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九十七章 洛川尋渡(下)
裴液思路轉到這里,一下開闊了許多,他支頷沉思了一會兒,才繼續緩緩道:“所以,‘界標’是與靈境接觸的核心,但實際上,‘認可’與‘改寫’雖然都能進入靈境,卻是有著本質不同的。”
“嗯?”李西洲認真看著他。
“‘認可’是界標主動的行為,或者說,是靈境自然的納入;而‘改寫’則沒有經過靈境的認同,是人通過自行修改軀體,避過了界標的排拒,以某種靈境生靈的狀態進入其中。”裴液說著自己的推斷,“也就是說,靈境本質上是不供人主動進入的,它是夢中偶見的奇景,是絕路忽轉的異界,未見之人終生不見,已入之人不可再入,所謂……那個……漁人那個事兒怎么說的來著?”
“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對對對。”
李西洲拍了拍手,以做對他嘗試引經據典的鼓勵:“那么,何以見得?”
“因為我認為,我同時經歷過這兩種狀態。”裴液道,“服用鮫珠粉之后,我獲得了暫時進入靈境的資格,但仍然只具備在岸上正常活動的能力,一旦進入水界,五感、方向、靈玄……全被剝奪,就像把旱鴨子扔進水里。但我同樣服用過‘洛神木桃’,不是我采取,而是它主動向我涌來,之后我獲得了在水界來去如梭的自由。”
李西洲緩緩點頭。
“而且,在水下時,除了鮫人,還有和我一樣服了鮫珠粉進入的人類,但他們卻都沒有采食洛神木桃。”裴液道,“那么或許可以推斷出,在他們的經驗中,那不是助益,而是服則殞命的毒株——就像楊家渡水底的陳刃重,或者郭侑記憶里那些死去的體生鱗片之人一般。”
“不錯,你大概抓住了‘蜃城’活動的那根線。”李西洲道,“和懷著向往與敬意追尋靈境的郭氏不同,他們接手《洛川尋渡》后選擇的是主動侵入、利用乃至控制這方世界,投入資源、揮灑人命,確實在幾十年里抵達了郭氏不曾觸及的進度。
“只有‘改寫’這條路可以令一個勢力完成對靈境系統性的侵入,所以他們一直是在頂著靈境的對抗前進,多少年過去才尋得鮫珠粉這樣珍貴而合適的東西,自然不敢輕易接觸靈境之物。”
“那么,弄清了這一點,我覺得魚嗣誠面臨的困境也就清晰可見了。”裴液道。
“你說。”
“我的推斷是——洛神宮與我進入過的靈境,并不是同一個靈境。”
裴液看著她,李西洲眉毛也漸漸挑了起來。
“直證有二。其一,鮫人進出靈境,如鳥翔空,毫無阻滯,當為靈境之生靈,然而它們止步十二懸流之外,一旦強行進入,便身形遲鈍、五感混亂,就如我進入靈境水界一般。”裴液道,“其二,蜃城所說的青風使,腕生青扇,能在靈境水中辨別方向、行止自由,與我服用洛神木桃之后表現如一……然而,我腕上生成卻是鱗花之形。”
“如果青風使是將靈境之‘界標’植入身體,以獲得比服用鮫珠粉更深層次的、足以暢游靈境的力量……那么我們使用的,不是同一種‘界標’。”
“旁證呢?”
“旁證也有二。”裴液繼續道,“其一,‘蜃城’對靈境的開發已經頗深,甚至能夠調動水虺這樣的妖靈,界標是靈境之鑰匙,青風使與界標相融,本應在靈境中進出自如,卻在洛神宮面前寸步難入。其二,除了在懸流之中,我沒有見過洛神木桃。”
“所以我認為,洛神宮是藏匿的、封閉的一方獨立之靈境,莫說進入,若非通過外來靈境的搭橋,甚至可能永遠沒有人能發現它。”裴液說出了自己的結論,“魚嗣誠這么多年來驅使鮫人、調入心腹,依然不能寸進,不是因為洛神宮被封以什么樣的高深秘術或奇陣……只因為那本來就是另一個世界。”
“……所以魚嗣誠在宮中水底大肆動作,是為了找到這座宮殿的位置,而他遣人采取洛神木桃,是為了解析、植入,造個什么‘青花使’出來?”
“不錯,現在看來,他沒有成功。”裴液輕輕敲著桌板,“在這個基礎上,洛神宮與大靈境也不一樣,大靈境雖然隱秘難入,但總的來說并沒有封閉,好像是一方早已無人管理的花園。而洛神宮大概是緊緊把自己收縮、包裹了起來,拒絕著外來人的進入,大概更像寢宮。我想想,不妨把幻樓、水界這方靈境按他們的說法稱為蜃境,而把洛神宮稱為……嗯……就叫洛神宮吧。”
李西洲沒言語。
“總之,魚嗣誠現在還沒有成功……但也許快要成功,洛神木桃大概比蜃境界標的要求苛刻得多,或者魏輕裾專意有所設計,但魚嗣誠畢竟也已付出了許多年的努力……”裴液思忖著。
“不過,照你說法,洛神宮與蜃境是兩片不同的靈境,就與《洛川尋渡》的說法矛盾了。”李西洲道。
“嗯?”
“‘蜃境衍于唯一,無論曲折幽深,應皆相通連,以為一體……傳言蛟龍所伏、洛神居處,各水國公卿之宅邸,皆非輕易得入……蜃境之通,以水為姻媒,以鱗為信使,但有接洽,水關方開……’”
裴液記得這段,在魚嗣誠的書桌上,那卷原本就正翻到這一頁。
“這段文字該如何解釋呢?”
“嗯?”
“我且想想,你急什么。”
“……”李西洲轉回頭,端茶飲了一口。
“我覺得,”過了片刻,裴液端正了一下坐姿,支頷皺眉道,“雖然總的來說,它們不是一體,但本質而言,確實也是一體。”
李西洲瞇眼看著他。
“真的真的。所謂‘蜃境衍于唯一’,或許是就力量本質而言,就是說,開辟這樣的一方境界,需要的力量是一樣的。”裴液道,“但不同人開辟的,自然不是同一方靈境。”
“……倒也有幾分道理。”
“你都沒有修為,還‘倒也有幾分道理’,好像很懂似的。”裴液笑,“我身負仙權詔圖西庭心,還吃過十好幾株洛神木桃,不比你——”
他剎住了嘴,頓了一下,心想這李啊許的真是容易弄混,嘴上若無其事地接上之前的話題:“而且,雖然青風使不能在懸流里行動,但我服過洛神木桃后卻能在蜃境行動自如。意即鮫人們雖不能入侵洛神宮,洛神宮卻顯然對蜃境有著自如的掌控。”
轉頭認真道:“總之,在我看來,洛神宮就是這樣一方獨立之靈境,魚嗣誠找不到它,也不知它在何處,因而引入了蜃境,用了很多年月,才通過蜃境尋到了懸流,算是在空間上確定了它的位置。它沒有可供進入的空隙,甚至除了行經蜃境外,沒有其他方法能夠接近它……”
他提起筆來,沾了沾已經很薄的墨,在紙上勾畫出一個大圓包著一個小圓:“如果蜃境是神京城,那么洛神宮就是東宮。”
李西洲再次拍了拍手,做他知道“東宮”是什么的鼓勵,淡聲道:“那么現在的問題是不是,雖然東宮太子對你青睞有加,但你卻進不去神京城。”
裴液沉默片刻,輕嘆一聲:“是的。”
正如大唐的東宮,是離不開神京城的。
他和那道懸流中的淡影短暫地邂逅,離開后已無法重會。
擺在他面前的問題和魚嗣誠不同,他進不去的是蜃境。縱然已打過幾次交道,但那個世界其實每次都只是短暫地對他敞開門戶,從來沒有真正接納他。
洛神木桃雖然能令他在其中行動自如,但大概也沒有令他進出的能力,因為《洛川尋渡》中說界標才是唯一的橋梁。
當然更重要的是,洛微憂也沒有賦予令他永遠腕帶鱗花的能力,因為洛神宮是遙遠縹緲的,它不令魚嗣誠進去,自然也不令他進去。
它有時會和凡塵之人稍作邂逅,但留下的必須是轉瞬即干的痕跡。
很早以前裴液就意識到這點,潛入魚嗣誠宅邸時他偷取了一些鮫珠粉,但幾息后就被迫服下,而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進入其中的辦法。
仙人臺有一具青風使的尸骨,它腕上也烙印著界標的痕跡,但上面唯一提供的線索只是那片小小的扇形。
洛神宮的界標是洛神木桃,蜃境的界標是什么呢?
不依賴蜃城的手段,他就無法接觸這片境界嗎?
對著書聊了一整個午后,將這傳說中的世界解析得頭頭是道,回過神來竟依然是遙遠得不可觸及。未知而無路,無所憾也;已知而無路,未免令人悵然。
“《洛川尋渡》中確實沒有寫,我翻了兩遍。”李西洲翻手合上了最后一頁,“我想,大概是有緣由的。《洛川》本身對侵入靈境并不熱衷,他們追求的是被靈境接納、追躡洛神的背影——前面你說過了,這是完全不同的。而郭氏認為,帶著目的去按圖索驥地尋找界標,恰恰是最不可能找到的。”
“哦?”
“《洛川》對靈境是帶有虔誠的,他們認為本來就不是每個人都能見到靈境,不合適的人汲汲求索,最終只能是‘遂迷,不復得路’。”李西洲緩聲道,“江淹困厄于渭水之上,柳公志短于京洛之間……《洛川》說,‘途窮夢遠而見靈’,大約如是。”
這話最令裴少俠皺眉,他輕嘆一聲:“有這么玄乎嗎……有沒有另一種可能,《洛川尋渡》中本來是有的,只是郭侑記憶被做了手腳。”
“有可能吧,畢竟我沒有修為,也不敢下什么判斷。”李西洲淡聲道。
裴液提劍站起身來,打算出殿逛逛,搜求一下可能存在的痕跡,那具青風使的尸骨生前曾在這座宮城完成一件動蕩神京的大事,作為曾經在蜃境中來去自如之人,追覓他的過去也許能有所啟發。
“不過你也不必為此太苦惱。”李西洲道,“我們是為了阻攔魚嗣誠,拿到戰勝他的方法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都還有延后的空間。”
“嗯。”
“《洛川尋渡》一直在追尋洛神,但唯獨它的撰寫者們從未真正接近這個名字,關于洛神宮中究竟有什么,我無法從這里確認答案,而那正是魚嗣誠他們誓必取得的。”安靜了一會兒,李西洲輕聲道,“但無論是什么,那都是我要拿到的東西,我相信母親只把它留給了我。我也在嘗試我的取得它的方法,我不確定它是否正確,但至少在那之前,絕不能令雍魚二姓取去。”
這倒是從前沒有說過的話,裴液瞧了她一眼:“好。”
轉身要離開時,卻又被叫住:“不對,你且等等。”
“嗯?”裴液回過頭來,女子正眉頭微蹙地打量著他的肩頸。
“明日該私宴了,你多久沒修面剪發了。”
“……啊?”
“進京后一次沒有吧。去找個地方把頭面修修,弄干凈整齊些。”
裴液微怔中還沒說話,旁邊如同睡著的屈忻忽然抬起了頭,平淡道:“我來。”
裴液本來頗不好意思,但不用出宮確實方便,而且少女的手法實在不錯,大概是剔筋割肉訓練出來的精準,涼涼的手指輕壓薄刃從后頸劃過時總令他脊柱滴溜溜一顫。
只是裴液莫名覺得她好像對剪下來的頭發比對尚長在頭上的更珍重。
不過無論怎么說,沒有收費的小藥君理發梳頭還是令少年頗為受用,他真誠地道了謝,朱鏡殿相處的這幾日令他對少女頗為改觀。
裴液走出朱鏡殿來,天色沒那么亮了,但離太陽墜下去還有一段時間,他先壓著劍在朱池欄桿上趴了一會兒。
天候清寒,池無鳥跡,他盯了冰面一會兒,眉頭微微皺著,半晌又輕嘆一聲。
然后直起身來,提劍往西而去。
食仙主 第一百九十七章 洛川尋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