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九十九章 我不做丞相好多年
江寧。
這座城市與王安石淵源頗深。
景佑四年時,王安石父親王益任江寧通判,攜十七歲的王安石到此城居住。
兩年后王益病逝。
而后王安石與兄長安仁,安道一起進入江寧府學,學習舉業。三年后,王安石中進士,踏入仕途。
江寧城外的茶寮里,王安石隨便想一想便是無數往事印入眼簾。
“老爺,章建公的船已是到了。”
王安石點點頭,一艘普通小舟緩緩地停靠在岸,一點也不惹眼。
一位看去如三十多歲的男子,緩緩下船,左右隨從不過數人,絲毫沒有那等前呼后擁的排場。
王安石看著對方徐徐走向了茶寮。
章越也是心情頗為異樣,他與王安石恩怨多年,此番致仕之后,第一個最想見的也是王安石。
他所以路過江寧給王安石去了一封信,相見一面。
對于王安石愿不愿見自己,他沒有把握,當年呂惠卿起復時,也曾想見王安石一面,結果不得。
但這次王安石卻同意了。
雖說他早聽蘇軾說過,王安石早已不是當初的王安石了。現在船到一處蘆葦蕩處,章越換了小舟抵達岸邊。
遠處是稻田,他聽一旁隨人說王安石不遠處等候自己,當即讓左右停舟登岸。
到了岸邊,不久一名管家模樣的人前來參拜,章越看對方有些眼熟,想起來正是王安石親隨。
對方對章越磕頭道:“果真是建國公。”
章越點點頭仔細辨認道:“你是王曲吧!”
對方激動地道:“建公竟還記得小人。”
章越笑道:“怎不記得。”
“老爺就在茶寮歇息,近來老爺腿腳不便,不能迎接。”
章越道了聲不敢當,他徑直往茶寮走出,三步并作兩步。他遠遠地看到茶寮旁系著一頭青驢。
不久看見一位老者在隨人攙扶下出現在茶寮門口,章越見到對方心情一動,忍不住上前數步道:“章越見過丞相!”
章越施禮一如當年。
王安石則腳步有些不利索,走了幾步停下道:“建公啊!”
“是!”
雖說心底有了準備,但見王安石老成這個樣子,章越還是大吃一驚,他覺得不過七八年沒見,王安石再如何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
但事實上就是如此。
王安石徐徐道:“建公風采依舊,我卻是老多嘍。”
章越親自攙扶著王安石,讓他緩緩坐下然后道:“歲月不饒人,當初年少多不解丞相所為,今身在樞府五年,方才知道丞相當年的不易。”
王安石道:“我已不做丞相多年,建公還是叫我介甫吧!”
“當初一直這么叫著,那我還是稱荊公吧!”
二人坐下太多太多的話不知從何提及。
王安石道:“這些年小婿多承建公照拂,老夫感激不盡。”
別以為章越和王安石面上一副老死不相往來,見面就掐的樣子,其實王安石曾托章越照顧過蔡卞。
章越當然答允了。他一開始費心栽培蔡卞的目的,就是不能讓這條線斷了,自己必須通過蔡卞來牽著王安石。
畢竟自己原先更好看蔡京。
不過沒料到章越走之前,卻托付了蔡卞。
章越道:“荊公言重了,余出身寒門擔不起太多人情,但舉托元度的事乃心甘情愿所為。”
王安石贊許道:“建公不拿小婿當外人,足見你的胸襟。”
旋即王安石又問道:“建公,這一次真退否?”
章越聽了心底一凜,王安石前腳感謝過你,后腳就出言譏諷。
章越面上不動聲色,從容反問道:“那么荊公,熙寧七年亦是真退否?”
熙寧七年是王安石因鄭俠案第一次罷相。
章越王安石聞言相視一笑,這才坐下沒多久,他就忍不住與章越掐了起來,而章越則懟了回去。
面對章越的問題,王安石撫須回了一句:“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官場上不少人都知道,這一句詩是章越最喜歡王安石的一首詩。
章越聽了這句猛然觸動心思,眼角有了些許淚光,伸手握了握王安石滿是青筋的手。
還有什么好斗的。
章越已是從宰相之位上致仕,而王安石都已是行將入土的人了。
大家還是算了,算了。
章越當即與王安石從茶寮里啟程返鄉。
王安石坐著驢,章越則是步行在旁,隨從都是跟在身后。
章越和王安石閑聊道。
“荊公,何為利?”
“一是土地,一個是錢。”
“只要長期與這二者打交道的,都能日拱一卒的成長,前者是兵馬,后者是商賈。”
“之前荊公來書問我,何為‘玄之又玄’的生產力,其實都是附著在這二者的身上。”
“所謂名實相照。任何理念都要附在實物的身上,通過持續不斷的正反饋,驅使他進步。”
“切不可關起門來做學問。”
王安石道:“度之,老夫近來拜讀你的書及看過去的書信,著實有所領悟,否則也不會讓小婿入你的門墻之下。”
“可是這么多年,我仍是參悟不透你的意思。”
“你說既是道理,便是恒于一,若有變化的理,何嘗是理。”
章越道:“丞相,理并不是一,自然科學的理和社會科學的理,完全是兩回事!”
王安石聽了章越之言,露出大惑不解之色,什么是自然科學,什么是社會科學。
章越見此失笑道:“這個道理,我等執政時,在制定任何政策都要有一定寬松的余地。”
“要從模糊走向具體。”
“老人家常與人說,話不要說得太滿,要給人留余地。一個意思。”
“所謂取法乎上,得之其中嘛。”
王安石搖頭。
章越道:“打個比方,黨項自平夏城大敗后,精銳喪盡,涼州城失后,連絲綢之路的利益都已失去。”
“本來黨項是行將就木了,必亡之舉。但其國主李秉常卻大膽遷都,并大膽啟用寒門豪強,不論是出身漢人,回鶻的官員都與黨項官員一視同仁,政治比以往梁氏兄妹當政時清明不知多少。”
王安石問道:“這是因禍得福的道理?還是物極必反的道理?”
章越道:“丞相,并不是一個理。”
“其實這么多年來,我們都錯了。”
王安石露出疑惑的神色,這時候看著路邊有一群士子正坐在一旁樹蔭下聊天。
王安石對章越道:“我們去聽一聽吧!”
章越道:“好。”
二人聽了片刻,這些士子正在盛談文史,數人起身爭論,都是詞辯紛然。章越王安石聽了有趣索性在旁坐下,但見那幫人兀自高談闊論,完全沒有注意到二人的存在。
又過了一會,眾人才注意到二人,發覺王安石聽得認真。見對方是個其貌不揚的老頭也沒有在意,倒是對章越多看了幾眼。
其中一人扭頭問道:“你也讀過書嗎?”
章越王安石聽了都是笑了,王安石唯唯道:“確讀過一些。”
眾士子聽了都笑了,覺得王安石在說大話。
又過了片刻后,士子們從經義文章聊過國家大事上時,王安石與章越都覺得聽不下去,轉身欲走。
一人士子好奇地攔住了王安石,章越問道:“方才我們談論詩詞文章時,為何你們聽得如此入神,但問及國家大事時,卻面露不屑,難道我們哪里說得不對嗎?”
王安石聞言笑道:“不是不對,只是我想起了丙吉為宰相時,路見一群人斗毆時不聞不問驅車而過。但看見一頭牛步履蹣跚不停喘氣時,卻命隨吏問之。”
“旁人不解,問孔子當年聽馬廄失火了,只問是否傷人,不問馬的損失,為何宰相不問人而問牛呢?”
“丙吉說宰相不親小事,斗毆的事是京兆尹要處理的,但牛則不同,如今是春天還不太熱,牛喘息如此,說明天氣不正常,有大旱的危險。”
“所以我才要問之,提前未雨綢繆。”
章越道:“正是談論詩書文章可以觀風,知民教,而政論則不是普通百姓當議論的事。”
這群士子們聽了很不服氣問道:“好大的口氣,敢問二位尊姓大名?”
王安石聞言道:“安石姓王!”
眾士子聞言當即惶恐,紛紛向王安石施禮。
章越不由笑出了聲,果真裝逼是人的剛需,竟然連大佬也是熱衷于此。
眾士子見章越大笑,紛紛看向了他。
章越斂去笑容,則道:“寒門章越!”
眾士子聞言………………
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九十九章 我不做丞相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