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零一章 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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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許此賊這般言說?”
官家看著御史彈劾章越的奏疏大怒。
留身奏對的蔡確謹慎的道:“下面的官員亂說話,請陛下處分。”
官家道:“章卿遲誤是不假,但他對朕是忠心耿耿。這勞御史之前與章卿有過節嗎?”
蔡確袖中手指微蜷道:“陛下,據臣所知并無過節。”
官家踱至鎏金狻猊爐前,爐中沉水香繚繞:“當年漢高祖要與張良封齊國三萬戶,但張良只取了一萬戶。”
“章卿之功,辭相之后授雙節度使也不為過,如此只給安撫使,有人說朕太薄。”
蔡確道:“陛下,從古至今臣子功過全憑圣裁。”
“若無高祖留地知遇,何來留侯青史留名?”
“此事你看著辦吧!”官家轉而道。
“是了,門下侍郎缺位,卿意屬何人?”
蔡確道:“回稟陛下,宰執人選關乎國本,臣萬死不敢置喙。”
官家撫掌而悅。較之章越的鋒芒畢露、王珪的模棱兩可,蔡確這番恭順最合圣意。
官家道:“此番呂惠卿北疆退敵有功.”
蔡確聽官家提及呂惠卿名字,廣袖下的手指驟然收緊。
呂惠卿此人獨斷專行、當初排除異己之酷烈猶在眼前。此人不僅激進而且善于權謀。連蔡確也曾覺得呂惠卿行事太過,敗壞了新法的名聲。
所以呂惠卿當初被貶時,他蔡確一句好話也沒替呂惠卿,甚至暗中落井下石。
官家讓呂惠卿回朝出任門下侍郎。
官家頓了頓道:“不過呂卿朝中人望不佳,黨同伐異之性未改,朕雖有此意,但還是另行封賞了。”
蔡確心底松了一口氣。
官家話鋒陡轉道:“此番章惇坐鎮定州,協助呂卿擊退遼軍有功,他來出任門下侍郎如何?”
蔡確心底一凜,他也知道這是天子慣用的權術了。
先提一個大家都不接受的名字,然后再退而求其次。
蔡確心知官家早有意將章惇提拔回朝任官,只是礙于章越,一直不能如意。如今章越辭相,還不是愛干嘛干嘛。
蔡確知呂惠卿又是與章惇一黨,他與章惇關系還不錯。章惇此人雖偏激,可論玩弄權術,比呂惠卿有差距。
蔡確道:“陛下,章惇剛毅忠純,必不負圣望。”
官家點點頭道:“封禪泰山之事,勞卿多操心。”
蔡確道:“臣躬奉綸音,敢不盡瘁。”
說完蔡確便起身告退了,走了一半忽聽得官家在身后叫道:“蔡卿。”
“陛下,還有什么吩咐?”
蔡確停下腳步看見官家立于丹墀之上,玄色袍角掠過青磚言道:“卿不要一意只念著朕,也要好好念著自己。”
蔡確聞言一愣眼眶驟熱,伏地三叩道:“臣臣蒙天恩,縱肝腦涂地……”
說到這里蔡確喉頭已哽。
官家扶著蔡確道了一句:“蔡卿要記得朕的話。”
蔡確當即向官家重重一拜離殿而去。
官家目送蔡確背影默然片刻。
不久醫官奉上了藥盞,給官家診脈。
官家正凝望殿外彤云,盞內凝如墨色的藥湯正倒影出官家憔悴的面容。
“御醫,朕此病可治否?”
醫官道:“回稟陛下,此病可治。”
“此疾可延壽幾何?”
醫官一愣。
官家道:“非良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官家眉頭一凝自言自語地道:“朕至少還要再撐數年!”
說完官家伸手一拂,推開了內侍所捧的佐藥甘蜜之物,然后捧起藥盞一飲而盡。
飲畢之后鎏金盞底重重磕在紫檀案上,官家目光看向了殿外的長空道:“朕偏不信命!”
杭州,天色還未破曉。
章越,陳瓘已至一座青石板石橋橋邊,看見數百名無主機工手持工具聚集橋頭,鵠立于寒霧之中。賣胡餅的跛足老翁掀開藤屜,熱氣模糊了青灰天色。
陳瓘道:“老師,這些人多是鄉間的熟手織工,等待機戶來挑選。”
章越看著這一幕想起了上一世城市里凌晨四五點的勞動力市場,也是如此人滿為患。
章越問道:“機戶是些什么人呢?”
陳瓘道:“過去是朝廷的匠役,今多為有幾十架織機或機房的商賈。”
頓了頓陳瓘道:“老師,兩浙是朝廷實行免役法最便利的地方,此役一改官民稱便。”
章越點點頭,陳瓘道:“平日這些織匠有常主,計日受值,若遇到他故,機戶便到橋上招工,稱之換代。數年來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相依為命。”
章越感慨生民殊不易,無論哪個朝代都是這般,最底層的百姓活著就是為了今天有一口飯吃,明天都算了。
不久橋頭忽起騷動,機戶抵至橋頭拿著名冊挑人:“第三排左五、右七,跟車走!“
被點中的漢子小跑著擠過人群,余者仍籠袖滿懷期盼地看著機戶。
到了晨鐘響起時,機戶也挑完了機工,至于沒被挑上仍駐足在橋上延頸而望,久久不肯散去。
幾個人言語:“今日無人雇,便要餓著肚皮聽一夜水濤聲。”
“老師,我們去機房看看。”陳瓘對章越言道。
章越點點頭,走了幾步回頭仍看到這些機工在橋頭駐足遙望。
跛足老翁又掀開藤屜,火熱熱地蒸汽漫起,再度遮住了章越的視線。
聽得幾聲云板響,機工們魚貫走入作坊。
陳瓘亮出腰牌報是杭州府官府的人,機戶不敢怠慢任由他們旁觀。
章越到作坊里看見數十張花機排列成行,機杼聲如急雨。
匠人腳踩踏板,手拉綜線,經緯交織間,緞面漸顯龍鳳或纏枝花紋的輪廓。花機的復雜構造需多人協作,踏板的少年學徒滿臉油汗,拉綜的師傅眼觀六路,高架上的提花工正唱喏紋樣口訣。
一旁老匠人對學徒罵道:“織錦之妙,貴在手眼合一。”
十二三歲的學徒依言緊盯經緯。
迅即老匠人一個耳刮子打來道:“似你這般稍有不慎便致斷線,需連夜返工。”
學徒聽了立即打起精神。
一旁的機戶緊緊跟隨著章越,陳瓘二人,生怕有絲毫伺候不周。
等到了二人看完了作坊后,機戶旋即給二人手中塞入一個紅紙包裹之物。陳瓘欲不收,卻給章越攔住。
章越對機戶問道:“你一下機,計利多少?”
陳瓘道:“你不必瞞著,我們都是方家,仔細答著就是。”
機戶捻須諂笑道:“回稟公爺,托朝廷的福,當五有一。”
章越道:“計利之后呢?”
“買機。”
“幾旬可增一機?”
“兩旬可增一機。”
章越點點頭,機戶將利潤用來擴大再生產,說明整個行業正欣欣向榮,仍處于擴張之中。同時商人不怕政治上的打壓,否則很容易就將利潤弄出去買田買宅或者捐官,免得生產擴大被官府留意上。
明末有個潘璧成案,也是機戶出身累積了百萬家財。因家里爭產導致內斗,引來官府窺視介入最后整個家族破落。
只有聚集生產,生產規模擴大,有了一定聚集度后,才能催生技術進步,生產力才能提高。否則大多是家庭作坊式的難成氣候。英國十六世紀時,集中工廠的規模就已是極大了,工廠動則雇工數百人。反觀到了號稱資本主義萌芽的明末雇傭也不過幾十人罷了。
因此章越將紡織業放開,讓民間資本介入是正確的,只要朝廷將棉布和絲綢期貨把握住,制定好準入標準,把控好質量足矣,這樣就可以坐等天上掉錢。
章越聽到這里還是很高興的問道:“善也,你們平日有什么難處?”
機戶道:“回公爺的話,朝廷稅賦似重了些,還有機工叫歇!”
“叫歇?”章越眉頭一挑,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機戶心底一凜方才都說得好好,不知怎么這一句惹怒這位看起來‘氣勢’甚強的公人。
章越指著外頭道:“橋上那么多雇工找不到生計,怎么還有人敢叫歇?”
陳瓘罵道:“機工叫歇,還不是因爾等不把人當人看。”
“作坊的機杼聲徹夜不息,機工們都被拘在作坊里三月不得歸家,病倒便扔到義莊?”
章越恍然,這里的機工哪是996啊,簡直是007。
機戶道:“都是花錢雇來,你情我愿,再說行當里哪個不是這般。百姓有口吃的,還有余錢攢下來,總也好過餓死在外頭吧。”
“走吧!”
章越不愿再說,將對方給的紅封往地上一丟,陳瓘也是扔在一旁。
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零一章 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