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九十五章 元豐政事
江山代有人才出,有時候不服不行。
章越致仕前,忙于政務無暇于體察民情,但這一次到民間走走看看,確實發現了很多變化。
譬如他一直致力于棉業和商業流通的推廣,譬如紡織工具的日新月異,實出乎他的意料。
章越最早的一桶金是來自黃道婆的棉花脫籽的攪車之后,從此就好似打破了最后一道屏障般,在棉布紡織工業上,蘇杭地區發明的新器材和用具,令章越目不暇接。
此刻章越衷心贊嘆人民群眾的智慧,當然這也離不開陳襄,章衡二人對棉紡織的大力推廣。
若不是有此相輔相成的關系,棉紡織業絕不會只用了十幾年功夫,便比歷史上要縮短了百年的歷程。
不過這個事情對穿越者而言,其實不難。
就好比你拿到一個題目的答案,然后逆著答案一步又一步的推導,最后得到解題步驟。
還有一事便是當初所辦的幼慈坊、安濟坊。蔡京在開封府大力推行,也是有聲有色。
章越目睹百姓們扶老攜幼在安濟坊前排隊問診時,也是大感生民之幸。
之后官家終于下詔,在三月舉行東宮的策立大典,同時章越也以觀文殿大學士,福建路安撫使致仕。
福建路安撫使,與宋江的楚州安撫使一般都是虛職。
不過章越與宋江出任倒是兩個局面,因為楚州知州完全可以不買宋江的賬,因為你上面沒有人,但福建路轉運使不敢不賣章越的帳的。
當年徐階致仕之后,可罷免應天巡撫海瑞。這事被人詬病多年。
被稱之‘家居之罷相,能逐朝廷之風憲’。
章越五年宰相,門生故吏滿天下不說,還有福建路安撫使的名頭,他雖說不管政事,但福建路上下大小官員能不賣他的帳嗎?這與宋江的楚州安撫使,完全是兩個意思。
宰相出任這個職位,有些代天子視察一方的意思。
不說別人,章越這般致仕老臣,每年天子都要派人存問,章越隨意說了幾句褒貶的話,就是決定當地官員一生的命運。
當然若加節度使銜致仕更牛,那可是坐鎮一方。
章越從汴河上乘船返鄉,因沒有攜帶家眷,只有彭經義,黃好義等隨從數十人。
說來也是好笑,十四歲時自己與黃好義結伴進京入國子監,而今四十一歲以宰相致仕結伴同行仍是黃好義。
當然致仕宰相排場也有兩等,當年似陳升之以宰相致仕以節度使判揚州,他的出行無數大艦隨行,延江浩浩蕩蕩南下,一路遇到的船只都要避其道。
還有一等便似章越這般,輕車簡從,柴車幅巾。
還有玄宗時與姚崇齊名的宰相宋璟致仕歸休之后,不關通人事,杜絕賓客。
有的大佬喜歡裝逼,有的大佬喜歡低調。
當然還有一位低調的大佬,就是章越此行要拜訪的。
煙雨三月的汴河上,章越看著碼頭上的喧囂,仿佛看著二十五年前自己立在碼頭,孑然一身來汴京初來乍到的生澀模樣。
什么叫‘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終有一首年少時讀過的詩詞,突然之間合乎此時此刻的心境。
章越看著汴京煙雨,其中仿佛皆是朝堂上人心鬼蜮,云詭波譎,就算閉上了眼睛還是。
這是戒不掉,忘不掉的感覺。
此時此心已被此侵蝕,不能再回少年時。
船離了汴京城,起了帆,沿汴河直下。章越方回船艙里歇息,睡了半夜,卻突然想到一事醒了過來。
章越起身點燈磨墨提筆,在船中連夜寫下一疏,向官家推舉提舉西京嵩山崇福宮韓維。
辦好了這件事后,章越稍稍放心,又合衣躺到床塌上去。
章越邊睡邊想要不要寫詩明志,表示自己久礙賢路,這次歸去實是夢寐以求,仿佛飛鳥逃離牢籠一般的心情。
不過章越心想,這樣詩詞還是很假,算了不寫了。
閉上眼睛百般事又反嚼心頭。
幸好船到了江寧時,這等心情已是好了許多。
章越致仕后。
蔡確拜尚書右仆射,中書侍郎,李清臣進拜尚書左丞。
蔡確事事依天子諧行,一時右相之尊,再度壓倒了左相王珪。
有人道,王珪依舊是好脾氣地垂拱而治天下,對蔡確中書作為不聞不問,當好的泥塑左相。不過眾所周知是王珪的身子,從建言立儲之后一直不太好。
蔡確已任右相月余,正在都堂搖著折扇,一旁向七與他竊聲道:“蘇子由與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與李公麟,又在駙馬王詵西園聚會。”
蔡確輕哼一聲。
蘇轍,黃庭堅等人都出自章越的幕府,也就是三司官制詳定司。
這衙門如章越的左膀右臂一般,堪稱宰相秘書省。
不過此舉同樣遭到官員們的非議,官制詳定司到底是幾品啊?居然連侍郎,轉運使,員外郎等人都要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
所以元豐改制后,官制詳定司結束了他的歷史使命。
但章越豈會虧待自己人,大筆一揮將官制詳定司中有官職的官員全部塞入了中書省及門下省后省。
蘇轍今已是中書舍人,其余人則充任左右諫議大夫,左右司諫,左右正言。
當然中書門下后省名義上是中書省門下省的下屬機構,但實際上并不是。這些官員們與中書門下沒有直接統屬關系,相反對中書門下各房文書公事有簽押,監督,考核的權力。
說白了,是章越辭相后預留在臺面上的一步后手,讓這些官員監督中書門下的運行。
一旦中書門下的政令不合意,他們就可以立即駁回。
對于現任中書侍郎,尚書右仆射蔡確而言,中書門下兩省有些如鯁在喉之感。
中書各房官員都是聽命辦事,若有不合意的蔡確可以隨時換掉,換上自己心腹。
蔡確甫一任相,已是連續撤換三名中書各房官員,將原先章越時期的老人撤下,換上自己心腹。可是蔡確對中書門下后省的官員,卻不能隨意撤換。
同時蘇轍他們也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他們當初以文字受知于章越,都是章府幕僚出身,現在章越離去后,已顯然自成派系。
以蘇轍居首的派系。
更要緊蘇轍明顯與自己不和,你看看他們聚會選擇在駙馬王詵的宅邸。
王詵是什么人,當今天子的親姐夫,而在烏臺詩案上是蔡確親自處理過的。
他與蘇軾整日書信往來稱兄道弟。還有蘇軾也是蔡確迫害過的。
這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聚會,還有好事了?
估摸著在想如何對付自己。
向七道:“右相除了這些人,還有秘書少監孫覺,秘書監校書郎孔文仲,他們不僅與章相公關系密切,也與蘇氏兄弟交情非淺。”
蔡確當然知道,孫覺是章越老師陳襄的大弟子,章越的師兄,同時也是黃庭堅的岳父。黃庭堅的祖父與蘇軾是同年。
孔文仲乃章越嘉祐六年的同年,后又通過制舉,入京后又與蘇軾兄弟往來密切。
向七仔細分析道:“不過朝中最要緊的還是中書侍郎章子正!”
如果說中書門下后省的章黨官員是一個面,那么中書侍郎的章直就是一個點,他們成為了朝堂上章黨的支撐。
至于章黨另外兩名大將蔡京,韓忠彥等人皆已與蔡確聯姻,屬于確認過眼神的人,蔡確暫可以放心。
蔡確聽了向七言語,徐徐道:“我聽說章度之在朝時曾抱怨,事情只做三分,其他七分氣力用撤除肘制和肘制別人身上!”
“到了我任相位,是不是得用十分才行?”
向七聞言道:“下官慚愧。”
蔡確緩緩道:“你不用慚愧,蘇軾有一句話我很欣賞,危言危行,獨立不回。”
危言危行出自論語,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有道時,你要說正直的話,做正直的事,無道時,你仍要做正直的事,不過言語上要謹慎。
蘇軾就是危言危行且堅持主見。
“不要動不動黨同伐異,這些人不過分,只是自以為危言危行罷了。先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拉攏幾個。不行的話,再動手鏟除不遲。”
向七心道,這些人都是食古不化的,哪能拉攏的了。
向七道:“右相,當年仁廟有話語,說留了兩宰相才給后世帝王,一個是致仕的章丞相,另一個則是蘇子瞻。”
“下官聽說官家當年未惡蘇子瞻時,每次飲食而停箸看文字時,左右內侍必道,此乃蘇軾文字。官家屢贊此人奇才。”
“眼下蘇子由因詩案深惡了右相,這樣的人物若是以后出任宰輔,后果不堪設想。”
蔡確看了向七一眼,仁宗皇帝看人的眼光極準,蘇軾這人雖說散漫,似只以文章見長,但仔細看他在地方的政績,以及所上奏疏一些策論,確確實實是有宰相才的。
向七不動聲色地繼續道:“右相對付這些人不難,只是章子正反對如何是好?”
蔡確道:“我自有對付他的辦法。”
向七道:“右相不可小視,子正可是簡在帝心。”
自章越倡言立儲之事后,陛下多次與章直在奏對時溝通,君臣之間頗為默契。
蔡確聞言則是冷笑一聲。
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九十五章 元豐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