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八百四十六章 實在不行,再苦一苦海外夷人
大明有一定的輿情審查制度。
比如編排皇帝、太后、宗室有關的下三路謠言,會被緹騎找上門;比如美化倭寇、污蔑平定倭亂的大明軍會被斬首示眾;比如誣告一定會被反坐,在大明寫小作文也就是妖書,只要被抓到,輕則三五十杖重則流放斬首;
這都是為了維護最基本的公序良俗才做的,大明的輿情審查,完全沒有到清風亂翻書的地步。
畢竟大明是一個可以上奏直接說‘嘉靖嘉靖家家皆凈’的大明,萬歷年間又蹦出個林輔成大聲喊‘萬歷萬歷,萬家皆戾’,也沒被朱翊鈞砍了,而是送到了南洋調查種植園經濟了。
文字獄最可怕的就是統治階級的自我閹割和對下閹割。
對下閹割是顯而易見的,冷籍、書坊的大量倒閉、只能抄書去讀書識字、讀書人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避免談及到政治。
在韃清,做個讀書人,如果你識文斷字,那么你隨手寫的任何文章,都有可能被人蓄意曲解的可能;即使你大字不識一籮筐,祖上有人讀書,也保不齊有一兩本祖上傳下來的舊書,會成為家破人亡的禍端。
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家里的書全都燒掉,然后做個文盲,這樣一來,就不會惹禍了。
戴昆寫了一句‘長明寧易得,短發反長恨’,死了還被刨了出來,全家都被斬首示眾;
石卓槐寫了句‘廝養功名何足異,衣冠都作金銀氣’,就被扣上了反清復明的罪名,被凌遲處死,家人連坐;
徐述夔寫了句‘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全家遭難,就連已故多年的好友沈德潛,也沒有逃過一劫,被人從土里刨出來,家人被流放。
文字獄經過康雍乾三朝,在乾隆四十年后達到了頂峰。
官廠上人人獵‘文字’為官,窮經皓首、牽強附會,把一切能和反清復明聯系起來的文字,全部聯系起來,上奏皇帝,舉報‘將明之才’來升轉,最終導致了整個官場,人人說話都得萬分小心,多磕頭少說話就是至理名言,一旦被人抓著辮子,人就死了。
今天還是至交親朋,明天就成了他人升轉的墊腳石。
這種告密之風迅速蔓延,最終完成了韃清朝統治階級的自我閹割。
所以,只能說安希范和趙南星這些賤儒,生在了好時候,也就是他們活在大明,才能對著皇帝、朝廷指手畫腳,顛倒是非黑白,最后也就是流放金池總督府和崇古堡罷了,而不是滿門抄斬。
普及教育就像是種樹一樣,種一棵樹最好的時候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
因為大明打算在未來任何一個時間里普及教育,都要從第一棵樹種起。
搞因言獲罪,會影響普及教育的推廣。
安希范是一個很聰明的讀書人,他能考中舉人,不是皇帝刻意針對,安希范也能考中進士,但是他卻喜歡走捷徑,拜師顧憲誠如此,依靠挨打出名也是如此。
也就是現在廷杖真的會打死人,否則安希范絕對會騙廷杖。
當今天下讀書人都深切的知道一個道理,那就是陛下殺人不眨眼,不要跑到皇極門騙廷杖,陛下會視為逼宮,打死都沒人敢為你說一句話。
世宗皇帝的時候,在左順門打死了幾個清流,鬧出了不小的亂子。
當今時代,誰敢到左順門伏闕,陛下會把這些個清流打死,把他們家人流放到海外,把所有跟他們有關系的師生一起清退送到遼東墾荒,誰敢蹬鼻子上臉喋喋不休,陛下真的會發兵抄家。
陛下這套絲滑的清算瓜蔓連坐小連招,不弱于太祖雄風。
陛下根本不在乎暴君的差評,尤其是身后的差評。
如果能夠早點精讀矛盾說,安希范就會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兩面性。
想要依靠寧遠侯打人去成名,得挨得住鐵拳,顯然安希范挨不住,他去了金池總督府,還連累趙南星到大洋彼岸的崇古堡去了。
新日運河的計劃還在進行,先把城堡修好,再把鵝卵石鋪的道路修成官道驛路,新日運河的修建,沒有太詳細的計劃,有點踩著西瓜皮滑行,滑到哪里到哪里的荒謬感。
“陛下,禮部建議每一個番邦使者,無論會不會漢文,都給他們配個通事。”馮保拿出了奏疏放在了皇帝面前,打斷了皇帝的遐想。
朱翊鈞打開了奏疏隨意的問道:“嗯?為什么?”
馮保低聲說道:“這萬一吵起來,有失大國雅量,朝鮮使者李后白搞了一手貍貓換太子,把國書給換了,弄得風頭正盛的禮部諸官,丟了好大的臉,所以就想了這么個折中的法子。”
人和人有的時候,就是會莫名其妙的吵起來。
馮保甚至見過陛下和皇后,為了件小事,吵得面紅耳赤,等冷靜下來,仔細一看,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在中間調和一下,就沒有這檔子事兒了。
比如陛下和皇后為了朱常治的事兒,就拌了幾句嘴。
夫妻不吵架,那就不是夫妻了。
通事翻譯的時候,給雙方一個冷靜的時間,就不會話趕著話,吵吵起來了,大家也都能體面。
“照準。”朱翊鈞看完了,覺得沒有問題,選擇了準許。
“李后白回朝鮮了嗎?”朱翊鈞問起了李后白的去處,文華殿上沒死,回家也沒自殺,他是否回了朝鮮。
馮保搖頭說道:“沒有。”
李后白激怒皇帝,未嘗沒有讓自己做朝鮮文天祥的想法,可惜皇帝壓根沒有發怒,李后白自己又不敢死,李后白甚至不想回朝鮮,如果朝鮮一團糟,他的復國主張還算是為民請命,可是,朝鮮一切良好,李后白的主張是為朝鮮人招禍。
從朝鮮來的消息,又都是好消息,修了多少里的溝渠、營造了多少里的官道驛路、落成了新宅等等。
李后白終究選擇了讀書人一貫的辦法,自己與自己和解了,這毫無疑問是懦弱之舉。
朱翊鈞拿起了下一本書奏疏,福建、江西、湖廣等地巡撫聯名上奏,事情也非常簡單,他們要求在富裕的地方,行還田令。
這幾位巡撫也不是沒事找事,因為再不行均田令,力役都要被富裕和海外給吸光了!
“讓徐爵把先生宣來。”朱翊鈞看著奏疏有點拿不定主意,打算問問張居正的看法。
自從金池總督府拉了一船的金沙回到大明,并且皇帝制作成了明晃晃的金錠放在了皇莊,公開展示之后,沒人再懷疑金池總督府黃金的真假了。
金池總督府需要人,但想要發財的人,如同過江之鯽。
即便是到金池總督府挖不到黃金,一片非常適合種地的地方,對于大明人也有天大的吸引力,十六年上半年,向南洋、金池、大鐵嶺衛等地輸送人口已經超過了五萬七千人,全年預計要超過十萬人。
這十萬漢人,可都是壯勞力。
福建的人口外流最嚴重,其次是江西,江西是對廣州、浙江人口凈流出,湖廣地面則是向南衙、松江府和呂宋總督府流出。
“朕今天去聽了一個聚談,蔡獻臣講,要給萬民每年發十二貫寶鈔,朕聽完之后,覺得他的想法很好,只是朕很窮,沒有那么多的黃金,也發不起那么多的寶鈔。”
“他講的其實是一種供養機制。”
“但是今日南洋營造的銅鎮、漢鄉鎮,就是給出海的漢民,一個基本的生活保障,就像侯于趙的屯耕五事疏還有遼東農耕局一樣,提供基本生活保障,來吸引人口流入。”朱翊鈞說起了自己聽的聚談。
張居正立刻說道:“上一次趙南星之事,臣就上奏說,此等賤儒搖唇鼓舌,理當嚴懲,流放海外。”
“陛下寬宥,未曾追究,結果今日安希范就照貓畫虎,模仿趙南星,甚至都說到了岳武穆和文忠烈的身上,陛下略施薄懲,也只是流放,臣覺得明年開沽點檢,把二人游一遍,斬首示眾妥當。”
文忠烈就是文天祥,是景泰七年,景皇帝朱祁鈺,以‘臨患不忘國曰忠,秉德遵業曰烈’,給文天祥的謚號。
張居正對皇帝的處置略顯不滿,上一次趙南星的處罰,就過于寬仁,這次雖然追加了懲罰,看起來流放到了金池和崇古堡,真的是流放到了天邊去。
但張居正非常清楚,這二人到了地方,也只會是人上人上人。
飽讀詩書、且十分聰穎,到了地方,鄧子龍也需要安希范出謀劃策。
張居正對這件事非常在意,這和他在構建的恩情敘事有關,在他看來,解構岳飛、文天祥是愚忠,就是在解構張居正在推行的恩情敘事。
朱翊鈞很清楚張居正這么講的原因,可他其實不太喜歡恩情敘事,這會把張居正、戚繼光等維新大臣們的付出異化掉。
萬歷維新又不是靠他朱翊鈞一個人才取得了這些成果。
“下次再有人模仿,朕就殺人。”朱翊鈞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承諾。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圣明。”
趙南星這次已經被追罰了,代表著下次有人再想騙廷杖,就會被斬首,陛下做事是很有原則的,再一再二不再三,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臣聽聞了蔡獻臣聚談,他的想法很不錯,陛下所言甚是。”
“漢鄉鎮、銅鎮、椰海城、大鐵嶺、金池總督府對大明腹地窮民苦力的吸引力,就是類似于發寶鈔的基本生活保障,所以百姓才愿意跋山涉水的前往。”
“福建、江西、湖廣聯名上奏,詢問人員流失,是否可以阻止流徙,如果朝廷仍然不準阻止流徙,那就只能推行還田令了。”
推行還田令的目的是為了讓百姓生孩子,有家有業有吃有喝,百姓才愿意生孩子,才有條件生孩子。
手里沒有生產資料、生產工具,即便是短暫的獲得了一些財富,也不敢生孩子,因為不掌握生產資料,等于日后生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保障。
哪怕是領到了五畝地,手勤腳勤日后兒孫也餓不死。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不推行還田,就沒人生孩子;推行還田,又需要基礎,最起碼田土的產出收益變小,否則這些個地主縉紳各個招募游墮,組建那還鄉匪團,受災的還是百姓,萬歷維新,把本來一根筋的事兒,變成了兩頭堵。”
“還田還不得,人口還在流失。”
張居正低聲說道:“遼東、江西的營莊之法,恰到好處。”
王國光離任前給大明朝留下了一個營莊法,就是瑞金、寧化、寧都三縣田兵民變之后的解決辦法。
營莊法,是一種集體生產制度,漢屯田,唐府兵,明衛所,都是一樣性質的制度。
在天下安定初期,家庭式農業經營,無法承擔墾荒、庫壩營造、灌溉水利、道路橋梁等公共基礎設施的巨大勞動力投資,所以農業集體生產,就變成了一種必然。
等到活兒干完了,營莊法自然而然就會消解。
“唯有如此了。”朱翊鈞最終選擇了折中,人口流失要解決,還田也要解決,只有先這樣折中往前走了。
搞生產,生產搞完了,小農經濟逐漸瓦解,商品經濟建立,土地的產出變低甚至可有可無,營莊法就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逐漸消解。
“營莊法一定會消解嗎?”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陛下,這種集中生產有很多的優勢,可以讓鄉野為城鎮提供農業原料,瓜果蔬菜,這些發不了大財,生活稱不上大富大貴,但絕對可以衣食無憂。”
“這營莊法弄好了,豈不等同于每年發了十二貫鈔?”
蔡獻臣的發言十分逆天,搞出的辦法十分的幼稚,但張居正看完了《太白樓日講》后,就想到了營莊。
這營莊只要弄得好,不比這每年發十二貫鈔差!
蔡獻臣是個學子他可以胡說,但張居正是個首輔,他要的是落地和實現。
“陛下,大明丁口其實不多,只有一億三千萬余丁口,營莊法,把天下九百萬頃田進行集中生產,其產出,足夠萬民豐衣足食了。”張居正的身子前傾,這代表著他極度想要說服皇帝陛下。
朱翊鈞抬頭看了眼,對著馮保說道:“馮大伴,給先生續杯茶。”
就是打個岔,讓張居正冷靜一下。
張居正繼續說道:“營莊法倒了,生產工具、牲畜都給了村霸、鄉賢縉紳;小民小戶拿幾畝地兩個鋤頭,鄉賢縉紳還是為禍鄉里,這有什么用?”
“林輔成到保定府,看到了那高陽縣上七屯鄉賢何氏,災年不減租,鄉民開門揖盜,把土匪放進了何家,把何家滅了門,怪鄉民不知感恩?還不是這何氏催逼,鄉民活不下去,逼不得已嗎?”
“祁州閆氏讓佃戶,坑殺一家老小堆肥,就是為了威脅恐嚇,讓佃戶互害,讓佃戶不敢反抗!”
“臣在嘉靖三十三年借口生病回家,周游名勝,最后還是在三十六年回京來了。”
“臣在湖廣那些個鄉賢縉紳為了催逼佃租,闖到農戶家中,把家里養的牲畜全部割喉,掛在門梁上,威脅百姓,再不繳租,就把全家殺了!”
“陛下,天下困于兼并,這還田法,最后還是兼并,如果田土產出太低了,鄉野的百姓還是流失。”
“不如營莊法。”
朱翊鈞笑著說道:“先生莫急,莫急。”
張居正雖然在推行恩情敘事,不過是因為政治需要,他和皇帝的底色是一模一樣的,都是天下頭號的反賊!
張居正要不是反賊,他就不會說出那句‘吾非相,乃攝也’。
張居正不喝茶,也不停頓繼續說道:“陛下,上數三千年,全都是還田!百姓從沒有一天吃飽過!”
“還田還到最后,還是掉到兼并的陷阱里去!”
“在臣看來,這折中的營莊法,反而是唯一的解法!”
“聚集人力開發挖水利溝渠、共建糧儲抵擋災年、推舉鄉杰入師范、入九龍大學堂學醫,把每年營莊法里的農業剩余,投入到生產工具的購買和更新之上,提高糧產,修橋補路。”
“唯有此,為兼并唯一解法!”
“是的,先生說的都是對的,朕知道。”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先生,徐成楚之前上奏了一本奏疏,說內地付出了巨大的教育成本,結果都是給沿海富裕之地培養人才,如果沒有橫向轉移支付,內地地方,誰還愿意貼錢普及教育?”
“問題也是一樣的,比如鄉杰入了師范、九龍學堂,學成之后,他們愿意回到鄉野之間嗎?是不樂意的,匠人讓自己的孩子讀了書,都不愿意讓他們繼續操持賤業。”
“喝茶喝茶。”
朱翊鈞不想在這件事上跟張居正吵架,張居正為萬民奔走吶喊,他只要稍微深入想一想,就發現了巨大問題。
張居正眉頭一皺,而后靠在椅背上,思考了很久,才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說道:“臣有點欠考慮了。”
張居正把問題想簡單了。
他的想法是營莊推舉鄉杰入師范、九龍大學堂學習,然后回到家鄉,管理營莊分配,讓鄉杰替代掉過去的鄉賢縉紳,等到大明讀書人足夠多的情況下,大明朝廷就可以委派鄉官管理四方。
皇權下鄉,穿透縣一級,把朝廷的威福之權,推到鄉野之間。
某種程度而言,張居正和蔡獻臣一樣,在尋找一種萬世不移之法,當邏輯能走通的時候,就頗為興奮了。
朱翊鈞稍微思考了下,忽然坐直了身子說道:“先生啊,朕還是覺得營莊法,是極為可靠的!至少可以嘗試下,實在不行,就苦一苦海外夷人好了。”
“啊?苦一苦海外夷人?”張居正一愣有些疑惑,陛下明明已經否定了,甚至張居正都有點被說服了,但陛下話鋒一轉,似乎也對營莊法有點想法。
朱翊鈞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動著,低聲說道:“先生,你有沒有想過,漢屯田,唐府兵,明衛所,這些集中生產的制度,為何最終都失敗了呢?”
“人性本私?”張居正思索了下,試探性的給出了一個答案。
朱翊鈞點頭又搖頭說道:“確實是人性本私,漢屯田、唐府兵、明衛所,都是相似的,窮民苦力都需要承擔軍役,在承擔軍役的時候,這還要承擔朝廷的賦稅。”
“朝廷啊,總是指著一個集體欺負,算上衛所,軍屯衛所軍兵田土,所產過半都得上交,朕要是軍戶,朕也只能逃所。”
“朝廷要的,真的太多了,無論是為了什么,少要點,也不至于敗壞的那么快。但是一點也不要,也會敗壞,因為不收稅,就無法把手伸進去管理了。”
“先生是元輔,自然明白朕在說什么。”
張居正說的自私,是不患寡患不均的自私,朱翊鈞說的自私,是為了活著,只好逃離軍屯衛所。
在朱翊鈞看來,軍屯衛所敗壞的最大原因,就是朝廷拿走的太多了,導致生民無以為繼,最終敗壞。
朱翊鈞繼續說道:“先生口中這些鄉杰,為何不愿意回去呢?還不是嫌窮鄉僻壤,沒什么前途嗎?自私是個中性詞,人都自私,為自己前途考慮。”
“苦一苦夷人,罵名朕來擔,把海外的收益補貼到鄉野之間,村里朕不好說,但鄉里,還是可以弄好的,而且還有升轉的通道,還愁沒人去?”
“把水肥運到鄉里、把農具運到鄉里、把路修到鄉間地頭、把社學修到村頭,這就是油水,有油水可撈,雖然不多,去的人就會更多了。”
“朕打算這么做,先減藁稅,施行營莊法,免半藁稅,就是朝廷十稅一,營莊最多拿走一成,如此一來,萬民得八成,至于損失的田賦,就從海外補回來。”
“先試試,營莊法實在不行撐不住了,再執行還田令,反正本來的打算,也是讓營莊法做個過度,做成了最好,做不成也不虧。”
營莊法本身是一鄉、二公、七民,現在變成了一鄉、一公、八民,鄉賢縉紳地租仍然不變,朝廷削減一成給百姓讓利,虧空從海外貿易來補。
“陛下,這減下去的稅,再想收上來,就沒那么容易了。”張居正提醒陛下,稅這種東西,減下去容易,再收就要面臨武裝抗稅的問題了。
“十五年商稅比例已經超過了60,而且還在累年增高,萬歷維新已經十六年了,該給萬民讓利了,就從營莊法減稅開始吧。”朱翊鈞敲動桌面的手停了下來,大明的財政收入累年增高,田賦的比重越小,朝廷在田賦上才能越靈活。
某種程度上講,田賦比例也是朝廷財稅健康的晴雨表,田賦比例越低,朝廷財稅越健康。
“陛下圣明。”張居正俯首說道。
想讓鄉杰們回鄉,要有前途,還要有錢途,前面可以參考監當官制度,官身、考成都可以做文章;
但錢途這個就需要真金白銀的往里面砸了,最后繞來繞去,腹地減稅,在海外找補回來。
萬歷新政的代價,還是得夷人來承受,以市舶司為支點,腹地和海外的蹺蹺板,還在持續不斷的發力。
萬歷維新的代價本該由大明萬民承擔,然后因為劇烈的社會變革引起的不適,承擔代價遭遇的痛苦,而廣泛反對新政,這一切都因為蹊蹺板的存在,讓大明萬歷維新的陣痛,沒有那么痛苦。
“先生,明天陪朕去一趟清勤園。”朱翊鈞停頓了一下,才說道:“趁著海總憲還清醒,朕和先生,送海總憲一程。”
張居正俯首說道:“臣遵旨。”
“陸總憲如何?”朱翊鈞問起了陸光祖的情況,這位新總憲,也履任好久了,張居正也看了很久。
張居正沒有猶豫:“陸總憲有些急躁,不過也正常,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三把火若是燒不好,他陸光祖做不了幾天,就得離任了。”
新上任,你總要先做幾件大事兒來,顯示自己的才能和膽識,讓陛下信任,讓手下人服氣,若是三把火只燒旺了一把,離任就在眼前,只燒旺了兩把,那還可以留任一段時間看看后續。
一把火也燒不旺,那就直接滾蛋了。
最近陸光祖配合張居正清汰,搞得風風火火,頗有成效,陸光祖算是可以坐穩這總憲的位置了。
萬歷十六年的秋天,比以往來的更早一些,秋風顯得更加蕭瑟,夜里朦朦朧朧的秋雨,壓住了京師的喧囂,帶來了許多的涼意,一場秋一場寒,大明京師枝頭的樹葉開始隨著秋風飄落。
大明皇帝的車駕,緩緩的停到了西土城外的清勤園。
海瑞的侄女婿薛云龍在門前恭候圣駕,他帶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瓊州海氏送到京師來,過繼到了海瑞的名下。
“叫什么名字?”朱翊鈞站在門前詢問著孩子的名字。
“稟陛下,學生名叫海中鵬,今年十一歲,在瓊州府考過了童試,現在是瓊州的秀才。”海中鵬不卑不亢的介紹了自己的來歷,他從小聰慧,已經考中了秀才,也一直以海瑞為榜樣。
“嗯不錯,莫要墮了你父親的威風。”朱翊鈞點頭笑著說道:“好好學習。”
“學生遵旨。”海中鵬再拜,退了三步,退到了薛云龍的身后。
“把孩子教好,不要走了歪路。”朱翊鈞對薛云龍叮囑了一番,說完才走進了清勤園。
只要把海瑞的身后事照顧好,朱翊鈞不會虧待薛云龍,給皇帝辦事,皇帝從沒虧待過誰,當然照顧不好,朱翊鈞就要找薛云龍的麻煩了。
如果海瑞的女兒女婿來做這件事,出了問題,朱翊鈞不好追責,而且女婿都沒功名,也護不住海瑞的身后事。
海瑞坐在轉椅上,轉椅停在樹下,他半抬著頭,靜靜的看著不斷飄落的黃葉,在空中飛舞,一如他的生命,正在走向盡頭。
“臣參見陛下。”海瑞想站起來,但用了幾次力發現做不到,才俯首見禮。
“免禮免禮。”朱翊鈞走了過去,坐在了海瑞的身旁。
“朕聽大醫官說,海總憲這幾日格外精神,就趕忙過來看看,果然大有好轉。”朱翊鈞滿臉笑容的說道。
海瑞搖頭說道:“回光返照罷了,陛下,臣有幾件未了之事,既然陛下來了,那就請陛下準了臣的不情之請。”
“哦?何事?”朱翊鈞笑容不改,海瑞不會提任何過分的要求,這把神劍護了大明十六年,讓大明官場吏治清明了許多。
海瑞頗為鄭重的說道:“陛下,臣聽說陸光祖升轉了總憲,陸光祖也是極為合適的。”
“臣這第一件事,就是王謙的事兒,這是個好孩子,日后有機會,懇請陛下,給他個升轉的機會吧。”
“臣反腐抓貪十三年,他配合臣抓了十一年的貪,做個獨臣孤臣,有些浪費了。”
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八百四十六章 實在不行,再苦一苦海外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