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金闕 第十九章臨淄房
昔日思而不得的汲冢書,如今在經錦袱包裹后,就這么靜靜躺在秘書省丁字藏書庫書架上。
呂尚目光若有若無的瞥過書架,之后轉向一眾屬官,道:“各位,錐在囊中的機會,可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的,你們自己不破囊而出,日后可別說本官無識人之明,屈就了各位。”
此時的呂尚,雖為正七品秘書郎,但所有人都知道,七品僅是他的起點,誰也不會認為呂尚會止步于正七品官位。若非呂尚年紀太輕,初入仕途的他,甚至能直接外放做一郡太守。
連他那個毫無眼色,在君前無狀的叔祖呂道貴,都做了濟南太守。似呂尚這樣年輕外戚,就是不得楊堅重用,也不會被天家閑置,他的正七品秘書郎固然清貴,也僅僅是過度而已。
眾官屬都清楚,如能得呂尚青眼,乃至引為心腹,有呂尚在后面提攜,不說是一步登天,卻也能在仕途上邁進一大步。
“怎么?就沒有人要錐破于囊嗎?”
見眾屬官還在遲疑,呂尚語氣難免有些失望。他還以為能在這些屬官中,拾遺到一個人才。若確有真本事,他便能把公務全都推出去,為屬官們加加擔子。
如此一來,屬官們看到了上升的機會,他也有閑余時間在秘書省讀書,兩全其美,是謂共贏。
“詩賦兩萬八千九百卷,圖贊三千七百一十二卷,汲冢書六千七百二十四卷。”
最后,正字官房子安見同僚無言,只得發聲。
“好,”
見終于有人敢回話,呂尚大笑,指著房子安,率直道:“你不錯,敢為人先,就憑著這一點,我就有些喜歡你了。”
“不過,只知道庫內藏書多少卷,可證明不了你的本事,這樣吧,我再考考你,如果你確有才具,入了我的眼,不說保你榮華富貴,但給你擢升一級兩級的,還是可以辦到的。”
房子安肅然道:“請大人示下,”
呂尚上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安,輕聲道:“你姓房?”
房子安道:“齊州臨淄房氏,名子安,字孝明。”
“房孝明,”
呂尚點頭后,又想到房子安說是齊州臨淄房氏,新舊唐書上那位號稱房謀杜斷的房玄齡,似乎也是出身齊州臨淄。
呂尚問道:“我聽聞北魏時齊州有個主簿叫房熊,為官頗有清名,為人又至孝至忠,是個豪爽英邁內孝勇猛之人,你與房熊公是何關系?”
房子安低頭道:“是下官族兄,”
呂尚看房子安的目光略有奇異,房熊是房玄齡祖父,如此來看,房子安竟比房玄齡長兩輩。
南北亂世就是這樣,也許某個看著不起眼的小吏,細究其家族譜,就能在族譜上找到幾個名留青史的族人。
“原來是家學淵源!”
“我也不難為你,你說汲冢書有六千七百二十四卷,你應該知道何為汲冢書,更該知道汲冢書的來歷,我想問問汲冢書上有三代紀事,你可否告訴我,夏有幾卷,商有幾卷,周幾卷?
對這個問題,房子安不假思索道:“夏有五十四卷,商有三百八十卷,周有六千二百九十卷。”
顯然這位正字官早已成算在胸,對丁字庫各藏書品類都如數家珍。
呂尚緊接著問道:“那為何夏只有五十四卷,商卻有三百八十卷,周則有六千二百九十卷?”
房子安回道:“夏商周三朝,雖并稱三代,然夏商久遠,常有怪力亂神之說,唯宗周八百年傳承有序,有據可查,所以汲冢書收錄的夏商事跡,多為臆測,真正經得起考據的,還是宗周紀事。”
呂尚笑瞇瞇道:“你說夏商有怪力亂神,難道宗周就沒鬼神了嗎?”
“宗周自然也是有的,只是與夏崇信天命,認為天是百神之長,商崇尚鬼神,認為鬼神支配一切不同,宗周雖承認天命、天神存在,但認為天命是一種有意識、有道德、有規律的存在。”
房子安解釋道:“這使鬼神對人間事務的干預和影響被削弱,周人對鬼神依賴和恐懼遠遠低于夏商,所以有昭王南征、穆天子西游的奇聞。”
昭王者,穆天子之父,傳說他南巡時,到達了南方荊楚之地,在渡過漢水后,遭遇了一些怪異之事,最終死在了南巡途中,也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天子。
雖然都說天子有百靈庇佑,等閑妖魔傷之不得。但真要遇到大妖巨魔,天子百靈也就無用了。
就像獅駝國一樣,獅駝國在西牛賀洲號稱是天朝國,雖沒像中華一般稱天朝上國。可獅駝國國力強盛,時常逼迫周邊如朱紫、比丘之類的邦國朝貢,自居上國。
只是在金翅大鵬鳥盯上獅駝國后,任他國力再盛,滿國百姓仍要被這位佛舅生吞活剝。
由此可見,閻浮世界的天子百靈固然非凡,卻并不能讓天子真的免受神通法力的戕害。
呂尚終究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你能說說汲冢書中,關于昭王南征、穆天子西游部分有幾卷?”
房子安回道:“有一百二十一卷,其中南征三十一卷,西游九十卷,”
呂尚面色一動,追問道:“我讓你現在就把這些汲冢書找出來,你能辦到嗎?”
房子安果斷道:“能,”
“那你把它們給我找出來,我現在就要看到它們。”
呂尚說罷,竟轉身面向文昌帝君畫像,不再看眾屬官。
“諾,”
房子安躬身一拜后,亦不再猶豫,快步走入架閣之間,來回走動,嫻熟的挑出一卷卷竹簡。
房子安這人確有能力,他在秘書省做了多年的正字,每日接觸各種藏書,時時都要清理、查核、整飭、歸位,不知不覺就將這些藏書條陳目錄記入心底,儼然成了個活目錄。
所以在呂尚這個新任秘書郎有意考校屬官時,不甘心一直泯然眾人矣的他,拋下一直引為至理的明哲保身之道,終做那個先出頭的椽兒。
畢竟,房子安今年已四十有五了,他不愿到死時仍是從九品正字。秘書省屬官看著體面,個中滋味真是只有自己知道。
沒讓呂尚多待,就一炷香的功夫,房子安就將有昭王南征、穆天子西游的一百二十一卷汲冢書,一并抬到呂尚的眼前。
看了眼前世心心念念的寶貝,呂尚眼瞼微垂,對房子安頷首道:“看來,你確實有些干才,只做個正字官有算是大材小用了。”
房子安謙遜道:“大人謬贊,”
呂尚目光炯炯,掃過一眾屬官,嘴角帶笑,道:“是不是謬贊,你自己最清楚,這樣吧,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我幫你調出秘書省,給你外放,做個正八品的縣尉縣丞不是難事。”
“另一個是你以正字官的身份,跟在我左右,我是秘書郎,你就是我的僚佐,負責在旁幫我查缺補漏,等我離任后,你也隨我離任,此后必不相負。”
房子安一聽,毫不猶豫道:“下官選擇跟隨大人,做大人的僚佐,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有機會得到呂尚的賞識,房子安又怎會不知好歹,去做什么縣丞縣尉。從呂尚這齊郡公世子指縫里漏點,就夠房子安人前顯貴了。
呂尚含笑道:“我又發現你一個優點,識時務!”
稍稍沉吟了一下,呂尚吩咐其他官屬,道:“以后在我任上,這丁字庫大小事,你們都可找房子安,我讓房子安代我處理丁字庫公務。遇到房子安處置不了的,再讓他來找我。”
“諾,”
眾屬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得應命。
對呂尚這位齊郡公世子的名聲,他們都有所耳聞,雖然呂尚不似大多權貴子弟一樣,兇橫強蠻,視人命為草芥,可他干過的荒唐事也不少,名聲如此,這些官屬當然不敢逆呂尚的意。
像呂尚這樣的外戚子弟,可以錯十次,而作為寒族的他們,也許錯一次就是萬劫不復。
文昌帝君畫像前,再讓各官屬各回本職后,呂尚又命衛士從公事房將一件翹頭案搬到藏書庫,作為他以后在藏書庫讀書時的桌案。
呂尚焚香凈手后,慢慢打開錦袱,取出竹簡,將竹簡一點點攤開。他并沒有先入手前世求而不得的穆天子紀,反而先看的是周昭王紀事。
記錄周昭王南征紀事的汲冢書三十一卷,呂尚怔怔的看著竹簡上的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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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郡公府,
正堂之中,呂永吉詫異的看著這個秘書省吏員,道:“你剛才說,尚兒要你來府上報訊,說是要在秘書省的公事房小住一段時日,暫不回府了?”
這典書小吏道:“是的,呂大人讓卑職來府上傳信,說秘書省本職公務繁忙,呂大人新進入職,不敢罔顧皇恩,以后一段時間吃住都要在秘書省。”
實際情況當然不是什么不忘皇恩,這也就是個面子上的理由,實情是呂尚看周昭王紀事看的入迷了,又不愿放下手上的竹簡,就想了這么個荒唐理由。
呂尚雖為皇親,亦不可以將藏書庫的藏書夾帶出秘書省,畢竟這里面的藏書多為孤本,除了天子本人誰都不能將藏書庫藏書帶離秘書省,這是禁律。
只是呂尚看昭王紀事看的正上頭,所以在臨近退衙的時候,突發奇想指派小吏去齊郡公府報訊。
“……”
對這說辭,呂永吉咧了咧嘴,現在呂尚要是還在他身邊,他都想問問,秘書郎這么一個清貴之職,呂尚是怎樣把它干成繁忙到要吃住都在衙署的。
身為齊郡公的呂永吉,怎會不知秘書郎的職司為何,要是秘書郎的公務如此繁重,也就不會有清貴之名了。
只是呂永吉面上不顯,和煦的笑道:“唉,我兒知感念皇恩,卻是懂事矣,只望他能不負陛下恩德,為陛下盡一份微薄之力。”
典書小吏訥訥無言,難道要跟呂永吉說,呂尚上任第一天,就把公務推給了僚佐,自己一個人悠閑的在藏書庫讀書不成?
雖然多讀書并非壞事,可呂尚的作為,顯然不像是感念皇恩的樣子。但呂永吉說完后,也不理會小吏驚愕的神色,直接招手喚家令呂全。
呂全來到呂永吉身側,低聲道:“公爺,”
呂永吉淡淡道:“送客,”
在送走小吏后,呂永吉坐在正堂中發了會兒呆,直到呂全回來才嘆了口氣。
呂永吉面對自家心腹,哀嘆道:“那孽障啊,真是心野的沒邊了,剛入職就給我來了個夜不歸宿。就這孽障的表現,我怎么敢在天子面前開口,說要下降公主啊!”
呂永吉現在還惦記著蘭陵公主下降一事,只可惜蘭陵公主要三年后才能除服,要想促成此事,著實是有些難度。
哪怕蘭陵公主三年后再醮,大興城也有不少青年才俊,呂尚想抱得美人歸,還是很有難度的。
“唉,這個不爭氣的孽障!”
一旁呂全反而勸道:“公爺,如今多事之秋,世子在秘書省不回家,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晉王那邊一直想爭取您支持他奪嫡,您是天子的表弟,有時候您說的話,天子也會重視,進而認真考慮。”
“亦因如此,太子和晉王都不敢輕視您,晉王最近更是頻頻想接觸您,只是奪嫡之爭,實在不是咱郡公府能參與的。”
“但晉王那邊步步緊逼,太子與晉王爭鋒相對,兩不相讓,您是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咱郡公府實在是開罪不起太子和晉王。世子這個時候不在府中,您也能少一些顧及。”
呂永吉聽到這番話后,這才轉憂為喜,道:“有你這番話,我就安心了,唉,奪嫡之爭,那是誰都能參與到嗎?”
“雖然壓中的話,最少能保三十年富貴,可要是壓錯了,也有破家滅門之禍。”
“我這個人啊,胸無大志,最大的期望,就是把祖父追封的齊郡公爵位安穩傳承下去,咱呂家是幸進的外戚,沒有資本在奪嫡之爭中左右逢源。”
“要想安穩,最好離他們遠遠的,別沾上邊。”
太上金闕 第十九章臨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