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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蒼碧之王(上)

更新時間:2021-12-30  作者:見異思劍
我將埋葬眾神 第一百零九章:蒼碧之王(上)
第一百零九章:蒼碧之王(上)

第一百零九章:蒼碧之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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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無時并不是多么頂尖的修道者。

他已記不太清從前的事,只知道,自己從小就是被寄予厚望的。

起初他以為是家道中落,所以家族將希望寄托到自己身上,長大后他才得到了一個更加玄乎的說法:在他還未出生之前,宮主便調查過他的名字。

這件事發生在久遠的過去,大部分人也說不清真偽。

鐘無時覺得很荒誕。

他曾親自去問過父親,父親亦語焉不詳,只是談起三百年前的往事,他總會老淚縱橫,那是碎墻之日,他離家游學躲過了災難,卻再未能與父母相見。

鐘無時對于爺爺奶奶的記憶也就停留在了父親的口述中。

后來他走到城墻邊時,常常會幻想墻外之龍攀空而來,自己被傾軋成肉泥的場景——他是個平庸的修道者,所以那些不切實際的期許對他而言太過沉重,以至于讓他常常會有輕生的念頭。

直到后來,云空山仙樓樓主親自登門造訪,查探他的命運,確認他真的并無多少因果糾纏之后,大家對他的關注才少了起來。

關注的多少不會讓他變好或變差,他安享著這種清靜,準備度過一個修道者平凡的一生。

幾年前,他被斬邪司派來城外。

碎墻之日后,幾乎每一位修道者都會被派去墻外歷練一段時間。

他來到的地方是三界村,這個地方相對于其他窮山惡水的險境來說,甚至都算得上養老的去處了。

這里如他的人生一樣平靜。

他每天打坐修道,仰望神木,等待著日子的過去,直至一年前……

一年前的某個早晨,他如常醒來,卻發現自己有點不對勁。

他的意識清醒,大腦也可以正常思考,唯獨控制不了身體,他以為這是某種精神幻覺,但他觀察了一天后才確信,自己被奪舍了。

這是一種很可怕的奪舍。

他明明知道一切,卻什么也做不了,他無法控制肢體的動作,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惡魔奪取了他的身軀,唯獨給他留下了‘清醒’,于是他成了個旁觀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卻無法阻止。

他正常地生活起居,就像是一個母親肚子里的孩子,借助著與生俱來的異能觀察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區別是,孩子擁有未來而他沒有,他連胎動都做不到。

這一年里,他也跟著知曉了許多秘密。

尤其是見到那尊龍骨的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真的是在做夢。

他知道了三百年前罪魁禍首的藏身之處,知道了一個叫‘有鱗宗’的宗門在神山未察覺的黑暗里為非作歹,但他什么也傳達不出去。

這是另一種痛苦。

小時候,他常常看到被鐵線蟲寄生的螳螂投河,只覺得有趣,現在卻羨艷著它的死亡。

幾日前,他還注意到自家門口的樹上有只奇怪的螞蟻,它咬著樹葉一動也不動,他知道,這又是個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今日清晨,那只螞蟻終于死去,它掛在樹葉上,身子開裂,生出紫色的真菌孢子,被孢子吸引來的螞蟻并不知道同類的死亡,也不知道它們所要去往的,是一片永恒的墓地。

他被這種痛苦折磨了太久太久,明明才過去了短短一年,卻像是過完了一生。

是的,他即將過完自己的一生。

鐘無時將這試圖逃跑的寄生物抓在手里,身體的劇痛撕扯著他,但這與一年來行尸走肉的精神折磨相比,不值一提,他臉上的笑都未曾清減半分。

龍鱗鎮下邪水滔滔,鐘無時對著趕來的林守溪與慕師靖點頭致謝,揮起劍,斬殺了自己。

恰是夕陽西下,他的頭顱滾入濁江,身體卻還筆直地立著,斷裂的脖頸處恰好對著天邊的紅日,仿佛這輪殘陽成了他嶄新的頭顱。

寄生的身軀死去,時空魔神的殘念失去了最后的支撐,無數的瞳孔從鐘無時的血肉中生出,將這副身軀蠶食殆盡,閃著異彩的瞳孔爆發出齊齊的尖叫,它們開始自我坍縮、自我蠶食。

與此同時,隨著眼球接連破裂,無形的精神力漣漪般擴散開來,哪怕是有所防備的林守溪與慕師靖都受到了影響,一同墜入了不同程度的幻覺中去。

林守溪再次見到了那片雪原。

這一次的畫面要清晰很多,他甚至感到了身臨其境的寒冷。

四下暝茫無人,大雪晝夜不歇,他孤身一人向著山上走去。

哪怕隔了這么厚重的雪,他依舊能夠感受到雪面下埋藏的污濁,腐朽的邪祟陰煞之氣不知堆了多少萬年,仿佛這里才是一切污穢的發源地。

林守溪踩過白雪向前走去。

他看清了負碑小鬼的模樣。

起初,林守溪覺得他們像是一具具干尸,現在他發現,這些瘦骨嶙峋的尸體更像是人與龍的混合體——他們長著人體態,但背部的骨刺、尖利的爪子、畸形的雙翼無不昭示著他們‘龍’的特征。

人修妖本就是修龍的嘗試失敗后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但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龍化之人?

他們由誰創造,因何而死,所負之物又是什么?

林守溪頭疼欲裂,眼前的風雪開始變得模糊,他不停地邁步,終于來到了這座銅鑄的大殿前,看不清的面容的宮裝女子提燈而立,引他走入殿中。

殿中是無止境的寒冷與漆黑,他隱隱聽到了有人在哀嚎,卻什么也看不見,他的頭頂是修羅,足下是白骨,眼前則是那柄生滿了綠繡的劍,現在他也終于看清,那些綠銹實際上是幽綠的火。

劍上釘著的也不是怪物,而是一個人。

慕師靖也出現了類似的幻覺。

她行走在一片黑海的冰面上,冰面下游動著許多的獰惡的白骨巨物——這片冰海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籠,將這些蟒蛇似的怪物困在了里面。

她繼續先前走。

冰海、或者說世界的盡頭立著一個身影。

她努力地睜大了眼,終于勉強看清楚了那個背影——一位黑裙少女。

接著,她又發現,黑裙少女的身前有著一個真正的龐然大物,慕師靖無法形容它的大小,她只覺得自己盯著的并不是一個生物,而是一整片天地,但即使在這樣的生物面前,苗條的少女依舊給人一種不可忽視感。

“你是誰?”慕師靖出聲問。

黑裙少女沒有回答。

“你在做什么?”慕師靖又問。

黑裙少女這才停下了手里的比劃,她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慕師靖很熟悉的聲音說:“切割。”

“切割?”

“嗯,它太大了,只有將它切好了,才能運往世界的各個角落。”

慕師靖這才發現,這個少女手上拿著一柄刀,這柄刀很小,看上去是削水果皮用的,她用這樣的刀去切割眼前這等龐然大物的尸體,其精神無異于愚公移山。

但她切得很認真,像是個挑選食材的廚師。同樣,這柄小刀半點不鈍,巨物鋼鐵般的表皮可以被它輕而易舉地切開。

“這個東西……是什么?”慕師靖仰起頭,問。

“龍。”她說。

“你做這件事多久了?”

“我也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時候……世界還不是這樣的。”

“這里也是原本的世界嗎?”慕師靖看著腳下的冰川,問。

“是。”

“可為什么都是冰雪?”

“現在是冰河時期,整個世界都被冰雪覆蓋了,大部分的生靈都已消亡,哪怕是生命力頑強的邪靈都只敢躲在海底的火山口,它們若敢上浮,也會被凍到冰里面去。”黑裙少女說。

“冰河……大部分生靈都消亡……”慕師靖又問:“這里面包括人類嗎?”

“包括人。”

“那我們為何能活到了現在?”

“因為吾賜予了汝等生。”

黑裙少女威嚴的聲音在冰原上回響。

慕師靖終于知道這種熟悉感來自哪里了——這就是自己的聲音。

她回過神時,眼前已沒有了人影,她立在冰面上,手上握著一柄小刀,刀身是由骨頭制成的——切割怪物的少女變成了自己。

“快醒醒,快醒醒!”

天外,一個聲音遙遠傳來,將她的幻覺打斷了。

是三花貓的聲音。

林守溪與慕師靖一同睜開了眼。

“你們怎么了呀?怎么突然間都不動了?那個大壞蛋呢,他逃掉了嗎?”三花貓終于從懸崖下爬了上來,以它的身手,湊熱鬧都很難趕上好時候。

“沒事。”

林守溪揉了揉太陽穴。

時空魔神死亡之前爆發出了無形的場域,縱使他們封閉五感也被納入其中,一時失神。

慕師靖尚有些恍惚。

她的身邊依舊是龍鱗鎮,根本沒有黑海冰川、黑裙少女。

鐘無時的身體被腐蝕殆盡,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林守溪將其扶正,讓他靠在龍鱗鎮上,現在他們沒有辦法為他安葬,因為事情還沒有結束。

殘陽里,三界山邊有大霧騰起。

時空魔神沒有騙他們。

哪怕他被殺死,他依舊擁有最后同歸于盡的手段。

籠罩了三界山整整一年的大霧開始崩潰,它崩潰的方式并非煙消云散,而是沿著山體雪崩似地淌下,淹沒所能淹沒的一切。

按照時空魔神的說法,這些濃霧最終會形成一片‘時墓’,墓中的一切都會靜謐地死去,就像是冰塊里凍著的小動物一樣。

他們當然不會坐視災難的發生。

林守溪與慕師靖也懶得去管三花貓了,只讓它跟上,三花貓哪里跟得上他們的步伐?它努力地奔跑著,磨破了皮的手火辣辣地痛,它嘗試用兩條腿跑步,終于在幾次跌倒后熟練了起來。

路上,它還偷偷解下了自己的尾巴。

它的尾巴其實是固定在腰帶上的,并不是林守溪和慕師靖想得那樣的,但先前戰斗的氛圍太緊張,它也幫不上什么忙,便想讓他們輕松一些。

三花貓想找一處水塘照一下鏡子,看看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樣,但它連這個時間也沒有。

小時候懷念剛剛有意識的日子,那時候它看一切都覺得新奇有趣,認識的人也都善良和藹,大家很喜歡它,還笑著叫它尊主。

它也很喜歡去巡視自己的領地,它的毛發柔軟旺盛,尤其是胸口的白毛,厚重而威風,巡視領地之時它總會覺得自己是頭獅子,它還很喜歡趴在屋頂上抱著尾巴睡覺,那時候它的夢荒誕離奇,總能把自己嚇醒。

明明美好的一切,現在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一向沒心沒肺的三花貓也感到了痛苦,它只想永永遠遠地住在村子里,每天重復著快樂的生活,閑暇之余寫書給大家看,可為什么被大家稱為尊主的它,連這些小小的安寧都守護不住呢?

它感到無力。

林守溪與慕師靖都已先它一步入城。

城里的大多數人本以為這只是一場普通的霧,起初并未當回事,但隨著霧越來越大,許多后知后覺的人,反應也變得遲鈍了起來。

林守溪與慕師靖正在努力地疏散人群,指引他們往城外逃跑,但三界村足足有數千人,霧氣的散播速度又這么快,他們除非有移山填海之能,否則根本救不過來。

而且,若他們一直呆在這里,恐怕也會有性命之虞。

三花貓終于來到了城里,跑過去想要幫忙,林守溪給它分配了些簡單的任務,三花貓用力點頭,它也明白,他們救不了所有人,其中大部分都會在霧中死去……

那……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三花貓努力勸慰自己,心卻還是很痛,它想要開始行動,可轉過身時足下一滑,又摔倒在了地上。

自己真沒用啊……

它掙扎著睜開眼。

村子被霧遮蔽著,熟悉的一切一下子變得殘酷而陌生。

大家都在忙,沒有人來扶它起來,它只能自己努力地站起。

一路奔跑過來,它的腳磨出了水泡,手上細嫩的肌膚也不再完整,痛意像是牽扯它手腳的線,令它一度失去平衡。

眼淚簌簌落下,三花貓不停嘗試,咬牙起身。

終于,她站了起來。

她扶著墻壁站在街道上,身子一點點挺直,視線也越來越高,接著她的手放開了墻壁,終于像人一樣立得筆挺。

無人注意到這一幕。

但沒有關系……

她終于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

少女在街道上狂奔,方向是自己的宅邸。

林守溪與慕師靖努力疏散著人群,可越來越力不從心,時之霧使得這里的人變得遲鈍,尤其是老人,許多連話都聽不清楚了。

三界山的霧還在持續不斷地淌下,這是溫柔的洪水,置身其中的人們會慢慢地走向衰亡。

“魚仙呢?她去哪里了?”林守溪擦了擦額角的汗,環顧四周卻沒見到三花貓。

“魚仙?”慕師靖一愣,這才想起這是誅神錄作者的筆名,“你不會是在叫那只貓吧?誅神錄真是她寫的?”

先前慕師靖對于這本書意見很大,故而三花貓始終不敢在慕師靖面前承認這是自己的力作。

林守溪沒有解釋,他頓感不安,目光在白茫茫的霧氣中搜索著,他大喊了幾聲,平時一叫就來的三花貓此刻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禍不單行。

林守溪還在努力找貓,足下的大地卻偏偏在這個時候震動了起來。

“地牛翻身?”慕師靖心頭一驚。

若真是大地動,那不待濃霧生效,恐怕三界村會直接被地裂吞噬。

“不像……”林守溪搖頭。

這次地動持續得很短,大地只是激靈了一下,雖然地面下依舊有轟隆隆的聲音在傳來,但沒有鬧出太大動靜。

慕師靖松了口氣。

她瞥了林守溪一眼,卻發現他的臉色凝重得嚇人。

“怎么了?”她問。

“我好像知道她去哪了……”林守溪瞳光幽深。

慕師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向著尊主宅邸的方向望去。

霧中,他們除了神桑樹,什么也看不清楚。

兩人一言不發。

不久之后。

最后一縷殘霞褪去了顏色,

薄光中,他們聽到了巨龍振翅的聲音。

聲音自一線峽的方向傳來。

三百年前,這里是龍起之地,傳說曾有巨龍于此處騰躍而起,向南飛去。

人們的神話傳說無論描述得多么夸張,都很難將巨龍真正的威嚴與猙獰勾勒出來,終于,三百年后的拜鱗節,神秘的傳說變得鮮活,曾經于這里騰起的巨龍飛了回來,無需再用什么言語去敘述,人們看到那遮天蔽日的影漫過夯土城墻時,心中僅剩的也只有‘龍’……

它回來了。

蒼碧之王掙脫了神桑樹根系的束縛,從暮色中飛回!

它又長出了心臟。只是不知為何,這顆心臟非但不似腫瘤般丑陋,還漂亮得宛若水晶球,其中隱約勾勒著少女曼妙的影。

巨龍飛過三界村的上空,發出了低吼,它的翼展大得嚇人,足夠將整座村莊覆蓋,它扇動著翅膀,風聚攏過來,遵從它的旨意拂去了村莊中的霧,它繼續飛,飛到了三界山上。

雪崩而落的霧遇到了真正的高山,再無法前行,只好沿著它的翼骨向著兩邊淌去,墜入奔騰的江水里。

她是三界村的尊主。

她回到了自己的三界村,她守護住了自己的子民。

村內漸漸清明。

夜黑中,人們甚至看不清這頭巨龍,還以為是村外憑空多出了一座大山。

巨龍剛剛蘇醒,瞳孔尚是金赤相間之色,遠未恢復到巔峰。

它揚起長長的脖頸,似也在尋找什么。

接著,這巨頸橋一樣垂下,輕輕落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它仿佛還是嬌軟可愛的小貓咪,伸出腦袋,希望主人……摸摸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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