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晴日 011 骨肉重聚
“好,好……”迫不及待想要接女兒回家的魯侯夫人下意識地連聲應答:“要快些去,快些去!”
卻聽魯侯道:“不,還是我親自去接珠兒回來。”
魯侯夫人瞬間反應過來這分明才是最快見到女兒的法子,方才是她激動之下糊涂了,連忙又是點頭:“對……侯爺,我與你同去!”
“父親母親已久未曾出過遠門,此值寒冬之際……”馮序短暫地憂慮了一瞬,卻也只是一瞬,便紅著眼睛道:“然而珠兒大難歸家,想必也是萬般思念父親母親,如能早一刻相見,將心安下,卻是比什么都緊要了。如此,兒這便叫人準備動身事宜。”
魯侯點了頭,叮囑馮序照應好家中事,等他們回來。
馮序動容道:“是,父親放心,序定將家中一切打理妥當,以候珠兒歸家——元日將至,得天憐佑,今歲家中也可過上一個團圓節了!”
魯侯夫婦當日便匆匆離京。
因尚未見到女兒,魯侯便未叫人宣揚此事,對外只道侯夫人要去河內郡拜西王母廟。
魯侯出身鄉野,魯侯夫人母家卻是河內郡有名的富紳申屠氏,故侯夫人又被稱作申屠夫人。
傳聞中河內郡的西王母廟尤其靈驗,申屠夫人因痛失愛女而病郁多年,魯侯歷來愛重夫人,隨夫人一同拜神便也是尋常事。
凌軻所率凱旋大軍會經過河內郡。
此時的凌家軍距河內郡尚余百里,隊伍守序地前行著。
載著馮珠的馬車位于輕騎軍后方,被護在中軍之列。
自被救下后,馮珠大多時間都處于昏迷狀態,她身上傷處太多,加之心神受創,路上連起了數日高燒。
凌軻使了自己的部曲在途經的郡縣上購置了女子用物,并買回了一個女婢。
女婢不過十三四歲模樣,身形細瘦,勝在手腳麻利,單名只一個“佩”字。
佩家中貧苦,她的父親剛去世,據說是酒后醉倒在了豬圈里,待天亮,家中人發現他時,他被豬啃得只剩上半身了。
聽說有人來要買女奴,佩的母親一手抱著還不會走路的小兒,一手抓過佩,拼力擠過眾人,說她的女兒干活最賣力,買去最實惠,只要三千錢。
當下奴仆買賣十分常見,壯漢與樣貌好些的女婢可賣上一萬錢,佩四肢健全容貌也并不粗丑,三千錢確實是過分實惠了。
凌軻的部下留下了四千錢,帶走了佩,讓她隨侍照料馮珠。
佩很盡心,看著馮珠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也從不多言多問,只悉心上藥照料。
這一日仍在低燒中的馮珠于昏沉中發出囈語,佩靠近了聽,聽到了時而斷續時而急促的呼喚:“晴娘,快……快走!逃遠些!”
佩拿出巾子正要替馮珠擦拭冷汗,馮珠卻猛然驚醒睜開眼睛,她一把將佩推開,驚惶又戒備:“……你是何人!走開!”
佩連忙跪坐答話:“女公子,奴名佩……”
這算是馮珠近日相對最“清醒”的一次,也正因此,這久未入耳的“女公子”三字仿若一扇被突然推開的舊門,無盡的回憶毫無預兆地從門后奔涌而來,她幾乎要被淹沒,直到混沌的腦中只能容得下這些瀑布般涌來的回憶了——
她看著四下,意識到自己是在馬車內,面色突然變得慘白:“不,我不要去西王母廟了……路上會有賊匪,他們會殺人!”
她突然支撐著起身,驚叫著要跳下馬車:“停下,回家,我要回家去!”
佩大驚失色,眼疾手快地將馮珠抱住,快聲道:“女公子莫急,此時正是在歸家的路上了!”
這句話竟果真安撫住了馮珠,她印證著問佩:“當真?”
佩重重點頭。
前方聽到動靜的劉岐驅馬靠近,見狀也出言安撫,馮珠見他眼熟,神情恍惚地問:“固公子如何也在此處?”
仁帝尚未登基時,與馮家甚為親近,馮珠常以公子來稱呼仁帝的幾個兒子。
馮珠當年失蹤時,劉固甚至還不如此時的劉岐年長,而那時的劉岐還未出世。
劉岐沉默片刻,到底沒有揭破,只是道:“女公子請車內安坐,很快即可見到魯侯與申屠夫人了。”
馮珠勉強點頭,神情反復地坐回車中,她時而疑惑,時而不安,時而搖頭喃喃自語。
劉岐驅馬跟上長平侯,與舅父低聲說明了馮家女公子的情況。
軍中也不乏受到重創后會遺忘部分痛苦回憶的將士,這遺忘可能是一時的,也可能是長久的。
凌軻微微嘆氣:“未必是壞事。”
大軍又如此行進兩日之后,凌軻在河內郡外的官道旁下了馬,親自去迎接快馬驅車而至的魯侯夫婦。
馬車簾被打起,縮在車內角落中,緊緊抱著膝蓋的馮珠忽而抬頭,見到了白發蒼蒼的父母。
魯侯攥著車簾的手指發著抖,眼里瞬息涌現的淚也在抖。
四下竟一時寂靜無聲,母親目不能視,父親顫不可言,女兒也有些認不出“突然”老去的父母。
兩相切切而又怯怯。
最終竟還是馮珠先開了口,她不甚確定地發出一點聲音:“……阿父?阿母?”
寒風里,申屠夫人突然爆發出撕心震耳的哭聲。
兩刻鐘后,魯侯遲遲才拭淚下車,平復心緒,去向等候在一旁的長平侯道謝,又與一旁的劉岐行禮。
劉岐還了禮之后,目送著魯侯和舅父單獨去了一片雪林前說話。
片刻,劉岐轉頭往長安的方向望去。
不知是否因心有所思之故,隨著回家的路越來越近,年幼的劉岐心間的不安竟越來越重,腦海中不時便會閃現那稍顯潦草的猙獰血字。
車內,馮珠如驚弓之鳥般縮靠在母親懷中,被母親慢慢拍撫著后背。
馮珠發著抖,抱著母親,眼前卻閃過另一個小小的女孩依偎在母親懷中的情形,馮珠倏然緊張起來,她低頭看向自己懷中,空蕩蕩的。
那空蕩之感仿佛是被人拿刀剜空了心臟,她一時找不清這悵然若失的緣故,唯有立即將母親抱得更緊,閉眼流著淚顫抖著道:“阿母,我怕,我實在是怕……”
“豆豆不怕!”申屠夫人的聲音格外有力,沙啞里卻又無限溫和,她緊緊摟著女兒,哄道:“等回了家里,阿母給豆豆炸環餅,加許許多多的石蜜,好是不好?”
甘蔗濾出汁來,混了蜂蜜、菊花一同熬制,凝固后的糖塊,即為石蜜。
一小塊兒淡黃色蜂窩狀的石蜜被遞到了少微嘴邊。
“該醒了吧?啊,張嘴——”
少微勉強睜開眼,入目是年輕女子笑瞇瞇的臉龐,和她遞來的石蜜。
逢晴日 011 骨肉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