畝荒田的水渠能不能修好?”
“肯定可以!”陳靖崇給出肯定的答復,同時說道:
“不過五泉城外這六萬多畝荒田在入冬后需要翻地,來年開春還需要春種。”
“到時候,估計得讓軍中的弟兄們辛苦半個月,把春耕的事情給弄完。”
“春耕結束后,只要明年的旱情不加重,水利不出什么問題,明年秋收后我們就能擺脫糧食短缺的問題。”
“好!”劉繼隆高興頷首,心里算了算時間,隨后對諸將道:
“辛苦一年,明年秋收解決糧食短缺的問題后,等后年開春,就是我們出兵收復河州的時候。”
“等拿下了河州,前路就暢通無阻了!”
“是!!”諸將紛紛作揖,對劉繼隆此言沒有半點懷疑。
與此同時,金城關方向的官道忽然傳來馬蹄聲,十余名輕騎疾馳而來。
當他們瞧見劉繼隆的旌旗插在田間的人堆里,他們便在官道翻身下馬,朝他們這邊小跑而來。
“悉弄?”尚鐸羅和厝本最先反應過來,急忙對劉繼隆作揖道:“刺史,是派去廓州的悉弄他們回來了!”
“噢?”劉繼隆詫異過后,連忙朝著悉弄他們快走而去。
見到劉繼隆朝自己走來,悉弄連忙加快腳步,隨后單膝跪在田間,呈上尚婢婢的手書。
“刺史,尚節度使答應借糧了,不過具體還得您看看書信才行。”
“辛苦了!”劉繼隆將他扶起,拍了拍他的兩肩,對旁邊的厝本道:“讓人殺只羊,犒勞犒勞這十六個弟兄!”
“是!”厝本笑著應下,而劉繼隆也對悉弄叮囑好好休息后,這才將尚婢婢的書信拆開閱覽。
不多時,他臉上浮現笑臉,下意識看向陳靖崇和馬成:
“糧食和人的事情有著落了!”
歸義非唐 第147章 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