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三百二十八節 國族(2)
這幾年的征戰中,大石有意識的征調更多的燕云漢兒打仗,發現并沒有明顯的戰斗力下降。
燕云漢兒可用,本是一件對大遼有利的事情,可卻讓大石不免憂慮起來。
漢兒可以做騎兵了,那契丹人怎么辦?
失去了獨有的優勢,跟漢兒一起支撐這個國家的時候,契丹人是不是會被漢兒壓倒。
這不是杞人憂天,在撒馬爾干、巴拉沙袞周邊跟契丹人雜居的漢兒,經過這幾年恢復,已經普遍比底層契丹人適應的更好,他們更富裕,更朝氣蓬勃,因為他們的空間更廣闊。
契丹人能干什么?騎馬放牧!漢兒也能做。
漢兒能干什么?騎馬放牧!耕地讀書!做工,經商,當官,他們似乎什么都能干。
耶律大石不由想起幾年前燕王勸告他的事情,希望契丹人能轉型為生產民族,當時他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根本不以為意。這幾年沉靜下來后發現,契丹人已經越來越虛弱。
當女真人、漠北人沒出現在西域之前,契丹人似乎很能打。可是跟這些強大民族一起作戰的時候,契丹人總顯得輸人一籌。沒有女真人堅韌,也沒有漠北人天生的兇狠。
生產那一套,大石不是全不放在心上,他從燕王哪里帶來了種羊,送到了波斯去養。波斯人善于養羊,還真給他們養活了,繁育出了一大群山羊。羊絨也紡成了絨布,并且采用了東羅馬人拆分絲綢的做法,將這些珍貴的山羊絨跟波斯細羊毛混紡,充作羊絨賣到宋國。雖然質量有所下降,但產量大大提高。
波斯人做出這些技術之后,很快就傳入了農牧并行的巴拉沙袞和撒馬爾干地區,這里的漢兒婦女學會了。他們紡織出的混紡羊絨,甚至比波斯人的更好,不是技術上有突破,而是他們能紡出符合宋人喜好的產品,在羊絨上用制作蜀錦的技藝,編制出宋人風格的圖案。
雖然官方名義上是將漢兒當做國族,一視同仁,可大石等權貴還是有意識的給予了契丹人更多資源,分配給契丹人游牧的牧場廣大無邊,比以前在漠北、漠南的還大。可是契丹人依然比宋人貧困,不止是宋人更勤勞,還跟契丹人的惡習有關。
他們不讀書,騎馬放牧,四時圍獵。一旦閑暇,立刻酗酒。漢兒制作出的各種巧件兒,將他們手里的錢財榨的干干凈凈。
為這種事情憂慮的,已經不止大石一人。而是一大群契丹權貴在憂慮,可他們都清楚,排斥漢兒的代價他們承受不了。他們做了各種努力,試圖規訓契丹人的習性,他們組織漢兒婦人教授契丹婦人紡織毛料。甚至強制契丹少年讀書識字。可他們做的依然不好,無數契丹婦人抱怨她們沒有漢兒婦的巧手,契丹少年在學堂里更喜歡打架斗毆。任何一座學堂中,學習成績最差的,永遠是一群契丹少年。
大石覺得他自己根本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忍著恥辱,能想象到燕王那個混蛋會以什么樣的高傲嘴臉教育他的口氣,他還是寫信向燕王請教。
燕王告訴他一個道理,有教無類。燕王說,契丹少年學不好,不是他們笨,而是習性使然,得找到更適合教育他們的方式。契丹人祖祖輩輩游牧,教育也需要從游牧入手。建議大石開辦府學,辦畜牧科,也許契丹人會有遠超漢兒的天分。打架斗毆的問題,更多是一種心態。在學習不好的群體中,一個認真學習的孩子,反而會被歧視,這是風氣問題。建議將契丹少年中的好學者單列出來,培養學風。
燕王還說,契丹人是一個縱橫大漠數百年的強族,必然有極其優秀的品質。教育是一個漫長的工作,著急不得。
不過燕王提醒大石,說西域是一個變幻無常的地區,東西方力量交匯,讓這里的形勢變化非常快,一個強權很難保持數代人不衰。伽色尼帝國傳到第三代就盛極而衰,四分五裂,被塞爾柱帝國取代。塞爾柱帝國盛極一時,也是不到百年就迅速衰頹。
契丹人想要做草原上不落的太陽,必須擁有有別于其他草原民族的優秀品質,不能只靠放牧打獵這些別的民族都會的手段,必須努力提高民族的深層底蘊。假如有一天,契丹人不可避免的衰弱,是否會再有一個耶律大石站出來存續種族呢?不能寄希望于橫空出世的英雄,契丹人需要防備的是,有一天契丹國家滅亡了,契丹人還能存續,一百年,一千年后,他們還知道自己是契丹人。不會像匈奴人、柔然人、烏孫人、鮮卑人、羯人一樣,需要在漢人的典籍里尋找他們的脈絡。
契丹人甚至需要在滅國之后,積蓄力量,一次一次的重新復國。這需要強大的文化底蘊支撐,單靠契丹人目前的習性,并不比其他草原民族更優秀。契丹人也遠沒有當年控弦之士四十萬眾的匈奴人、鮮卑人更強大。
李慢侯的回信讓耶律大石驚出了一身冷汗,已經有些松懈的斗志再次燃起,神經再次繃緊了。舉目四望,契丹人還真的不比任何草原民族更優秀。甚至在自己拿手的騎馬放牧上,都開始落於下風。宋人在草原上建立的那些大牧場,已經能養出跟契丹人一樣好的戰馬。克烈人、蒙古人和塔塔爾人也已經可以跟契丹人一樣縱橫馳騁,而且他們更兇悍,更堅韌。連女真這種游獵民族,長途奔襲的時候,都可以晝夜不下戰馬。蒙古人可以不用補給,縱橫萬里,契丹人就不行。
在這些越來越強大的競爭者中間,契丹人憑什么可以永遠號令他們?
目前是跟宋人學到的辦法,建立了一條實際控制的通道。草原部族想要去西方劫掠,就必須得到契丹人同意,這是對草原民族的利誘,也是制約。現在契丹人還算強大,他們都會在強大的利益面前,屈服于契丹人的號令,可一旦契丹人衰弱,他們肯定會跟契丹人爭奪西域商道的控制權。
這種學習并不丟人,契丹人善于改變,南北面官制度是他們的改變也是創造,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們改變了游牧民族跟農耕民族融合的軌跡。匈奴、突厥這些民族,奪取漢人人口之后,都是強行融入自己之中;鮮卑人則是把自己同化進了漢人中。唯有契丹人,既保持了漢人的優勢,又保持了自身的優勢,同時融合了兩種文明于一個管理體系。
于是大石繼續請教,如何既能讓契丹人不丟失草原民族的本質,融化進入漢人深厚的底蘊之中,又能讓契丹人培養出有別于其他草原民族更優秀的品質。
李慢侯告訴他,漢人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溫文爾雅,也是一步步積累來的。找到正確的方向,努力積累,必然能成就不朽。漢人也犯過許多錯誤,但漢人的生產方式,更經得起這些錯誤的打擊,總能一次一次度過難關,重新挺起腰身。即便宋朝沒有成功反擊女真人,趙構也被抓走,一百年后,兩百年后,漢人總還會建立自己的王朝。更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草原民族脆弱的生產方式,是難以持久存續的要害。契丹人要區別于其他脆弱的草原民族,必然要從改造生產方式開始。契丹人可以繼續放牧、打獵,甚至可以繼續去劫掠。但如果只會這些,契丹人就永遠不會脫胎換骨。
至于草原民族,該如何積累出脫胎換骨的底蘊,會轉化成什么樣的身份,李慢侯也沒有經驗。但卻提出了一個設想,有朝一日,當契丹人依然游牧于草原之上,他們依然騎著戰馬,挎著彎刀,背著箭壺。可除了這些之外,他們的馬鞍里,還隨時放著一本契丹圣賢撰寫的書籍的時候,契丹這個民族,大概就不會那么容易消亡了。
可是想要孕育出一個契丹人的圣賢,單靠騎馬放牧很難。契丹人必須沉下心來,努力讀書,悟透這世間的道理來。
李慢侯還對耶律大石試圖維護契丹人生活,而強制所有契丹人不能住進城里,只能住在帳篷里的行為,提出了批評。世界是廣闊的,契丹人不應該將自己封閉在帳篷里,應該走出帳篷好好看看天地。契丹人雖然沒有進城,沒有將自己關進高墻之內,卻關在了一個比高墻內更逼仄的地方。
城墻永遠是一個比帳篷更容易保護自身的設施,契丹不該拒絕城墻,城墻并不是漢人的專享,這是一項更高效,更節省兵力的創造。契丹人不應該拒絕,而應該積極學習。不但跟漢人學習,還要跟游獵民族學習,跟商業民族學習,跟大而不衰的民族學習,跟小而不滅的民族學習。集萬千智慧于一身,才有可能誕生出一個契丹人的圣賢。
宋恥 第三百二十八節 國族(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