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詭 143、鬼墳中的想魔
坐在床沿的婦人對周昌怒目相視,仍在斥責他突闖私宅的行徑。
而周昌看了床沿端坐的婦人一眼,便挪開目光,繼續打量著這間房屋里的陳設。
他看到木桌上擺著一道牌位,將牌位上遮著的黑布拿去,便顯出牌位上的字跡:亡夫……之靈位。
牌位上的人名只有混沌模糊的字跡。
那一筆一劃在逐漸變得清晰。
婦人這時候似也生出了甚么感應一樣,伸著脖子朝窗洞外看。
周昌心頭所感,垂目看了一眼腕上的運動手表。
手表屏幕里顯示,他自身‘悲瘟’、‘春瘟’的抗體此時增加得更快。
攜帶‘悲瘟’的崔哀,今下應在持續向周昌這邊接近。
窗洞外的無花果村,仍是滿目荒蕪、殘垣斷壁的景象。
外面空無一人。
但婦人卻好似從窗洞外看到了歸來的丈夫一樣,她面露喜色,轉回頭,又嚴厲地盯住周昌,斥責道:“我男人就要回來了!
你再不走,就必定要遭殃!”
“崔哀在哪兒呢”周昌相信這個婦人所說的話,并不只是為了嚇唬自己。
但他往窗外去瞅,確實沒有看到崔哀的影蹤。
然而,婦人好似沒聽到他的話一樣。
此時訓斥過周昌之后,這戴著頭巾的婦人就垂下頭,伸著腳兒趿拉起地上的一雙布鞋。
她踩著布鞋,眉眼間滿是明媚春光,喜滋滋地從周昌身旁走過,臨近了屋門口。
婦人拉開門栓。
一陣雨聲頓時涌入屋子里。
“嘩……”
這時候,周昌也看到窗洞外一成不變的荒蕪景象里,霎時間下起了一陣黑漆漆的雨水。
雨水中,面龐白得發光、穿得一身漆黑的崔哀默默站立著。
他眼神悲傷地看著屋門口朝他揮手的婦人:“夫人,你早已經死了……
你已經死了啊,夫人……”
隨著崔哀開口出聲,房屋里似乎翻騰著一股潮濕的水汽。
被打整得簡樸而整潔的房屋中,涌出一股霉臭味。
桌椅開始腐朽倒塌,床榻變得破敗不堪,生滿蛀蟲。
頂上的房梁、椽子都搖搖晃晃起來。
———息間變得整潔簡樸,好似常年有人居住搭理的房屋,又隨著崔哀幾句話,開始變回原來那副破舊腐朽的模樣了!
連同桌上擺著的那道牌位上,‘崔哀’的名字正在逐漸模糊。
周昌自身已有極強的‘春瘟抗體’,是以他當下走入這寡婦村任一間屋室內,所遇見的‘春瘟鬼’,也必然不會將他視作可以感染春瘟的目標。
所以屋子里的春瘟鬼,會對周昌連連呵斥,而不是將周昌視作自己的丈夫。
而‘崔哀’卻與周昌不同。
他一踏入這寡婦村里,就被此間的眾多寡婦、眾多‘春瘟鬼’全盯上了!
崔哀臨近這間房屋,房屋中的鬼,也就將他當作了自己男人!
“嘩!”
任憑黑雨滂沱!
雨水中,仍有密密匝匝的紅線從四面八方的破落房屋中延伸出來,纏繞在了崔哀身上。
每一根疫氣紅線的另一端,都牽引著一個春瘟鬼!
而被崔哀悲傷注視著,稱其已經死亡的那個婦人那個守在房屋門口的春瘟鬼,此時它眉眼間的明媚春光已然不再,它頭發披散,衣衫上布滿污穢。
亂草般的頭發遮住了它的面容。
令人只能聽到它的悲泣之聲,傳入雨水之中:“我、我竟是死了……”
伴隨著它的悲泣聲,它的衣衫下,開始流淌出腐臭的尸水。
它在無盡的悲傷中,逐漸地消亡。
崔哀攜裹的‘悲瘟氣’,相比這一個春瘟鬼而言,實在難以抵擋。
所以當下是這個春瘟鬼抗御不住悲瘟氣的侵蝕,在黑雨中逐漸消亡。
周昌看著這一幕,他轉回目光,將倒塌的木桌上那道寫有‘崔哀’名字的牌位,遞給了逐漸融化,散發出濃郁腐臭氣息的‘春瘟鬼’。
那道牌位上,‘崔哀’的名字亦在逐漸變得模糊。
崔哀試圖掙開此間春瘟氣的感染。
漸漸腐爛的婦人將那道牌位抱在懷里,仍在低聲啜泣著:“我為你守寡二十年,連死了都在為你守節……
而今你終于回來了,崔哀……
我們生同眠,死同穴……
夫君,我們一起死了,也是地上一雙連理枝……”
‘婦人’用手指在那道牌位上,一遍一遍地臨摹著‘崔哀’的名字。
它的手指在這一遍一遍地臨摹之中,皮肉磨損,露出了森森的骨茬。
而牌位上,原本由筆墨勾寫的‘崔哀’二字,如今漸漸形成深深的刻痕。
天穹中傾落的雨水愈發滂沱。
四面八方間,又有不知多少婦人的悲泣之聲傳入黑雨中。
那一座座倒塌的房屋間,疫氣紅線牽引之處,皆有一個個婦人,抱著‘崔哀’的牌位,以露出森森白骨的指節,不斷臨摹著‘崔哀’的名字。
從它們身上延伸出來,纏繞在崔哀身上的紅線,漸變慘綠之色!
滿村的春瘟鬼,齊聚于這場黑雨之中!
它們終于在牌位上刻寫出了‘崔哀’的名字,便嚎啕大哭著,以首級猛力去撞擊手中的木牌位!
看似只是薄薄一層木板的牌位,今下竟好似渾鐵一般!
任憑詭婦人如何用力撞擊,牌位絲毫無損!
相反,一個個詭婦人的頭顱反而皮肉摧裂,骨骼寸斷!
那血肉骨骼破碎之聲,一時不絕于耳!
所有詭婦人盡數在牌位上撞碎了自己的頭顱,倒地絕命!
周昌站在那破落房屋的門口,看著雨水中纏滿綠線的崔哀。
崔哀的神色更加悲傷,他囁嚅著嘴唇,盯著屋門口的周昌,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
為何一照面,就要如此害我”
說著話,崔哀眼中淌下兩行長淚。
“我們果真沒有冤仇嗎”周昌卻笑了起來。
他手腕運動手表上,‘悲瘟抗性’正在飛漲。
周昌笑著向崔哀問道:“你莫非忘了當初我去你們村子里拜訪,也未得罪你,你還不是一照面就想害我”
《大品心丹經》的文字在周昌左眼里不停地顫動著。
它們嘗試發掘出‘崔哀’身上的隱秘,探究這是一個怎樣的異類存在。
“我們村子素日與世隔絕,并不愿有外人前來打攪。
你攪擾了我們,我也只是對你稍加探查,何談謀害于你”崔哀更為悲傷,他弓著背脊,身上纏滿的綠線變作沸騰的煙氣。
滾滾煙氣中,一個個詭婦人再度化生。
它們競相拉拽著崔哀的手腳,攀附在崔哀周身各處,一副要將崔哀當場撕成碎片,各自分食的架勢!
而崔哀搖晃著身形,任由它們撕扯著。
他身上晃動出一道道人影——
‘崔全和’、‘崔在玉’、‘崔秋生’等悲瘟饗念化神,盡皆被一個個詭婦人拉扯走了。
詭婦人挽著一個個饗念化神,心滿意足地離去。
崔哀身上纏繞的綠線,此刻消散一空!
天上傾落的雨線,逐漸變得稀少。
雨勢須臾止歇。
寡婦村里升騰起了昏蒙蒙的霧。
崔哀站在霧氣中,看著從破敗房屋門口走出來的周昌。
他臉上的表情不再悲傷,勾著嘴角,顯得有些玩味:“我已經抵消了此間的春瘟氣,你如今該往何處去逃呢”
“我有甚么必要逃跑”周昌搖了搖頭,觀察著崔哀。
有著《大品心丹經》與白秀娥的幫忙,周昌已經許久不曾遺忘過甚么東西。
‘遺忘詭’好似已經悄悄離開。
但周昌卻不會以為它真會就此離開,放棄
侵染活人。
他懷疑‘遺忘詭’此時暫時放棄了侵染自身,而將目標轉移到了別人身上。
當下場中,只有他與‘崔哀’兩個。
若‘崔哀’還能算是活物的話,‘遺忘詭’此時或許已將‘目標’瞄準了對方。
周昌繼續道:“你抵消春瘟氣的侵染,自身也一定消耗巨大吧而我行走在此間,不論是三瘟氣的哪一種,都再無法對我造成損傷。
既然如此,我又何須逃脫呢王哀。”
“你是憑著某個‘域外神靈’的庇護,才能抵消三瘟氣的侵染。
否則,以你自身的力量,如今哪怕是靠近我們這些‘瘟主’,身上也早已遍布瘟氣,痛苦致死了。”崔哀從周昌的話語中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他依舊好整以暇地笑著:“只要瘟氣足夠凝聚,足夠充盈,也一定能沖破你身上那層來自于‘域外神靈’的庇護!
屆時,你又該怎么辦
你只有一次逃脫的機會便在先前。
可惜你無動于衷,已經將機會浪費了……”
崔哀言語之間,一灘黑水從他腳下漫溢向周昌。
那灘黑水須臾間擴張成了黑色的河流,散發著冰冷的絕望情緒,一瞬間朝周昌沖刷而來!
漆黑河水之中,伸出一條條慘白手臂,抓向周昌的腳踝!
周昌手腕上,運動手表中的‘悲瘟抗性’猛地跳動起來,瘋狂增長!
但它在增長到一個匪夷所思的數值之后,又驟地開始向下跌落!
竟真如崔哀所說的那樣,其只要瘟氣足夠凝聚充實,就能擊破周昌自身的抗體,破開他對三瘟氣的防御!
然而,周昌站在原地,任憑漆黑長河之中伸出的一條條手臂,抓扯己身!
他神色冷淡,根本不為當下‘悲瘟之河’感染自身的情形所動。
哪怕是悲瘟河水想要侵染他,也需要令他自身的‘悲瘟抗性’完全跌墮為零之時,他才可能被悲瘟氣侵染損傷。
但是,今下周昌運動手表上顯示出的‘悲瘟抗體’數值,仍在一個極高水平。
哪怕是悲瘟氣狂烈沖擊著他,想要將他體內的'悲瘟抗體'清零,也需要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足夠周昌做一些可能扭轉局面的事情了!
慘白手臂從漆黑河水之中伸出,攀附在周昌通身各處,好似在周昌體表結成了一層血肉之繭。
而周昌冷笑著看向對面的崔哀,倏地伸手指向遠處的‘黑荒山’,開口道:“那片山間的鬼墳里,究竟埋藏著怎樣一頭‘想魔’,你一定比我更清楚吧
你不清楚的是我并非一直盤桓在這個寡婦村里……
我成功從那片鬼墳中逃脫了出來!
順便,把墳墓中的鬼也帶了出來……
你該怎么辦呢
只有一次逃脫機會的其實是你就在你撞見我之前,若你識相,不來招惹我,沾在我身上的那頭想魔,也不會盯上你……
可惜你無動于衷,已經將機會浪費了……”
周昌幾乎是將崔哀對他說的話,又還給了崔哀。
而崔哀聽到周昌的話,盡管面上表情仍能維持平靜,甚至嘴角隱隱帶著笑。
只是這笑容持續了太久,以至于看起來就僵硬了許多。
“不必拿話來詐唬我……
我比你更清楚鬼墳中那頭想魔有多恐怖。
以你這樣孱弱的能力,即便有‘域外神的庇護',也決計不可能穿過三瘟氣橫行的山谷,臨近那座鬼墳。
哪怕是你真正逃進了鬼墳里,也絕無可能再從其中逃脫。
你根本不知道哪里面有甚么……”崔哀緩緩言語著,愈是言語,他便愈是篤定。
因為周昌幾句話生出的疑慮,被他從心底掃空。
他去過鬼墳,他更知道彼處的恐怖。
所以他才要與胡阿四合作探索鬼墳。
而眼前之人不過是有些小聰明,得了‘域外神的庇護'罷了他當時下探鬼墳之時,那‘域外神'遺留的泥胎散發出的力量便已經搖搖欲墜,今時在鬼墳中那尊想魔的持續侵蝕之下,必定更加不堪!
這點子庇護,當時就被鬼墳中的想魔壓制住了,如今于大事更是無用!
所以崔哀才自信凝聚‘悲瘟氣’驟然一擊,能打破周昌身上‘域外神的庇護’!
崔哀確實預判到了許多事情。
但周昌同樣亦超出了他的預料。
周昌真正去過鬼墳,打通了來回。
‘瘟喪神’的神位更得到了他的心頭血加持,今下可以勉力維系。
“你還記得你叫甚么名字么”周昌手表上的‘悲瘟抗性值’如瀑布般墜落,他面上反而愈發愈發笑容盎然。他看著崔哀,忽然向其問了一個問題。
崔哀聽言,神色有一剎那的、根本遮掩不了的忽恍。
剎那過后,他才篤定地注視周昌:“崔哀,我名崔哀!”
周昌嘴角的笑意愈發肆無忌憚:“真的是叫崔哀么你仔細想想,好好想想——一定能找到關于你名字的線索的……
往前回憶回憶。
問問你自己,你是姓崔,還是……”
‘遺忘詭’的殺人規律已在崔哀身上顯現。
方才周昌詢問其性命,其神色有剎那忽恍,便是明證。
但是,崔哀的心性也頗為不俗。
他在轉瞬的遺忘后,又追回了散失記憶中自己的名姓但至于此時,他已不如先前那般堅定。
周昌知道對方沒有說錯名字,他是故意如此言語。
就是在‘詐唬’對方。
就是令對方再從過去記憶里,打撈出另一個似乎不起眼的‘名字’。
那個‘名字’,是周昌為崔哀設下的陷阱。
“我這般問你,你應該能夠明白我確是去過了鬼墳之中,與那尊想魔有過接觸。
我把它帶過來找你了……
你們之間可還有甚么恩怨它可曾帶來甚么讓你難以忘懷的傷痛
仇家見面,分外眼紅,正該拔刀相向。
你可千萬不要懦弱啊……”周昌眼看著崔哀神色變幻,他忽然連連出聲,言語起來。
此時這每一句話,于崔哀而言,都好似魔音灌耳!
因著這幾句話,崔哀總是忍不住去回憶某些禁忌的往事
他一旦去觸碰那扇禁忌回憶之門,自身的記憶跟著散失更多!
正如周昌所言,他與那尊想魔之間,是有深刻仇恨的!
但他根本不敢去觸碰這份仇恨!
接觸鬼墳之中的那尊想魔,是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根因!
崔哀在不知不覺間,按著周昌的意思,拼命去回憶自己一遍遍搜索記憶,詢問自己的真實名姓究竟是甚么
畢竟,那尊想魔的殺人規律影響之下,自我的記憶甚至會對自我形成‘欺騙’!
那些記憶是被這尊想魔的殺人規律‘污染’的!
想要避免記憶被污染,避免這尊想魔循著記憶沾附而來,便只能將那部分記憶永相隔絕!
在這一遍遍地尋索之中,崔哀終有了收獲!
他記起來了!
眼前之人,先前曾稱過他的名字!
這個不經意的細節,被他捕捉到了!
“王哀!”崔哀高聲叫道,“我名為王哀,我不是崔哀,我名為王哀!”
此時的崔哀,無比篤定,自己就名叫王哀!
他自覺抓住了破局的鑰匙!
“世人常言,被毒蛇咬傷之后,三步內外,必有解藥!
這句話真正用來應對毒蛇,或許荒謬,但用此來譬喻鬼神,卻是金玉良言!
沾染鬼神禁忌之后,自身周圍,乃至自身之上,必有應對禁忌的方法這是上蒼慈憫,留給眾生的一線生機。“崔哀面上又恢復那副自信的笑容了,“我還要多謝你,要不是你方才提及了我的名字……
我又怎能這么快將我的真名回憶起來
接下來,只要我將你的存在,從我的記憶中抹去。
那尊想魔就要在你身上發作了……”
崔哀說著話,竟開始往后退走。
他腳下洶涌的黑河,也一瞬間不再糾纏周昌,緩緩往他腳下匯攏,漸漸消失不見。
周昌盯著緩步后退的崔哀,點了點頭:“我今下也只記得‘王哀’這個名字了……”
他在心底一遍一遍提醒自己,王哀才是眼前人的真名。
而指向這個真名的所有記憶,卻是一片虛無!
他開始強迫自己只記得‘王哀’,而忘記‘崔哀’這個名字!
于是,便在此時,一種虛幻的氣味在此時于荒村中蒸騰起來,這陣氣味根本無法形容,它像是一陣來自對面某個東西的、穿過自身鼻孔的呼吸,伴隨著這陣呼吸,周昌嗅到一種淡淡的幽香。
而崔哀嗅到的,卻是濃郁的尸臭!
這陣虛幻的‘呼吸’,名作‘詭吐氣’。
超越‘鬼祟’層次的想魔,一旦顯身,生者都會感應到它們的‘詭吐氣’。
‘詭吐氣’的形式多種多樣。
有直接以氣味的形式出現,亦可能是籠罩在人身上的種種幻覺,更或者是呈現在現實中的一些持續不斷地‘跡象’。
而今崔哀嗅著那一陣一陣像呼吸一樣傳遞而來的熟悉尸臭,他渾身都顫栗了起來!
他再也無法抑制自身,去觸碰心魂間那道禁忌的回憶之門!
禁忌回憶之門轟然打開!
崔哀眼中不斷淌落悲傷的淚水!
而他腳下那片黑水,此刻停止了收斂。
黑水如鏡,鏡面變得凹凸不平。
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漸漸從那片黑鏡中浮凸出了身形。
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渾身皮膚盡是青白之色,崔哀嗅到的那股尸臭,正是來自于這個少年人。
少年人從黑水中站起了身,它仰頭看著俯身悲哭不止的崔哀,漆黑的眼眶中,倒映出崔哀的面容,它呼喚著崔哀:“爹……”
它神色冷漠,沒有一絲人性。
但從它口中發出的聲音,卻那樣悲慟絕望,叫崔哀淌下長淚:“爹不要丟下我,救救我,爹別忘了我,別忘了我!”
伴隨著這一聲聲的悲慟呼喊,崔哀腦海中與自身有關的各項記憶開始逐漸散失。
那青白皮膚的少年死尸伸出雙手,輕輕掐住了崔哀的脖頸。
它那雙手掌并未怎么用力,但崔哀臉上的生氣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絕!
遺忘便是最大的背叛。
在三個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不記得崔哀有個兒子,只當崔哀是借‘亡子’之痛來演化‘悲瘟氣’的時候,只有崔哀始終記得自己有個兒子。
他將與兒子有關的所有記憶都封存在那扇禁忌之門里。
一旦觸碰,便會引來鬼墳中的想魔!
他因此不記得兒子因何而亡,不記得兒子的姓名、生辰、年歲,只是唯獨記住了自己曾有這么一個兒子。
所有人都被‘遺忘詭’的特性刷去與崔哀之子有關的記憶,只有崔哀借助悲瘟氣的沖抵,保有了自己曾有一個兒子的點滴記憶。
而今,隨著周昌招來遺忘詭,崔哀再無法在悲瘟氣與遺忘詭的特性二者間保持平衡。
遺忘詭從他身上逐漸復蘇!
殺死崔哀之后,這尊恐怖想魔亦極可能借此從鬼墳之中脫離,重回人間!
崔哀的臉色迅速變得灰敗。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人,滿眼都是遺憾與后悔。
周昌這時候皺了皺眉。
“倘若眼前之人被殺死,‘遺忘詭’也將徹底復蘇。
令一尊想魔復蘇,不斷釋放殺人規律于事無益,反倒不如令這頭想魔與崔哀相互牽制……而且,這頭想魔徹底復蘇之后,帶來的變數就非我所能控制得了了……”
周昌動念之間,心中已有了決定。
他借助念絲向白秀娥問道:“秀娥,崔哀是誰”
他的心里已經遺忘了‘崔哀’的這個人,但聽到那變作少年人尸體的想魔,不斷呼喚崔哀的名字,本能地意識到這個名字一定極其重要。
同一時間,周昌亦向《大品心丹經》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左眼之中,一個個扭曲殘缺文字跳動起來,組成一行行字跡,從周昌視線中刷落。
白秀娥的提醒聲音跟著響起
二者交替,重復提醒著周昌。
那些在周昌自我暗示,以及‘遺忘詭’殺人規律影響之下,被周昌遺忘去的記憶,而今紛紛回還!
他重又記憶起了‘崔哀’!
隨著他重新記起‘崔哀’這個人,及至自身與其之間的種種交集,‘遺忘詭’的殺人規律瞬時不攻自破!
從悲瘟黑河中浮出的‘遺忘詭’,緩緩收回了掐在崔哀脖頸上的手掌,它眼神冰冷地注視著眼前之人,身形融化在了那片漆黑河水中。
水面如鏡。
少年人慘白的面容就呈現于水面之上,眼神陰森地注視水面上的崔哀與周昌。
崔哀灰敗的臉色陡地變作潮紅。
他瞪大眼睛,死死凝視著黑水下的‘遺忘詭'片刻,又猛地抬起頭來,與周昌對視。
“你救了我……
你想讓我做什么”
崔哀神色復雜地看著周昌。
眼神里有著難以脫去的忌憚,亦有隱隱的感激。
對方同樣在‘遺忘詭’的殺人規律影響之中,在此中,與他‘崔哀’相關的種種記憶,都會無可避免地被遺忘去。
而此人能在短時間內就恢復記憶,救了他一命,說明對方確實有特別的、應對那頭想魔的手段。
這種手段是而今的崔哀都不曾擁有的。
此種手段說明了對方的能力,亦是崔哀今時忌憚他的主要原因。
“我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這頭想魔如果放出來,必定無人幸免。”
周昌目視著在黑水中若隱若現的‘遺忘詭',出聲說道:“亡子亡子……其實是你崔哀遺忘了自己的孩兒,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
所謂亡子,其實亦是忘子。
而關于你曾真有一個孩子的事情,哪怕是大埝村里的瘟肉粽都不知道。
他或許曾經是知道的,但在這頭想魔殺人規律影響之下,已然忘記了這件事情。
由此可見,這尊想魔絕不能小覷。
今下你活著,它也就休想借你之死,徹底從鬼墳之中脫困。
你活著可以與它相互牽制,所以你今下活著更符合我的利益。
但你既然想要報答我,我也不會拒絕……
那個瘟肉粽,它找你來,是為了什么”
此時身在周昌目光之下,崔哀有種被對方一覽無余,一切種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分明是他掌握著‘悲瘟氣’,在力量上自始至終占據上風的都是他。
然而,他如今面對周昌,卻更覺得有力無處使。
對方的籌謀環環相扣就像周昌先前說的那樣,在他與周昌照面的時候,他就應該首先逃跑,而他選擇了阻殺對方,也就選定了接下來的結局……
而當下周昌突然問出口的問題,同樣更切中了關鍵。
崔哀深吸了幾口氣,他明白了自身對于周昌如此忌憚的根因在于何處。
“你所說的瘟肉粽,想來便是大子胡阿四了。”崔哀出聲說道,“它找我來,是為了‘起幡咒’的咒膽。
有這道咒膽,它才能念出完整的起幡咒。
數百年來,世間一直有供奉一道名為‘發燥幡’的瘟幡慶壇,三瘟之氣,便在傳說之中源于發燥神幡。
胡阿四所在的胡家,與李家、任家等四家人,共同拜祭這座慶壇,直至慶壇上生出詭變,詭風從中刮出,席卷了四家人,逼迫得他們不遠千里,從湘西苗疆之地遠涉至這黑荒山腳下,在此處定居了下來。
此后百年間,四家人久受'詭風迷眼'之苦,一個個都是瞎子。
直至你們走入此間,胡阿四首先換得了一雙好眼睛,他糾集了大大村里的四家人,從他們口中獲得了能喚醒發燥神幡的起幡咒。
起幡咒,有咒頭、咒眼、咒膽、咒尾、咒骨五段。
而四家人掌握著除了咒骨之外的四段。
任家人原本掌握著‘咒膽’,這‘咒膽’乃是一顆自他家血脈之中傳承,始終會在他家人身上發作,令人痛不欲生的‘病膽’。
只有在這顆病咒膽的加持下,才能使得念出的起幡咒溝通神幡。
但任家人久受病膽折磨,我想用這顆膽救回兒子,就許了他家很多財寶,幫他家祖父切下了這顆病膽,所以最終胡阿四會來尋我。”
“看來你們兩方是達成合作了”周昌再次向崔哀問道,“饒是如此,你們兩方加起來,也只有起幡咒的四段而已,那副‘咒骨’,不是還沒有著落”
“咒骨不須尋找,它就在鬼墳里。”崔哀搖頭答道。
他至于此時,已然不想再與周昌打言語機鋒,刻意隱瞞對方甚么了。
對方的智謀非他所能匹敵。
既然打不過,還不如早點投誠,和對方通力合作。
不過,他雖未在言語上設伏,但言辭之間,隱隱約約地還是想考校考校周昌。
有詭 143、鬼墳中的想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