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四十章 平城行(下)
邵裕剛抵達單于府外,一場大雨不期而至。
「真是難得。」他笑道:「豪雨一降,牧草瘋長,諸部牧人怕是嘴都要笑歪了。」
說罷,抬頭看了下單于都護府。
這是去年改建的,拆了好幾座舊宅,占地極廣,氣派無比。
門闕之下,鎏金獸環朱漆大門非常顯眼。
兩尊石獅蹲踞門前,怒目圓睜,仿佛隨時擇人而噬。
門闕之外,前后左右立著八名兵土,皆頂盔攜甲、器宇軒昂,此刻正靜靜看著邵裕。
代國鴻臚寺的官員上前交涉了一番,燕王舍人郭時則拿出圣旨及燕王、監察御史的官印,以供查驗。
單于都護府這種軍事重地,理論上而言天子來了都得自證身份,不可擅闖當然,只是理論上而言。
交涉結束之后,腳步聲匆匆響起,
「單于府主簿李矩參見殿下。」來人躬身行禮道。
邵裕回了一禮,隨后便在李矩的引領下,穿過兩重門闕,進了單于府。
雨漸漸有些大了。
灰白色的屋檐下,水珠漸漸連成線,在石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厚實的圍墻之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望臺,臺上站著兩名軍士,身披蓑衣,內覆鎧甲,手持刀槍,仔細盯著前方。
進門之前,邵裕注意到遠處似乎有一座巨大的角樓,樓上肅立著十余人,紋絲不動。
這不是一個正常的宅院。建造時考慮了很多軍事因素,不出意外的話,里面還有糧倉、武庫、水井,可駐守上千兵士,依靠高墻大院守御很長一段時間,幾乎等同一座子城了。
中堂之內,一襲紫袍的王雀兒放下手中的史書,起身來到階前,待看清雨幕中來人后,立刻下了石階,行禮道:「參見殿下。」
邵裕連忙回禮。
回完禮后,笑道:「王公乃朝廷重臣、邊關大將,今受一禮,若不還回去,
恐少活十年。」
王雀兒愣然。
他好幾年沒見過燕王了,沒想到他是這么一副性子,和邵師有些像,但更滑溜憊懶一些。
見完禮后,王雀兒遣人將左長史何倫、左司馬孫和、參軍和苞、記室督徐光等人喊了過來,與邵裕等人分次坐下。
至于那位代國鴻臚寺官員,自然請他離開了。
邵裕也在觀察王雀兒。
這位名震北地的大將是父親攻滅匈奴的頭號先鋒。他年歲也不小了,許是常年鎮守北地的緣故,面色有些滄桑,不過舉手投足間給人一股舉重若輕的鎮定感。
這種氣度根植于內心,別人是學不來的,蓋因其源于軍旅生涯中一次次屢破頑敵,源于他掌控數萬大軍時的令行禁止,源于幕府將佐乃至代國官員服從他時的曙滿志。
他現在就學不來這種,所以王雀兒只是尊重他的身份,而看不上他的本事一一但他不會表現出來。
這個時候,王雀兒清了清嗓子,道:「殿下來意,我已知曉。其實此事在代國頗有爭議,有些大臣雖未明著反對,但以拓跋景年幼為由,請暫緩行事,待拓跋什翼鍵親政后再行冊封。」
說實話,在這件事上王雀兒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拓跋景是什么身份?眾人多有猜測,心中有數。
王夫人也沒對外說這個孩子哪來的。
也就是說,她想平白無故冊封一個「普通人」為代國郡公。這不是不可以,
但你得有耀眼的戰功才行。
功勞到位了,郡公算什么?左右賢王都不是不可以。
可這兩歲小兒有什么功勞?更別提其出身還不明不白,甚至讓人微微有些屈辱。
這般情況下,也就一些與中原做買賣大獲其利的部大、官員支持,其他人不是沉默就是反對。
這就是女主當國的先天不足。即便王氏已經誅殺了一大批反對她的人了,但還是有源源不斷的人冒出頭來,隱隱反對她,特別是什翼犍今年已經十一歲了,
按照草原規矩,成婚之后就要親政,王氏就要交出權力。
可以這么說,最多三四年,代國內部的矛盾就要迎來一次總爆發,已經快要糊弄不下去了。
邵裕不太清楚其中的內情,聽了王雀兒的話后,只問道:「可有解法?陛下沒別的要求,只想讓代國盡可能籠絡住更多的部落。待他掃平江南后,再做計較。」
王雀兒似乎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立刻回道:「要做好動手的準備。五原國或馬邑國沒那么容易立起來。不過,殿下最好還是去一趟涼城。單于府固然會力保王氏兄妹,但他們自己的舉措更為重要。這里是鮮卑地界,不是中原,終究要看他們自己。王夫人在涼城苦思良策,卻不知有無解法。」
邵裕點了點頭。
離開平城西行時,雨已經停了。
七月的平城還是很熱鬧的,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梁人,鮮卑人、烏桓人、匈奴人,羯人、扶余人、高句麗人,高車人等等,
服色各異,語言不通,混雜在一起時,直讓人目不暇接。
「代天行道,景耀四方。虎嘯風揚,萬世其昌。」一群剛從學堂內放課的孩童嘻嘻哈哈,笑鬧著穿過街道。
邵裕初時不覺什么,反復琢磨兩遍后,面色一變。
陪同他西行的代國鴻臚寺官員見了,似乎有點想討好他,遂道:「殿下,此謠傳播已近月。最先是從涼城那邊傳過來的,至平城后,有部大覺得奇怪,遂請人解之。」
「哦?何解?」邵裕問道。
「‘代天’謂之代國天下。‘景’意指拓跋景。」鴻臚寺官員說道:「拓跋景去歲十月生于長春宮。此宮位于山麓,周邊層巒疊嶂,云霧深處向有虎豹之屬。拓跋景生于夜間,聽聞出生時山林中狂風大作,虎嘯不停,很多人都聽到了。」
邵裕聽得津津有味。
他稍稍整理了下思緒,便知道這段謠的意思是說拓跋景出生時有異象,而他會在代國替天行道,光耀四方,最后代國「方世其昌」。
想通之后,只覺王夫人真是被逼得沒辦法,居然要玩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小使倆。不過,應該多少有點作用吧,不信的人固然不信,但保不準有些愚昧的人就信了,王夫人就是爭取這些愚昧之人,讓他們接受拓跋景。
阿爺真是造孽喲!
七月十八,邵裕帶著數百兵士直奔涼城。
行至鹽池之時,卻見諸部貴人皆已齊聚此地。
帳篷如朵朵白云一般,直延伸到遠方。
他沒有過多等待,在粗粗交涉一番后,立刻被引到了山上的涼城宮內。
一群部落貴人簇擁著衣著華貴的王夫人,在正殿中等待。
邵裕又一次見到了這個身姿高挑的女人。
即便正處于旋渦中心,王夫人似乎仍然沒有屈從,面容端莊而威嚴,眼如深潭,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不敢多看,這是父親的女人。
互相見禮完畢后,王夫人率先開口,問道:「大梁天子遣殿下而來,定有訓示?」
邵裕想了想,道:「訓示沒有,唯有一句話,‘風詭云,愿卿無憂’。」
王夫人聽了,初有些驚訝,然后眉毛挑了挑,漸漸舒展了開來。
眼神也柔和了許多,不再似之前那般凌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邵裕發現王夫人嘴角微微一翹,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樣。
「陛下關懷,妾感激不盡。」王夫人說道:「國中偶有小亂,代公尚可制之。若得大國相助,更無憂矣。」
邵裕點了點頭,又意有所指道:「落雁督殷將軍、義從督徐將軍已自汴梁、
黎陽啟程,兵發馬邑。單于府轄下高柳、武周、紅城三鎮兵近日操練不輟·—
王夫人聽了沒有太多表示。
靠武力只能壓制一時,人家打不過你,還不能跑嗎?
「今年以來,拓跋槐屢次遣人招誘部落,壯大已身。」王夫人說道:「天子可有諭旨?」
「朝廷已遣使訓誡。」邵裕回道。
王夫人輕笑一聲,道:「光訓誡可不頂事。賀蘭藹頭是什么人,妾很清楚。
拓跋槐更是野心勃勃,他不會聽的。」
邵裕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感覺王夫人的笑有種嘲弄的意味,仿佛在說他稚嫩。
這女人真是!在父親面前乖得像只貓一樣,偶爾還能露出幾分女人真性情,
但在他面前,就裝腔作勢了。
王夫人朝下首一人點了點頭,赫然便是鎮西大將軍郁鞠。
郁鞠會意,出列道:「燕王殿下遠道而來,想必有些勞累,還請至偏殿暫歇。晚間會有人來請殿下赴宴。」
邵裕沒說什么,行禮離開。
王夫人靜靜坐了片刻,問道:「烏洛蘭部的人到意辛山了嗎?」
「半月前就到了。」有人答道。
王夫人點了點頭。
隨著不少部落投靠過去,拓跋槐的野心日益膨脹。
之前他什么都沒有,完全受制于舅舅賀蘭藹頭。從去年開始多了不少部眾,
就有點難以忍受了,畢竟賀蘭藹頭動輒打罵,還當著別人面,一點不給面子,
槐如何忍得住?
投靠過去的部落,有些是真的不滿王氏兄妹,有些則不是·—
當天入夜時分,邵裕來到了山下。
篝火已經燃起,部落牧人們緊張地準備著酒食。
而就在此時,涼城宮前的廣場上,突然響起了高亢悠遠的狼嚎。
眾人一驚,尋聲望去,卻見皎潔的月光之下,一只蒼狼仰天長嘯,聲震草原月光之下,王夫人抱著一個小男孩,站在廣場之上,宛如神女。
邵裕正奇怪那狼怎么不咬人,卻見遠近的鮮卑人無分貴賤,盡皆臉色大變。
也不知道誰帶的頭,陸陸續續之間,越來越多的人拜倒于地,神色間虔誠無比。
這..
邵裕左看右看,這又是玩的哪一出?
「裝神弄鬼?」邵裕看向身側的郭時,低聲問道。
郭時點了點頭,亦低聲回道:「殿下有所不知,仆早年居太原,聽聞烏桓、
鮮卑習俗,以蒼狼、白鹿為神物。此為‘蒼狼嘯月’,乃異象,有天命所歸的意思。殿下可將其視為中原‘魚腹藏書’、‘狐鳴篝火’,又或‘天降甘露」、‘赤伏符’等異象。」
邵裕終于明白了。
良久之后,暗贊一聲:這王夫人還真不簡單。
暗流涌動之際,竟然想到這一招。
那蒼狼怕是養了很久了,之前在平城聽到的謠,多半也是她找人放出來的,心思可真深重。
再看看跪滿一地的鮮卑人、烏桓人,他又心中暗曬:竟無一個聰明人么?看不出來這是假的?
旋又想到,或許不是沒人看出來,但一定也有人看不出來。
在大梁朝廷明確支持王夫人的情況下,很多人本就在搖擺不定。通過謠、
異象,王夫人算是能重新挽回相當一部分人的支持了,如果義從軍、落雁軍抵達的消息傳出,興許還能挽回更多人。
畢竟,很多時候人就是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不過,他的幾位兄長若是知道了,心里會怎么想這個弟弟?
晉末長劍 第一百四十章 平城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