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二章 購銷縮影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一看書··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寫對子。二十五,凍豆腐。二十六,去買肉。二十七,宰年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這是一首老京城人耳熟能詳的過年民謠。但民謠里所描繪的為過年而忙碌的場景,現今卻不太能看的這么齊全了。
因為如果詳細解讀一番,并不難發現,在民謠中所描繪的諸多關于過年的準備工作中,除了掃房子外,其余的像凍豆腐,燉鍋肉,宰公雞,蒸饅頭,全都是為了過年準備食物的工作。
說白了,不同于今日物質極大豐富的年代。在過去,除了對一家人團聚的期盼,寄托了一種對和美的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外。能縱容一下食欲,讓家人放開食量飽餐幾天,才是國人過年的主要內容和真正樂趣。
是的,當年盼過年的確更側重于物質,但這也是人之常情。經過那個年代人決不會恥于承認這一點。
因為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每天的飲食是幾乎不可改變的窩頭和老腌蘿卜,偶有疙瘩湯,也是菜多面少。而且往往是生病才能吃到的。
要是能吃一回燉肉,能放開量吃一回餃子,對大多數人來說,一年中恐怕就只有過年這幾天了。于是過年能吃飽飯、吃好飯,便成為永遠的期盼。
說到這一點,洪衍武自己也是比較有體會的,曾經經歷過的許多次改革開放前的春節,讓他深深了解要過好一個年,有多么的不容易。
那時,由于一切生活資料都由官方配給,每戶有一個京城二商局發的居民購貨證,俗稱“副食本”或“購貨本”,簡稱“本”,按年度下發。
老百姓所需求的全部副食品都須“寫本”,除了食用油發油票,寫糧本,肉食發肉票,其他如粉絲、粉條、淀粉、麻醬、食堿、白糖、雞蛋、豆腐等,乃至日用品如肥皂、衛生紙、火柴等,都要寫在副食本上。
既然是定量供應,那么東西自然少的可憐。1978年的春節供應,除了甲級香煙由每戶兩盒增加到了三盒,一次買兩毛錢的豬肉不要肉票以外,和往年沒有大的不同。
無非是按照慣例,用春節特供票的方式,每人多給半斤油、半斤肉、一斤富強粉,一斤小站稻米。每戶再分兩瓶白酒,和五斤魚、兩斤綠豆,一斤黃豆。此外,每人名下還有半斤花生,半斤瓜子,二兩豆制品。
那么對于像母親和子,她們這些幾乎要做無米之炊的家庭主婦們,為難是必定的。她們必須舉全家之力,傾其所有,依靠長期積攢且苦費心思,才能在大大準備出一頓相對豐盛的晚餐。
所以盡管知道家里已經把洪、陳兩家購物本上的東西都買過了。但待母親去上班之后,洪衍武和陳力泉仍然重新走上了街頭。
他們要來一次不遺余力的再次采購,想買一些正常配給之外的“年貨”,好讓全家人都能過上一個“肥年”、“好年”。
要照常理而言,以洪衍武和陳力泉目前的經濟實力,似乎實現這個愿望很簡單。
可實則不然,因為在當年,物價雖然低得令人瞠目結舌。可有一樣,當時既沒有自由買賣的市場,也沒有自由流通的商販。由于東西太少,想多占你有錢買不著。這就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特色。
除此之外,當年的百姓家庭也沒有冰箱,各種保質期短的食品一旦購買太多,也很難儲存,放壞了同樣也是大問題。
所以在這件事上可就讓人有點難以下手了。買什么,怎么買都得費點心思。那真是個技術活兒。
一開始,洪衍武和陳力泉先去了最近的自新路副食店,想看看有沒有什么空子能鉆。沒想到那里人頭鼎沸,都快下不去腳了。
而他們才站在角落里觀察了一會。不但發現賣花生、瓜子的柜臺突然掛出了“免戰牌”,讓排了老半天大隊的人民群眾怨聲載道。在賣雞蛋和醬醋的柜臺上,還發生了兩起售貨員和顧客的斗氣兒沖突。
有意思的是,這兩件事無論孰是孰非,不但都以售貨員一方大獲全勝而結束。而且極具年代特色,完全可以算作是當年物資短缺時代極具代表性的兩個縮影。
咱們先說有關雞蛋的事兒。
由于當年很少有鮮雞蛋出售,都是從遙遠的地方用集裝箱長途調配而來,擱在冷庫里存放了不知多少天,幾斤雞蛋里難免有個別“壞蛋”的現象。
而那時,雞蛋又是“貴重”食品,一個是一個,連春節都沒額外配給,居民全得靠平日每月一人一斤的定量。
所以往往副食店柜臺上都有一個用三合板釘成的箱子,挖出雞蛋大小的槽,槽下墊一層玻璃,箱內安有燈泡,名曰“燈箱”。其目的是把稱好的雞蛋挨個放進槽內照照,看有無“壞蛋”。
但這個東西雖然實用,可具體的使用權可控制在售貨員的手里。這些手掌“實權”的主兒,往往是對有關系的親朋好友會恪盡職守地“照應”著,但對大部分普通顧客可就沒這么周全了。
因為一來是平添麻煩,二來副食店還得承擔這些壞蛋的損耗。誰愿意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呀?
結果就因為這個情況,今兒就有個顧客不樂意了。敢情排他前面的就是個售貨員的熟人,買雞蛋時不但沒要本兒,還挨個照,挑出了五六個壞的,人家拿走的全是好的。可到了他這兒呢,售貨員立馬就沒了熱情勁兒,嫌麻煩就不給照了。
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個顧客的心里就不平衡了。當時他就說我買的雞蛋也一個都不能壞。否則我就找你們領,告你走后門。
可沒想到賣雞蛋的售貨員根本不怕這個,反倒擠兌他說,“后門就在那兒擱著,有本事你也走啊。你以為找我們領就有用了?他昨天還埋怨我們挑出來的‘壞蛋’太多呢。我還告訴你,人得知足。這都是各地支援首都的,有你雞蛋吃就不錯了,再挑肥揀瘦的,惹急了我就不賣你。”
這氣得顧客差點沒來個倒仰,可最后他也沒轍,只能干咬牙地說“等以后東西多的賣不出去了,我看你們怎么辦?”
說實話,現場除了能看到未來的洪衍武,這話恐怕連顧客自己都不信。所以那售貨員就笑了,非常得意地說,“回家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現在連醬油都脫銷,你說的景兒,反正我是看不著了……”
得,這就是最后一句話。那顧客也只能喪眉耷眼,帶著沒被照過的雞蛋負氣離去。
至于第二件事兒,那其實是一場有關“二八醬”的份量之爭。
要知道,在如今一體包裝的醬醋調料,想當年大多能買到散裝貨。
油盛在鐵桶里,醬油、醋、黃醬、果醬、麻醬、白酒等,盛在缸里。無論大人孩子,買上述東西,都稱為“打”。
“打醬油”、“打麻醬”,是常掛在嘴邊的話。路上碰到熟人,常以這種方式打招呼。如果有人問“嘛去啊?”往往對方就作答“打醬油去。”
打醬油、醋、酒,要拎個瓶子,售貨員用木制的定量“提子”從缸里舀出來,通過漏斗倒進瓶子。“提子”一般分半斤和一斤兩種,采用這種原始的衡量方式,對于散裝液體商品的出售,確實很便捷。
打麻醬和黃醬,也都自帶容器,一般用吃飯的陶瓷碗,也不必論斤兩,顧客把碗往柜臺上一擱,說一聲“打五分錢麻醬”即可。售貨員會先稱碗,再把秤砣置于刨除碗的分量后應該的位置。
由于麻醬是與雞蛋同樣緊缺的定量供應食品,每人一月也只有一兩。所以顧客在打麻醬時,往往眼睛緊盯著秤,生怕少了,錙銖必較。而取麻醬的方式又比較特殊,多了便縮不回去。售貨員有時就會故意多打出去一些,借以減少糾紛。
可有的時候,好心也未必能換來好結果。因為再怎么多打,架不住麻醬,尤其是甜口的“二八醬”對孩子們的誘惑。只要是孩子打麻醬,回去路上必然忍不住想嘗兩口,用食指貼碗邊蹭一圈,含進嘴里。此動作名“手兒一下”。那么必然,麻醬的分量也就不足了。
實話實說,京城人家其實都知道“采買”上的這一弊病。大人只要能騰出手來,絕不會讓孩子去打麻醬。可有的時候,也確實忙不過來。特別是過年,要買的東西多,到處采買都要排大隊,大人有工作還得照常上班。那么無奈下,讓放寒假的孩子沾點便宜也就不可避免了。
當然,大人們對此肯定都有心里準備,只要不太過分,預計在內的“虧空”也是可以容忍的。
只不過有時人算不如天算。孩子偶爾一沖動,往往就會極大程度地突破平日的底線,讓大人面臨一種匪夷所思又全然無法理解的結果。這時孩子再一說謊,大人再一著急,或許就會遷怒于副食店了。
洪衍武目睹的爭執就是因此而起。
有一個小伙子大概是孩子的叔叔,氣哼哼拿著碗找了回來,說副食店給打得麻醬不夠數。他們家買了六兩的“二八醬”,拿回去一稱,只有三兩。就是孩子偷吃,也沒這么個吃法,他認為無疑是副食店給少了。
而當時柜臺上賣醬醋的售貨員是個上年歲的大媽,卻堅持說自己干一輩子了,每次無論給誰打麻醬都是多給,少分量絕不可能。問題肯定不是在副食店,讓顧客自己回家找原因。
隨后她旁邊那個賣雞蛋的售貨員也插嘴幫腔。說“你們家孩子才吃三兩麻醬,一點不新鮮。昨天有家孩子把剛打的半斤麻醬都吃了,等人到了家都‘滑腸’了,直接就讓他媽給洗褲子去了。沒辦法,孩子嘴饞么,很正常……”
顧客們一聽就都笑,但小伙子年輕氣盛,再加上臉嫩,這會就臉紅脖子粗了。他的理論依據是,過年買東西人多,售貨員基本已經顧不上用稱約了,他們家孩子就說了,打這碗麻醬根本沒上秤,很可能就是給少了。
由于是特殊時節,店里忙得熱火朝天。那個買醬醋的大媽見他沒結沒完,很快就不耐煩了,也不讓賣雞蛋的幫忙說了。一生氣,當場就借另外一個也要買六兩麻醬的顧客來證實自己的清白。
她抄起人家空碗先上了稱,就對那小伙子說。“你看好了碗的分量,人家也要六兩。我待會兒打一下,肯定是六兩二錢五。有零有整,我要差一點,你缺的麻醬我給你補齊了,要不差分毫,你就麻利兒給我認錯走人。”
那較真的小伙子絕對是個青楞子,不知深淺,頗不服氣。
“嘿,你還叫上勁了。二錢五你都敢說出來。我還真不信了,咱就這么辦。”
結果呢,小伙子是純屬自找倒霉,人家這么大底氣不是白來的。打完麻醬連碗上秤再一約,連所有在場的顧客都驚了。
別說,刨去碗的分量,麻醬還真是六兩二錢五!這叫一手兒準啊!
等那小子再反應過來,那是太難堪了,臊得連腦袋都抬不起來了。當時就“大媽大媽”叫上了。緊跟著就說,“我給您作揖了,您是真人不露相,我服了。”
那售貨員是個老店員,氣量肯定比年輕人好得多。況且因為露了臉,氣兒也順了,就沒得理不饒人。
只不過旁邊賣雞蛋的那個脾氣沖啊,最后又甩出的一句“片湯話”可是把小伙子擠兌得不善,也把大家再次給逗樂了。
“小伙子,知道你們家過得精細。可你也得記住了。你們家光稱麻醬碗可沒用,以后得連孩子一塊稱才行啊……”
重返1977 第二章 購銷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