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座下第一走狗 453、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趙都安眼含微笑地跨上最后一層臺階,平靜地審視著房間中錯愕的兩人。
此刻夕陽大半沉入地面,陽光透過朱閣的窗子,在地上投下半片陰影,半片明亮。
他恰好站在明暗交替的分界線上。
而在他身后,樓下的整個一層,都已被海公公帶人控制住,漕幫的打手面對皇宮大內高手,不堪一擊。
“寧總督,這是什么意思?!”
桌旁,賀小樓面色一變,盯著寧則臣,下意識以為這個登樓的年輕人,乃是后者安排的幫手。
可寧則臣臉上同樣涌起相似的錯愕與疑惑,他站起身,仔細打量來人,只覺這張臉孔頗為眼熟,卻不知在哪里看見過。
“總督大人不認得趙某,不意外。但總該知道,趙某近些日子,將抵達建寧府的事吧。”趙都安緩步而行,淡淡笑道。
平地起驚雷!
這一刻,這位坐鎮建寧府,手握百萬漕工的二品實權大員如遭雷擊,腦海中掠過一抹靈光,脫口道:
“京城趙少保?”
趙都安頷首糾正道:
“本官此行,替圣人辦事,總督可稱我使君便好。”
白馬之趙!
京城頭號寵臣,一年來紅透半邊天,極有可能成為未來皇夫的傳奇人物。
寧則臣張了張嘴,一時生出強烈的虛幻感,不明白為何這位京官,會突兀出現在此處。
不……更要命的是,出現在這個場合。
“趙少保……趙使君……是他?!”
賀小樓同樣瞳孔驟然收縮,手中的扇子捏的骨節泛白。
心底浮現炸雷般的轟響,只好似被一記雷霆擊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伴隨著強烈的恐懼!
人的名,樹的影。
以他的身份,當然也看過趙都安的畫像,更知曉其手段與厲害。
這會腦子里突然閃過大事不妙的念頭,賀小樓幾步奔到窗邊,扶著窗框往下彎望去。
“賀幫主不必看了,本官上樓時,與底下的人起了一點小沖突,至少稍稍教訓了下。”趙都安微笑著走到圓桌旁,笑道:
“賀幫主不介意吧?”
賀小樓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哪里還有方才運籌帷幄,拿捏二品大員的風輕云淡?
他身軀僵硬地轉回頭,擠出一個死了親爹般的笑容:
“不……不介意。”
“哈哈,”趙都安爽朗一笑,拉開椅子,自顧自坐下,看了眼豐盛菜肴間,那柄丟在桌上的寶劍,不動聲色招呼道:
“都站著做什么?坐下說話,坐下說話。”
仿佛,他才是這場宴席的主人。
寧則臣:……
賀小樓:……
二人默不作聲,更摸不準情況,只好重新坐下,只是方才的談判氛圍,已是蕩然無存。
趙都安微笑著等了一陣,打趣道:
“怎么不繼續了?你們繼續談你們的,當本官不在場即可。”
官匪二人心頭狂奔一萬匹草泥馬,心說誰敢當你不存在?
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無奈道:
“既然二位都不說話,那只好由本官來說了。呵呵,本官今日入城,本想拜會寧總督,可卻撲了個空,便也只好找尋過來了。”
二人沉默不語。
趙都安慢條斯理繼續道:
“本官耳力還算過人,方才在外頭,隱約聽見樓上二位提及,寧總督的妻女被水匪劫了?可有此事?”
寧則臣這會不得不開口,硬著頭皮道:“確有此事……”
賀小樓也忙道:
“寧總督乃我漕幫衣食父母,因得知妻女失蹤,故而托漕幫找尋……”
“哦——”趙都安拖曳了個長音,似笑非笑交替審視二人,說道:
“所以,寧總督今晚是來找賀幫主幫忙救人的?”
寧則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趙都安卻已繼續說道:
“這敢情巧了,本官趕赴建寧府的路上,恰好撞見一群水匪截殺過往商船,本官出手救援后,在那船上救下一對母女,竟也是自稱乃是總督夫人。”
寧則臣豁然抬頭,難以置信盯著他,激動問道:
“使君此言……當真?!”
可旋即,他又生出不敢置信的心思:
若妻女并未落入漕幫之手,賀小樓何以敢找自己談判?
其中是否存在誤會?
賀小樓同樣眉頭狂跳,故作驚喜:“竟有此事?”
趙都安笑道:“本官豈會無聊到編這種笑話?來人吶。”
他忽然拍了拍手。
旋即,樓梯下傳來腳步聲,一名隨行的大內高手,雙手捧著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盒,走了上來。
將其放在了賀小樓的面前,旋即退去。
賀小樓心頭忽然升起強烈的不安,但他在趙都安笑吟吟的目光逼視中,只能緊鎖眉頭,試探地用雙手緩緩掀開黑色四方木盒的蓋子。
“砰。”
木盒打開,一股血腥氣混雜著寒氣噴涌而出,盒內,赫然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周圍還以冰塊包裹,以防腐爛。
“嘔——”
賀小樓面色瞬間煞白,劇烈干嘔起來,手中的折扇都“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寧總督也窺見了盒中人頭,心頭驚悸。
趙都安笑容不改,侃侃而談道:
“盒中此人,便是那一股水匪的頭領,頗為兇悍,竟乃神章武夫,好在本官隨行扈從眾多,才將此人拿下。
說起來,此人死前,自稱名為‘左榮’,還言之鑿鑿,說是賀幫主門下,不知其所說是真是假?”
左榮?漕幫那個打手?寧總督心頭一跳,知曉此人。
賀小樓干嘔后,勉強用手絹捂住泛白的嘴唇,緩緩搖頭:
“我不認識此人……亦非我漕幫門下,想必……是江湖匪類栽贓……”
趙都安“哦”了一聲,慢條斯理道:
“栽贓么,可是,這人死前還說了與漕幫聯絡的暗號與方法,本官心中好奇,便按其法向賀幫主傳遞了消息,你也沒收到么?”
賀小樓面色更白,矢口否認:“使君誤會了,小人的確沒收到什么消息。”
“是么,那賀幫主何不將你手下的左榮喚來,當面對質?”
“……這,左榮前些天,便已回家探親,不在建寧府。”
“哦,偏巧這個時候回家,”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忽然拿起桌上的一雙筷子,臉上笑容消失:
“看來,你對本官的辦案作風,還是很不懂啊。”
賀小樓茫然回望,旋即便見趙都安手腕突兀一甩,手中兩根筷子如飛刀般呼嘯飚射而出。
“噗!”
“噗!”
先后兩聲,釘入這名漕幫首領的兩側肩胛骨,力道之大,硬生生將賀小樓整個人帶離坐席,狠狠撞在身后的屏風上。
“啊!”
慘叫聲中,賀小樓竟被兩只筷子,硬生生釘在了屏風之上!
寧總督眼皮狂跳,看向這位素未謀面的女帝寵臣的目光,充滿詫異。
趙都安緩緩伸手,抓起桌上的寶劍,站起身,走到賀小樓身前,平靜道:
“本官沒興趣廢話了,給你三息時間,說出誰人指示你做的。”
賀小樓痛呼道:“使君,我……”
“一。”
趙都安手中劍光一閃,噗的一聲,在他腿上戳了個大窟窿。
賀小樓痛的近乎暈厥:“不是我……”
“二。”
趙都安劍柄一轉,后者另一條腿也被刺穿,鮮血汨汨流出。
旋即,他抽出染血的劍尖,將其抵在了賀小樓雙腿之間。
賀小樓終于被恐懼壓倒,近乎喊叫著說:
“是沈家!沈家人逼小人做的!”
沈家?!
趙都安與寧則臣同時心頭一動,皆是生出不出所料的情緒。
建寧府內,有動機,且有能力做下此案的,唯有靖王府與沈家嫌疑最大。
“千真萬確!沈家二爺前些日子死了,寧總督推動新政,又對沈家開刀,他們便找到我……”
賀小樓竹筒倒豆子般,將對方如何找到自己,如何吩咐,威脅的過程說的事無巨細,仿佛在心中背誦了無數次。
趙都安眉頭微皺,緩緩走回桌旁,隨手將寶劍丟在飯菜間,笑著對漕運總督道:
“看來,審案這事也不難。”
“……”寧則臣深吸口氣,站起身,鄭重地拱手作揖:“下官今日,乃是……”
“不必多說,”趙都安打斷他,笑容和煦,“總督孤身赴宴,好膽氣,本官在京中,亦久仰寧大人聲名。”
這是……不追究了?寧則臣對這位傳言中的女帝寵臣印象再度改觀。
細細思量,其行事風格雖的確如傳言所說霸道囂張,但儼然并非毫無章法,不愧是能連破大案,乃至親手抓捕莊孝成的趙少保。
“使君過譽,敢問我夫人她們……”
“不必擔心,令夫人與女兒完好無損,只是稍有驚嚇,如今正在城中客棧,總督若要見,這就隨本官前往接回,如何?”趙都安笑問。
寧總督深吸口氣:“下官樂意之至!”
“好,”趙都安哈哈一笑,招呼了底下的大內高手上樓,隨口吩咐道:
“將賀小樓帶回去,本官還有用。至于底下那些雜魚……”
寧則臣說道:
“大人若信得過下官,可命人持我腰牌去漕運衙門,自有人會妥善處置。”
溫師爺會處置對吧……然而那也是我的人……趙都安心中嘀咕,溫和笑道:
“好啊。”
不到半個時辰后,趙都安與寧總督一行,返回了他下榻的客棧。
此刻,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當一行人走入客棧后院,聞訊走出的寧夫人與細心直口快的少女也看到了,進入院中的寧則臣。
“夫君——”
“爹爹——”
驚喜的呼喊聲,忐忑不安許久的母女二人,一顆心終于下落,欣喜地投入寧總督懷抱。
旋即,少不了一出家人劫后余生,相逢彼此詢問情況,互道衷腸的俗套環節。
“老爺,此次若非趙大人及時出手相救,我們只怕早被奸賊所害。”文雅嫻靜的寧夫人主動開口。
少女也小雞啄米般點頭:
“趙大人待我們可好了,我說爹說他的贅婿做得好,娘還掐我,不讓我說,但趙大人也沒生氣,還笑的可大聲了。”
寧則臣夫妻:“……”
“咳咳,”不遠處旁觀趙都安輕咳一聲,主動打破尷尬氛圍,先請兩女回屋,旋即干脆在院落中,拉著這位實干能臣坐下,聊起正事。
寧總督有心表現,忙將如今局勢詳細解釋了一番:
“……大體上,新政推行阻力巨大,下官本想先啃下沈家這個硬骨頭,只要沈家點頭,那其余觀望的大小士族就會好辦許多,只可惜,這幫人勢力根深蒂固,且本官手下缺乏可用之人,這才屢屢上書朝廷,請求新官上任。”
趙都安想了想,問道:“靖王府什么反應?”
寧總督說道:“藏身幕后,暗中使壞。”
趙都安不出所料點了點頭,在徹底撕破臉皮前,靖王身為皇室成員,不好公開反對朝廷新政。
所以,只會在背后推波助瀾。
趙都安說道:
“本官此來,便是奉了皇命,壓一壓這幫地方豪族的氣焰,好為后續上任官員鋪路,卻不想,剛抵達,就險些給這沈家放了個下馬威呀。”
他冷聲道:
“襲殺、綁架朝廷大員家眷。看來,這幫大族是做慣了土皇帝,膽子可不比匡扶社的逆賊差多少。”
寧總督心頭一跳,勸慰道:
“使君息怒,建成道局勢極為復雜,咱們做事,當徐徐推進,三思而后行,下官受些許委屈不怕什么,畢竟又沒出大事。”
這一刻,他想起了“趙閻王”過往的行事風格,突然有點慌。
趙都安微微一笑,神情和煦:
“放心,本官不是魯莽之人,心中有數。這樣吧,勞煩總督稍后派人替我向沈家家主遞送一句話過去,就說我來了。”
寧總督愣了下,試探道:
“使君的意思是,逼他們主動上門?”
趙都安微笑道:
“朱閣鬧那么大,賀小樓被抓,沈家,乃至靖王府此時肯定已得知消息,若真是沈家主謀,他們必不會心安。
你只說本官來了,呵,以我的身份、名頭,靖王不過來正常,但沈家身為建寧府首屈一指的大族,于情于理,也該親自來拜見本官,不是么?”
寧總督點了點頭,猜測趙都安是要借此機會,敲打拿捏一番沈家,不去抓人,只要對方上門……這無疑已是留了余地了……
呼,還好,這位“趙閻王”還沒那么瘋,知道這里是建寧府,若是在京城,他這會只怕早帶兵去沈家抓人了吧……
不過在這里,肯定不會肆意妄為……
寧總督覺得,自己摸清楚這位京官的風格了。
送走寧總督一家人后,趙都安、海公公,以及般若菩薩等人,才終于好好吃了頓飯。
飯后。
浪十八、霽月與梨花堂錦衣們各自去休息,海公公也帶著一群供奉去日常吐納修煉。
趙都安簡單沐浴后,披著單衣在屋中秉燭,翻閱“溫師爺”送來的,建寧府的詳細資料。
一直看到夜深,都沒有等到沈家人登門。
等他揉了揉眼睛,將視線從資料卷宗中拔出來,伸了個懶腰,推開門時,發現明月已升上中天。
夜涼如水,院中安靜,唯有蟲鳴。
古代的夜晚星空極為清澈璀璨,無窮無盡的星子,匯成一條陌生的銀河,在宇宙中川流不息。
“你在看什么?”一個輕柔的女聲出現在身旁。
“看星星。”趙都安隨口回答,旋即愣神,扭頭看到身旁赫然站著白花花的般若菩薩。
這位五十余歲的老尼姑披著單薄的僧衣,夜風吹拂,她身上的僧衣如水般波動。
她腦后厚厚的發絲濃密、烏黑,搭配上珠圓玉潤,皎潔如月盤的面龐,令趙都安聯想起上輩子網上所謂的“國泰民安”的長相。
般若手中沒有托舉玉凈瓶,也沒抓著梳子,只是輕盈而優雅地站在他身旁,半透明的詭異眸子笑吟吟看著他。
那瞳孔極為神秘,好似多看一會,整個靈魂都會被吸扯進去。
“星辰有何好看的?不如看看我?”般若菩薩吐氣如蘭,嘴角上翹。
“……”趙都安面無表情重新抬頭看天,說道:
“菩薩可知道,我們眼中所見的星光,其實都來自于無數億萬年前。
那些光從遙遠的星辰上綻放時,或許此方世界還尚屬蒙昧,甚至不存在生靈,而當這些星光跨越無數紀年,此刻落入我們的眼中,期間已經隔了無數歲月了。”
般若菩薩好奇地看他:
“這些古怪說辭,是欽天監那些掌控歷法的星官與你說的?一群修為底下的凡人,懂得什么大道?無非是些許妄言罷了。”
趙都安笑了笑,懶得與她辯論。
然而很快的,他不得不開口了:
“菩薩你別往我身上靠啊,這個距離有點曖昧了我跟你說,陛下可說了……”
半邊身子,幾乎與趙都安貼在一起,兩人胳膊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溫度的佛門女菩薩笑吟吟道:
“貧尼知曉,陛下會斬了我,趙大人不必強調。”
我看你是明知故犯……趙都安正要嚴厲呵斥,忽然聽到耳畔傳來女菩薩的聲音:
“說起來,趙大人與陛下進展到哪一步了?不會還只限于摸摸小手吧。”
……臥槽,這簡直忍不了……趙都安感覺自己被嘲諷了,他嚴肅地往旁邊挪了挪,試圖拉開距離,冷笑諷刺:
“我突然知道,為何陛下將云陽公主丟去寂照庵了。”
般若菩薩不以為忤,唇齒輕笑,眼神中一副看小處男的揶揄表情,輕聲道:
“可憐趙大人一片忠心耿耿,陛下卻始終放不下身段,貧尼看著也著實心疼呢。”
關你屁事……你個只想提前榨干我潛力的老女人……趙都安不屑一顧,轉身就要回屋:
“如今已到建成,菩薩擇日便可自行離開,去寺廟處理事情了。”
般若菩薩花白大腿扭動,忽然纏繞上來,沉甸甸地幾乎掛在他身上,嘴唇貼在趙都安耳側,膩聲道:
“貧尼也想幫一幫你啊……夫君……”
趙都安雞皮疙瘩起來了,臉龐漲紅,大吼道:
“老海!”
嗖——
般若菩薩瞬間松開手,退出丈許,眼神哀怨。
不遠處的樓上,傳來海公公沒好氣的聲音:“肉菩薩寡廉鮮恥。”
般若菩薩冷笑一聲,轉身返回自己的房間:“老太監不解風情。”
趙都安無語搖頭,轉身回屋,看了眼天色,確認今夜沈家人不會上門了。
他冷笑一聲:“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女帝座下第一走狗 453、山不就我,我去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