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未必知彼
“等等啊。”淡聲從后面傳來,裴液轉過頭,李西洲正回身關上殿門。
金面轉身走過來:“不是和你說了,別在宮里獨自行走嗎。”
裴液笑了下,停步等她:“明天拿麒麟火時莫露聲色,拿到后我就故意在宮中獨行,騙魚嗣誠來自投羅網。”
“麒麟火只是給你幫你磨磨劍刃,又不是照魚嗣誠一下就把他照死了。”李西洲瞧他一眼,“昨晚還說不知道打不打得過,今天又開始裝最厲害的。”
“殿下不懂,自信是劍者的第二柄劍。”
“確實不懂。”
兩人往西邊邁步,李西洲望著朱池冰面:“那你覺得,麒麟火一定是魚嗣誠的天敵嗎?”
裴液微怔:“……世上沒有一定之事,但,總有八九成吧。”
他看向女子:“殿下不是和我一起查探的嗎?殘片熔出七個扭曲的空洞,二十年前的戰場上留滿了火燼,其上殘留的舊血乃是皇家之血……而且與殿下是親脈。”
“乃至,”裴液繼續道,“郭侑說那是他留在汞華浮槎里的弱點。而這具放置于宮墻之內的仙軀,只受皇家麟血的扼制,不容以下犯上,不正是最合理的解釋嗎?”
李西洲沉默,半晌點點頭:“不錯,只是我總有別的感覺……等我想明白再講吧。”
“說說呢。”裴液卻從來壓不住好奇心。
“打小的毛病,心思深重,敏感多疑。”李西洲瞧他一眼,這漫不經心的話像恐嚇又像試探,面具下唇抿了一下,但面前的少年沒什么表現,只瞪眼等著她往下說。
“……因為我覺得,”李西洲收回目光,“汞華浮槎也許確實被火克制,但那火未必是麒麟火。”
“為什么?”裴液驚訝。
“沒有為什么,只是懷疑。”
“但我得說,我們也是查驗了麒麟火的性質的。”裴液道,身邊有執火的仙狩,對于火跡他當然有精準的判斷,“雖然與螭火同為仙狩所掌,但麒麟火燃于麟血,血盡而火止,乃屬‘心、玄、氣、物’中的物火。且其不能通‘道’,并無道火之資……與其說麒麟火是麒麟掌控的一種力量,倒不如說更像是一種貴極之象征,便如鮫淚成珠一般。”
李西洲點頭。
“從這個角度去看,是能大概推斷出麒麟火的性質的。典籍中載,麟火色如明金,凈穢滌塵,凡鐵皆熔。小貓說,天下之火,皆以‘熱’與‘靈’二字評斷,例如螭火便是天下最好的靈性之火,但燃起來近乎溫涼,唯有吞納其他火焰,才能具備破壞力。”
兩人緩緩走過朱池,裴液講著:“‘熱’會影響火焰的顏色,一離為橘,三離化朱,四離化白,六離化青,八離化紫。九離乃熱之至,突破九離之后,轉為煌煌金色,稱為陽真,為世間之至高溫。”
“但麒麟火之金并非陽真之金。”他道,“火焰的顏色除了溫度外,還受許多因素影響,或者說溫度只是火焰的本色,就像空白的畫紙,只要火焰具備些其他的特性,難免被涂抹上其他顏色。于麒麟火而言,這正來自于它‘靈’方面的性質,即傳說中的‘凈穢滌塵,祀血承天’。”
“麒麟為祥瑞之代表,掌控著一國運勢,這種金色沒有蘊含太恐怖的破壞,而是偏于凜然高貴。它能凈化許多陰暗的靈玄異術、洗滌毒穢,是所謂‘皇血不受暗箭’的由來。并且它是舉行國之祭祀的最好血液,能夠勾連運勢,連通天意。”裴液道,“火焰之‘靈’,有破凡、識靈、知昧、明玄四等,麒麟火高居知昧一等,不過它不擅解析陣器,而是特化為了上述特性。”
李西洲靜靜聽著。
“再談回麟火之‘熱’,傳言的‘凡鐵皆熔’也就可以推斷。它大概在三離之上,但未必超過四離,這也是一個合適的,剛剛超脫凡塵之上的溫度。”裴液講著,“明月宮下留下的火燼,就是這個溫度能造成的痕跡,再低一個臺階,樹心不會形成炭條;再高一個臺階,炭條根本留不下來。”
“從我這邊看,它處處都很符合麒麟火的特性,殿下說不是,那能是什么火呢。”
李西洲默然一會兒,搖了搖頭:“你說的對……所以,你推斷是它‘靈’方面的特性令汞華浮槎懼怕?”
“嗯,蛟骨源于水界妖靈,性屬陰寒;麟火至高至陽,正與之相沖。”裴液道。
李西洲微怔:“有道理……這是器道理論?郭侑什么時候說過嗎?”
“沒。”
“哦,瞿燭告訴過你的?”
“也沒,我翻屈忻醫書,里面性燥性寒什么的是這么說的。”裴液道,“我覺得舉一反三,也大差不差。”
李西洲轉過了頭。
“其實最終的關鍵,唯一知曉的只有郭侑。”她沒什么表情地越過了這個話題,“這幾天我一直在嘗試和他聊天,也問得了些蛛絲馬跡,有所得的話會告知你的。”
二十三年前的玉霰園早就物非人非,苦天寒地里只有光禿的樹和冷硬的雪,李西洲坐在少年清掃干凈的石凳上,看著他皺眉對著多少年前的舊圖紙,尋找著早被腐枝塵泥填滿的舊溝渠。
過了片刻,還眉頭緊鎖地過來指問她圖上的線條。
“這頁你拿反了。”李西洲瞥了一眼。“你找這個有什么意義嗎?”
“唔!”裴液反過來,轉身離開,“當然有啊,你沒記得,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這可是分發給裴雁檢的案子,我得把它破了啊。”
“哦?”
“這不是重大進展嗎。你想,當年魚嗣誠推動修筑玉霰園,才引動了景池的溝渠和太液相連。”裴液道,“正因蜃境只能在水中延伸啊。”
“用這種方法,他們把蜃境鋪展到了景池,所以賀烏劍才能逆流而上——這案子算破了七成了。”裴液道,“那么很顯然,他們要拓展蜃境,就得用到界標釘,我在這里找找,也許就有收獲呢。”
蜃境如果是張牛皮,界標就是穿在邊緣的釘子,釘子向外走,才能拉動牛皮延展,這是裴液腦子里的蜃境形象。
等到天色漸黃,裴液真正把這條舊日的溝渠從二十年時光的掩埋下一點點掀了出來,前些天他帶著李無顏來時就刨出過一段,而今算是真正弄清了它的走向。
不過依然什么也沒發現。
現實就是現實,由冷土舊泥、臟雪腐枝堆成,瞧不見蜃境的絲毫蹤跡。
“看來界標沒有青睞于你。”
“沒有便沒有吧,本來就是緣分之物,抱不了什么期望。”裴液面上不見氣餒,他認真把線路記下來,“其實我來這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緣由。”
“什么?”
“我覺得,這里其實是叩開洛神宮的關鍵,魚嗣誠會使用這里的。”
“……嗯?”
“是我的推斷。”裴液合冊收起來,望著山頂露出的舊檐,“你不是跟我說,《洛川》里寫,‘蜃境衍于唯一,無論曲折幽深,應皆相通連,以為一體’嗎,我就想,洛神宮與蜃境既然是本質一樣的力量,那它真的可以完全封閉自己、無懈可擊嗎?”
“我覺得不是。”他繼續道,“從靈玄仙權的角度來說,既然力量來源一樣,洛神宮與蜃境就應該保持著某種割舍不了的聯系,哪怕很深;而從現實推斷來講,如果這事情完全不能辦,那魚嗣誠就早不該在蜃境上用這么大力了,但他直到現在還讓鮫人在下面采木桃花,代表他覺得這路能走通。”
“有理。”
“魚嗣誠用了很久從蜃境中找到了洛神宮,我進去了一趟算是安享其成——洛神宮在現實中的位置對應,基本可以肯定就是景池。”
“……嗯。”
“那么很顯然,二十三年前的玉霰園之渠,就是蜃境與洛神宮的唯一鏈接。”裴液道,“如果說洛神宮能有什么薄弱之處,那么肯定只能是和蜃境交接之處,《洛川》所謂‘蜃境之通,以水為姻媒,以鱗為信使,但有接洽,水關方開’,我覺得文章就在這里面。”
“這條水路我做過溯源,”裴液偏過頭,向女子指道,“你瞧,它往下接上太液池,然后連上宮城之外的漕渠,再連上神京城外的渭水,之后八水巡游、南北皆通了,反過來說,蜃境確實是一體,然后在這里觸到了洛神宮。”
“如果洛神宮有一個藏起來的‘門’,那么大概就是從這里往上,碰到的那條水幕。”
“我理解你的意思。”李西洲想了一會兒,“即兩灘水碰在一起,總會產生一處接洽,于是理論上就存在著從這里進入洛神宮的可能。如果說其他水幕是本質不能進入,那么這里其實是母親自己關上了門、筑起了墻,用自己的方法和力量隔絕了它。”
“不錯。”裴液道,“所以我想,如果我是魚嗣誠,那么有兩件事就是一定要做的。”
“其一,是改寫自己的身體,無論如何,被洛神木桃拒絕的身軀是進不去洛神宮的。他沒有成為青風使,不停地采取洛神木桃,大概正是為此做的準備,但至于要如何完成這件事情,我尚沒有答案,上次交手也沒有瞧見痕跡。”
“其二,是打開這道水關,必須跨過‘從蜃境到洛神宮’的這一步,我想,總要和這條溝渠有些關系。”裴液四顧看著,但沒有找到那位紫衣大監有所動作的痕跡。
李西洲點點頭:“就是說,換上衣服和打開門,這兩件都完成,才能造訪洛神宮殿。”
“不錯。”
“你所言我明白了,但我有一個問題。”
“嗯?”
“我相信這里有一處水關,但如果這是母親自己關上的門,那誰能把它打開呢。”
裴液默然。
“蜃城費盡心思幾十年,也不過弄出些青風使這樣兩棲的鮫人,而母親孤身就能構建洛神宮這樣的神跡。”李西洲看著他,“雙方對這份力量的掌控猶如云泥,我們現下推得的秘事,于母親大概只是呼吸般的常識……有誰能在對兩境之交的理解上,高過、或者說僅僅看到母親的背影嗎?”
“……”裴液輕嘆一聲,“這就是我唯一想不明白的。”
魚嗣誠可以在自己身上動一萬次刀子,但他憑什么能打開這道門呢?
想不明白就且不想,天色也已經晚了,裴液伸了伸身體,等李西洲走到他前面半步,邁腿跟了上去。
“其實我覺得,也有不用動腦子的辦法。”裴液笑了下,“管他什么蜃境蛟骨,往宮里多請幾個厲害的人,揪住魚嗣誠大伙并肩子上就是了。”
“這就是裴少俠的江湖之道嗎?”
“打得贏就單挑,打不贏就帶人群毆,小時候打架就是這樣啊。”裴液道,“樸素的道理總是最扎實的。”
“我干脆把龍武軍調來幫你好了。”
“那是最好。”
“可惜皇宮不是奉懷城。”李西洲斂起微笑,淡嘆一聲,“在魚嗣誠這件事上,我沒什么可用之人了,能對抗他的除了你這種怪胎,就只有真正拿得出手的謁闕。然而合適的人要么不在神京,要么另有他事。而若再高一級,天樓入宮就是另一回事了,對方也不是沒有這種力量。”
裴液張大了眼睛,頓了一會兒,低頭小聲道:“殿下,您麾下還有天樓效命啊。”
李西洲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
“唉,天樓也太厲害了吧。我倒是在幻樓見過那個北海府天樓……”裴液跟在她后面自言自語,“也不知道咱們這邊的天樓是什么人,會什么武功,比不比那個人厲害……不會還不止一個吧,唉,要是能見見就好了……”
李西洲一言不發。
裴液正想聲音再大些,下一刻兩人卻腳步一頓,收斂表情,把目光投向了側面。
李西洲也緊跟著望去。
這里是太液池畔,亭臺園林很多,北面就是瓊琚苑,這時冰面上的殘輝剛剛褪去,那邊傳來少女的隱約的怒聲。
“我有沒有跟你說,別再讓她去了!”清脆的聲音幾乎有些失態,然后是幾聲輕微的悶響,李西洲沒有聽到,但裴液捕捉到了。
李西洲還沒說話,他已動作極快地一掠而去。
“我已經說了!這樁婚事是我的!我的!你們怎么那么不要臉、那么、那么賤啊!”
少女的容貌很俏麗,是十分難得一見的美人,眼睛像朵桃花,尾部輕輕一挑尤顯得活潑明艷。但更引人注目的還是穿著,大概是裴液進入神京以來見過最精致貴氣的打扮,頭面身上無一處不精心設計,拿來踢人的靴子都繡著細隱的金線。
然而此時她眼角上挑,嘴唇下抿,面容漲紅、聲音發尖……很難想象這樣一副盛怒的表情會出現在這張臉上,以致顯得丑陋萬分。
她發狠地盯著倒在地上的侍女:“非要我打死你嗎?!”
她對準侍女的臉高高抬起手來,但下一刻被一只鐵箍般的手握住了手腕。
她猛地回過頭來,高出大半個頭的少年正冷峻地看著她。
食仙主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未必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