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不夜侯 第810章 蹀躞
黃河上游的水很清。
它是流過黃土高原時,才漸漸變成黃色的。
所以,這里的冰也很晶瑩。
遠處的天是藍的,天上的云彩是白色的。
藍色的天和白色的云彩之下,遠山是青綠的。
近處,堆砌在水面上的冰,是晶瑩剔透的。
冰下清澈的水面上,是土黃色的牛皮筏子。
牛皮筏子是不充氣的,里邊填充的是稻草等易于飄起之物。
因此,哪怕是冰塊的尖角扎破一兩個皮胎也不會讓它沉沒。
牛皮筏子就靜靜地靠在冰塊上,偶爾被水流帶著,輕輕搖晃幾下。
開封府少尹劉昇和拓跋黑衣、楊萬里、楊壽、韓靖北等人遠遠地看著。
看著那冰雪旁,土黃色的筏子上,黑衣的任相和白衣的楊沅從陽光燦爛,說到日落西山。
水面上的風,都變得有了涼意。
兩個人就像闊別多年的老朋友,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這是拓跋黑衣遠遠看著時產生的感覺。
他不覺得那兩個人是在談判,但他又想不出理由,認為兩個人不是在談判。
當楊沅招手示意,艄公把皮筏子劃過去,雙方交換人員,然后拱手道別。
各自劃向“九渡”一側時,楊沅和任得敬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的神色。
韓監軍覺得,楊沅至少會對他多少透露一點整整半天的功夫,都和任得敬聊了些什么。
哪怕是編點理由蒙混一下。
但楊沅什么都沒說。
回沙陀城的時候,楊沅沒有騎馬,而是也上了車。
韓監軍以為這回他會說點什么了,但楊沅還是什么都沒說。
他仿佛非常疲倦,靠在廂壁上就開始假寐,直到車子搖搖晃晃地進了沙陀城。
做為監軍,韓靖北不該什么都不知道。
一路之上,他曾屢次想要質問楊沅,但是他看著閉著雙眼,氣場卻莫名地更加強大的楊沅,最后他什么都沒有問。
楊沅下了車,便一言不發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迎上來的時寒很有眼色,在看到楊沅莫名的神情時,便識趣地閉了嘴。
等楊沅關上門,時寒向韓靖北、楊萬里等人挑了挑眉,希望能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個解釋。
但是他們只是對時寒搖了搖頭。
今天的事兒對楊沅的精神沖擊太大了,心酸、歡喜、惆悵、無奈……
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難以言喻。
他沒想到,顏敏會和他一起來到這個世界,并且各自擁有了新的身份。
他們都已融入這個世界,擁有了全新的生活。
不過,于他而言,這豐富多彩的人生,是他樂于去迎接的。
于顏敏而言,顯然這些年來,她一直處于深深的折磨之中。
楊沅代入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如果他魂穿在武則天身上會怎樣?
哪怕擁有至高的權柄,哪怕能擁有無人能及的榮華富貴,不快樂就是不快樂。
性別的認知,是他一切追求與喜樂的基礎。
如果這個基礎的基石改變了,卻又不是他所能接受的,那于他而言,一切也就沒了意義。
只是,導致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真是那條蹀躞帶嗎?
如果是,真的還能用它回到未來的世界,或是把不適應這個身體的靈魂,轉移到一具適應的軀體里嗎?
楊沅不知道,不過他愿意竭盡所能去幫助顏敏,這是他欠她的。
一個下午,他們聊了很多。
顏敏組建了“一品堂”,廣招天下奇人異士,費盡心機研究了多年,什么結果都沒有。
她都已經變得有些厭世了。
現在突然醒悟到,問題很可能出在那條對未來的他們來說,已經是古董級的蹀躞帶上,她總算有了新的追求。
蹀躞帶本就是胡人發明的,最早的記載還是戰國時期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時候。
它漸漸失去市場,是到北宋末年,現在在宋國已經極少有人使用蹀躞帶了。
而西夏和金國,還偶爾能從貴族正式裝扮中看到。
所以,他們在未來見過的那條綴滿珠玉寶石的蹀躞帶,現在應該已經存在于世間了。
只要它在,楊沅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幫顏敏找到。
至于西夏國相的尊位,包括整個西夏,于顏敏而言,毫無意義。
她都不能做自己了,還有什么快樂可以追求?
楊沅也曾試著與她探討,既然有她的幫助,那么該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拿下整個“大白高國”。
楊沅做了很多設想,他這邊如何以談判為掩護,如何調兵遣將,兩人如何里應外合,如何派遣“同舟會”精英斥候執行特種作戰……
但……被顏姐一口否決了。
那不耐煩且霸道的勁兒,就像他剛剛入行,自鳴得意地向那位坐在辦公桌后面,挾著女士香煙的嫵媚少婦賣弄他的見解時。
“不需要……”
任得敬皺了皺眉,楊沅從他眉眼前,隱約能看到一絲當初那個優雅、知性、美麗的都市女白領痕跡。
“如果我想要,哪怕是我想把夏國一分為二,跟李仁孝平分江山,他也會答應。
他沒有實力不答應。除非我想把他趕下臺,讓他皇帝也做不成,他才會狗急跳墻。”
“可……現在不就是在讓他下臺嗎?”
“是!可我不會擺事情出來,給他選擇的機會啊。”
“所以……”
“所以,我們可以用幾天的時間,裝模作樣地談一個結果。
然后我會回興慶府,你等著把這里納入大宋版圖就行了。”
他又強調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找遍全天下,找到那條腰帶!”
“當然,你得給任家一個好的結果。雖然,我從來沒把我當成任得敬,但任家的人,一直在全力維護我。”
“我答應!”
楊沅也不會想到,對于西夏的謀劃,會以一個如此神奇的方式得到解決。
在他原本的計劃中,對西夏也是志在必得的。
而且,他有六成以上的把握。
只不過,這個全過程,應該會持續一年半以上。
他會拖著河套平原上的西夏人,全力謀略河西走廊。
徹底占領并統治河西走廊,至少也要到今年秋后。
然后,他才會謀略河套平原。
如果一切順利,西夏只剩下一些四處逃竄的游兵散勇,也就沒有了卷土重來的機會。
不過在這整個過程中,大宋要付出重大犧牲以及國力的損耗。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次日,楊沅似乎恢復了正常。
他先找來監軍韓靖北,告訴他昨日的談判卓有成效,所以西線的討伐,現在雖不能停止,卻可以放緩速度。
至少不必為了盡快征服河西走廊,不計代價地進行進攻。
韓監軍當然認可楊沅的決定,他覺得西夏如果愿意臣服于大宋,其實對河西走廊的戰爭已經可以停下來了。
如今楊沅只是想要放緩進攻的速度,避免過大的傷亡,他有什么不同意的?
于是,楊沅和監軍聯合署名,將這個決定迅速轉去了甘州,通知劉锜和吳拱。
隨后,楊沅與任得敬再次舉行了和談。
這一次,不是在大河之上,而是在應理城中。
楊沅要單刀赴會的時候,韓靖北、時寒、楊萬里等人都快嚇瘋了。
楊萬里差點兒給楊沅演上一出自刎死諫的劇目。
可這也沒能阻止楊沅,他就只帶著楊壽,領著一百兵,過“九渡”,去了應理城。
第三天,任得敬從應理出發,過“九渡”,到了沙陀城。
如是者五渡之后,雙方開始具備了更高的信任,從屬官們不再心驚膽戰。
不過,大夏開封府少卿劉昇和大宋軍前宣諭使韓靖北,則變成了一對“怨婦加棄婦”。
因為大夏國相和大宋楊沅經常是大把的時間單獨談話,不帶他們。
這其實是很不妥當的一種行為,尤其是一旦將來出什么事,這會成為旁人攻訐楊沅的重要把柄。
至于任得敬,他倒是不擔心,因為在西夏,也沒什么人能彈劾他了。
否則,那就是“下跪何人?因何狀告本官吶?”
不過,楊沅也不在乎。
等西夏國相獻國歸宋時,今日的私下會晤就是完全合理且必要的,沒人能用此事對他做文章。
第九次渡河,是楊沅去應理城。
這一次,監軍韓靖北就跟棄婦接回了府、怨婦扶了正似的,終于能正大光明地跟在楊沅身邊,一起去了應理城。
楊沅和西夏國相達成了和談的一系列初步意向,任得敬現在需要返回興慶府,向西夏皇帝匯報和談結果。
在征得西夏國皇帝李仁孝同意之后,加蓋皇帝與國相的印鈐,再把正式國書交給大宋使節楊沅。
楊沅接了國書之后,再向大宋皇帝遞呈西夏國書,然后雙方就開始一系列西夏改認宗主國的事務。
“楊安撫,請耐心等候本相的消息。”任得敬一語雙關地道。
拓跋黑衣走到了楊沅面前,神情間有一抹沮喪,又有一種終于放下的釋然。
“我大夏終究是國小力弱……”
拓跋黑衣的語氣中有一絲不甘,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
西夏最初臣服于大唐,然后是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和后周等中原政權的藩屬。
接著是大遼、北宋、金國……
轉悠了一圈,先后認了十幾個干爹,最終又認回了南宋。
可這就是夾縫里求生存的小國命運,拓跋黑衣曾經的一切努力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任得敬從應理城返回興慶府的時候,洛承安、顏青羽和岳佩瑩等幾名原“繼嗣堂”后人,也正從北面返回興慶府。
他們成功發掘到了“繼嗣堂”遺寶。
有了如此海量的財富,他們完全有能力重新締造一個強大的地下王國。
為了把這批遺寶運走,他們煞費苦心,從天水定購了一些大型的木制和陶制的佛像。
然后他們把諸多寶物都裝進佛像空著的內胎,用關中大叫驢拉著的大號馬車,一輛輛運走。
他們離開天水,假意駛往寶雞,半路折向北,穿過大隴山和小隴山的間隙,進入金國控制的渭州地帶。
由于他們早在宋國攻陷天水之前,就已抵達該地,和天水地區的地方權貴關系良好。
他們所運的又是佛像,而這些地區百姓和地方官府、權貴大多崇信佛教。
這支隊伍左右不過百余人,護著數十輛滿載佛像的大車,不可能在軍事上產生什么影響。
所以他們順利進入了金國控制區域。
由于他們實際上西夏人的身份,做為盟國的金人也沒有對他們大加刁難,更沒有人有膽子破壞佛像進行檢查。
所以,他們又輾轉通過金人控制區,繞道通往西夏的北路,回到了西夏境內……
臨安不夜侯 第810章 蹀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