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章 新舊宰相
次日,章越辭別王安石往南而去。
王安石臨別時贈一手書給章越讓他有機緣轉交給蔡卞,上疏便是‘立德、廣量、行惠’六字。
章越當即受了。
身為翁婿王安石不轉交此字給蔡卞,卻讓章越轉交,其中別有一番深意在其中。
蔡卞心思深沉,有時候自己也不知對方在想什么。
蔡卞心思復雜難明,有些許陰柔之氣,不過持身儉樸,勝在靠譜。
從個人操守來說,王安石所賞識的新黨官員都沒得說。
章越隱其蹤跡,沒有大張旗鼓的回鄉,但一路之下難免有白龍魚服之事。
不過章越一旦命黃好義拿著章府的帖子上前交涉后,對方聽說是章宰相府上立即賠禮認錯,順便再攀些許關系,倒也是相安無事。
如此一路到了杭州地界后。
蘇杭本經濟冠于大宋,這些年章越逐步放開了鹽禁,允許民間市鹽,只是一切要要到交引所以鹽鈔結算。
蘇杭本就海鹽集散之地,兼之在蘇杭大力推廣絲綢,棉布之業。
這些年蘇杭經濟更是獨步大宋。
一個地方人的秉賦與這個地區自然環境密切相互。這點是一絲不錯。
越是商業發達的地方,人就越開放進取,人也知禮。當然奢靡的風氣,也是隨之而來,揮之不去。
現在陳瓘在杭州任通判。
在章越提議建儲,黃履陳睦先后被罷后。
陳瓘,黃裳等人就向章越提出要去地方為官。章越也是欣然允之。
陳瓘主動提出去杭州,黃裳也提出去登州。章越答允了,讓二人去兩州出任通判。登州如今是往高麗的海貿之地,與契丹翻臉后,宋朝的商船可以不必從明州偷偷摸摸地而是通過登州大張旗鼓行駛往高麗。
章越的船只抵達武林門碼頭泊岸時,陳瓘已是在岸上的酒壚中等候當即迎出。
此刻碼頭上舳艫相接,船工先拆卸著云帆,青石筑成的埠頭臺階上漸次喧鬧。
無數鹽包米簍對壘如垛,漆箱茶篾排成長長一列。
穿著絲綢棉服的客商手執牙板,而赤膊力夫肩扛貨物,一旁朝廷稅亭里的老吏呵了呵筆頭,將客官報關的貨物記入青冊。
漫空揚花飄落卷入人衣,章越目睹這一切,但覺無盡春意,又滿滿生機勃勃的景象。
這就是僅次于汴京的大宋經濟中心杭州。
“老師!”陳瓘見到章越大喜,連忙扶著他下了船梯。
章越欣然地道:“這一次路過武林門,比我八九年前路經此處,更繁華了不知多少。”
陳瓘見章越也極歡喜,見到章越一臉感慨之色道:“老師!”
章越道:“我想到吾師古靈先生,正是他知杭州數年,才有了今日官商兩便的景象。”
師生二人在酒壚處品酒,點了幾樣蘇杭小菜。
“老師嘗一嘗這盤醋溜魚。”陳瓘幫章越布菜。
章越看著這醋溜魚心道,這莫非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西湖醋魚?
章越用筷挑了些許魚肉近前但覺一股醋香入鼻,品嘗后贊道:“酸甜清香,口感軟嫩。”
陳瓘笑道:“老師喜歡就好。”
陳瓘幫章越劃拉一大塊魚肉,章越就著酒,一口魚肉一盞酒地吃了起來。
旋即店家又端來一碗魚羹,章越吃了半碗下肚。
二人聊了聊,陳瓘向章越稟告朝中消息。
朝中兩件大事,一件事是皇六子已是正式冊立為皇太子,皇六子正式改名為趙煦。
章越聽說過感慨,官家真不愧是言而有信,比起明朝某位天子來說,簡直好太多了。
另一件事,則是契丹被呂惠卿擊敗退兵后,遣使議和。
官家大喜,此時國本穩固,決定效仿真宗皇帝一般進而封禪泰山。
但是此舉遭到蘇轍,秦觀,晁補之等一眾官員的反對。
陳瓘這時道:“老師,陛下命你往福建路任安撫使,按道理你今日才到杭州府,已是遲了。”
聽著陳瓘的提醒,章越笑了笑道:“這一次皇太子冊立,百官都有封賞,王丞相,蔡持正等都加了官,甚至作為太子潛邸的講官蔡元度,程正叔都加官了,卻唯獨沒有給我加。”
陳瓘聞言不敢接話。
章越道:“安撫使之任又不是正官,遲了便遲了,我倒等著朝中的御史彈劾我。”
陳瓘聽了默默嘆了口氣。
迅即陳瓘道:“老師,我聽說京中蔡持正已是動手了,趁著與契丹議和息兵之機,已經派官員往西北查沈存中和王處道了。”
章越道:“時局波動之際,也無可奈何。此番我路過江寧請荊公替我上疏,但他的話在官家那還有多少分量,誰也不知。”
“倒是你與黃冕仲都是聰明人,能觀一葉知秋,如今一個在杭州,一個在登州,倒是避開這場風波。”
陳瓘低下頭,他與黃裳都察覺到章越罷相后,即將要到來的政治動蕩,向章越請求先一步離開京師。
陳瓘道:“我只是擔心子由,少游他們。陛下以再造中興為己任,他們在這時反對陛下封禪泰山,不正給了蔡持正口實嗎?必壞了子由他們。”
章越道:“瑩中你是學佛的,需知這叫個人個人的緣法。”
“何況你說得子由他們未必不懂。”
陳瓘惱道:“老師,持正如此作用,你不恨他嗎?”
章越看著陳瓘目光一凝道:“恨?”
“瑩中,你盼著別人好,別人不一定好,但你一定好;你盼著別人壞,別人不一定壞,但你一定壞。”
“不必浪費氣力,我與持正且行且看之!”
章越心道,蔡確繼自己為右相,本就是官家指定的。難道官家會不知道自己與蔡確不和嗎?
頓了頓章越對陳瓘道:“帶我看看此地風土人情。”
蔡確私宅中。
何正臣,邢恕,向七等蔡確心腹黨羽都在宅中。
隨著蔡確升為右相,他們也跟著水漲船高了。
何正臣道:“蘇子由他們取死有道,公然反對陛下封禪泰山之事。言此舉不僅勞民傷害,萬一契丹來襲如何防備。陛下心底必是恨極了他們。”
“都不需我們動手收羅他們罪狀,自己就將把柄送上門來了。”
邢恕道:“我看他們不會如此短視,也是搏擊名聲罷了。”
“是不是太急了些,畢竟陛下龍體還未痊愈,就著急封禪泰山,如此路途上有一番操勞。”
蔡確道:“秦皇,漢之武帝,光武,唐之太宗,玄宗,都曾先后封禪,如今收復了涼州,數百年后能再通西域,黨項肯重新俯首稱臣,遼國又愿遣使言和,陛下不僅可一嘗心中夙愿!”
“從此以后陛下也可名正言順的皇建有極了!”
皇建有極四個字,也是蔡確心底理想。
身為官家一手提拔起的大臣,他對官家心懷著滿滿的知遇之恩。他的志向當然是輔佐天子‘皇建其有極’。
聽著皇建有極,蔡確道:“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尊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
蔡確的這話正是王道的精髓所在,而天下一切也以皇帝的旨意為最高的準則。
數人都是齊齊點頭。
邢恕對此有些不贊同,但幾千年都是家天下的制度,也是歷史的必然。沒有皇權鎮壓,士族世家不泛濫肆掠成什么樣子,哪有他們這些寒門出頭之路。
可反過來說,出了頭的寒門,也會成為新的士族和世家。
邢恕雖是蔡確一黨,但心底也有讀書人在道義上的堅持,故在此刻腦子里也是在胡思亂想。
向七道:“右揆,建公往福建路赴任,一路遲遲停停,一個多月了才到杭州,肯定是趕不上。”
邢恕心底一凜,章越就是他方才心底所想,出了頭寒門已成了新的士族和世家。
你作為致仕的宰相,勢必要給后來人騰位子。
蔡確道:“立即找幾個敢言的御史彈劾!就說久滯路途,顯有怨望。”
邢恕道:“建公方才罷相,這樣會不會傷了大臣的體面。”
邢恕說完給蔡確橫了一眼,向七冷笑道:“我差點忘了,和叔當年在建公幕下數年,還念著舊情呢。”
邢恕聞言漲紅了臉。
蔡確道:“又不是天子退位,何談體面不體面。”
“當初荊公罷相,章度之逐鄧文約(鄧綰),呂問之(呂嘉問)出朝堂時,何曾見他心慈手軟過。”
“建公心底了然。”
邢恕心道,可是章越從未對外人說過王安石一句不是,也給了對方致仕的體面。
蔡確此舉令邢恕想到了一句話,作法自斃。
向七道:“建公退了,自是知道有此安排。此外章子正和沈存中也當罷之!”
向七說起沈括心底滿是恨意,當初沈括迫害自己之事,他可沒有一日忘了。
但他對章越替自己對沈括說情之事,他也記得但他覺得憑他與章越交情,章越幫得不夠。
一點沒念著當年的同窗之誼。
蔡確遲疑道:“子正我會料理,只是存中要緩一緩。”
向七急道:“右揆忘了當初之事。”
蔡確知道,當年沈括任三司使時提出修改免役法,正是自己的彈劾令沈括下野。這段恩怨了不了。
不過蔡確一時不想如此擴大化,但轉念一想,既是遲早要辦了,索性一并辦了。
蔡確對向七點點頭,對方見之大喜。
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章 新舊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