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仙宗 第35章 離別又離別
“傳檄平、斤二縣有名有姓一百九十四戶仙道人家,即日起在堂內懸掛山公真容畫像,晨參暮禮,以為傳承。”
“傳令平、斤二縣在任主官立鄉賢正祠,后續縣寺遴選仙苗時候,需得先讓娃娃們參拜山公塑像。”
“清查重明宗轄下所有凡人門戶,發給米面各五斗、肉一秤、油五合。同時宣發清楚,即日起都需吊孝。
明令二十七天中摘冠纓、服素縞、禁祭祀,月內不準嫁娶,四十九天內不準屠宰,百日內不準狎妓擺宴。各鄉社著專人看管,期間逾禮者論罪服役,不得以錢贖罪。”
“請各地飛遞驛鋪傳遞消息,告知云角州各處,山公靈身會在重明宗停放旬日,吊唁者.”
康大掌門忙忙碌碌地安排過一通之后,方才騰出空來,湊到正立在子鈴木棺槨面前的黑履道人身邊,開口請道:
“師叔,小子都安排下去了。您還有什么吩咐?”
黑履道人聲音低沉,只淡聲道:“怎么安排得這般勞民傷財,山公當年最煩的便是這類面子功夫。每次國喪時候,他都要跳腳罵人。”
“咱們做晚輩的,總需得做些什么。”康大寶看得黑履道人面色并未轉好,便又開口言道:“過去那些人配不起,山公配得起的。”
黑履道人點了點頭,再未說話。
康大掌門也不曉得此時該說什么,便也只在黑履道人身側立了半晌,就又轉頭去忙別的事情了。
山公突然身歿在了重明宗,正在大比的重明宗差點也跟著亂了套。
奪了好名次的弟子們這時候都不敢露出來半分喜色,連事先承諾的大比獎勵也不敢發問。生怕被一個個鐵青著臉的長輩們揪住,好生收拾一頓。
在康大寶等人風風火火地催促下頭,山公的靈堂很快便在重明宗的正殿上搭建起來。
這一回向來敦本務實的康大掌門未有小氣,親自寫了物資名冊。其辛苦攢在宗門大庫里頭的靈石似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幫著弟子們從周遭采買了好些重明宗向來少用、華而不實的名器飾品。
如此這般下來,尹山公的靈堂被布置得古素大氣、與其生前的簡素風格,卻是截然不同。
秦蘇弗很快紅著眼眶趕了過來,身后跟著其妻岳氏,面容上頭卻是少見哀慟之色。
這也難怪,尹山公終其一生不過也就是個練氣修士,所謂傳道授業福澤的也不過只是低階小修。岳家這類邊州土霸對其不怎么感冒,卻也是理所當然之事,自無有什么理由好做苛責。
只是這女子的出現,卻似令秦蘇弗與重明宗眾人之間憑空生出來一絲隔閡。
但眾人到底也未有表現出來,帶著秦蘇弗夫婦一道換了麻衣,便就立在堂前相迎各家吊唁拜祭人馬。
與康大掌門事先所料的云集響應卻是不同,這十日之間,能登門吊唁者卻是不少。但其中大半,皆是連山公名號都不怎么熟悉的低階散修,為了蹭一頓靈膳素宴不惜跋山涉水而來;而剩下的小半里頭,又需得拆開來看。
其中五一是心思玲瓏,為了攀附秦蘇弗這州廷大員、岳家嫡婿的奉承之徒;
其中五三又多是在平、斤二縣討生活的人家,對黑履道人與康大掌門稍有傾慕,借此良機來刷下臉面,以求結個善緣。
只有剩下那五一之數,或才真是對山公事跡敬仰十分,這才不辭辛苦,專門來拜。
對于此等情景,堂內眾人皆是心寒。
康大寶本以為黑履道人也甚為惱怒,但幾日看下來,自己這便宜師叔卻還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模樣,成日里頭一言不發,渾似漠不關心。
康大掌門怕其有異,湊到黑履道人身邊,正待出言安慰,后者卻已先開口:“無事,似山公與我大兄這般爛做好人的,這時候若真跟那些無德高修一般門庭若市,才是怪事。”
這話言得康大掌門默然不語,直到葬禮結束之前亦都是一副怏怏不悅的模樣。
旬日時間很快過去,康大掌門片刻也不等的拆了這與其意想中全然不同的靈堂。
他本屬意要將山公葬在其師墓邊,如此除了可以全二人師徒恩義之外,重明宗也可著專人看顧。但秦蘇弗卻是將康大寶這想法否了,帶著山公回了魚山島。
那里有師徒二人許多回憶,是秦蘇弗早早便就選好了的地方。
想來同修會會首與那唯一的筑基供奉李明源若是識趣,只看在秦蘇弗這州廷典軍與康大掌門兼管兩縣的差遣上,也不敢不盡職盡責。
康大寶自無資格來與秦蘇弗這正牌徒弟爭辯,只是陪著后者一道回了一趟魚山同修會,敲打了一番會中幾個主事之人,這才與秦蘇弗分做兩路、就此作別。
甫一進了重明宗牌樓,康大掌門便就見得了一個長相秀氣的總角男童。
“昶兒?”康大寶語中稍有意外之意,只道:“你怎么一個人在此處?”
何昶見得康大掌門回宗,眼神便就一亮,興奮言道:“阿舅,阿娘和黑叔爺見昶兒在此處等你,要你回來過后,便帶你回小院。”
“哦?”康大寶聽得心頭一沉,卻未表現出來,只朝著小家伙笑了一笑,再將他提到肩上,便朝著何晚櫻的小院行去。
他肩膀寬厚,何昶坐在上頭,只覺比平日里頭坐在交杌上面還要舒服。
而今這位何老掌門的外孫已年滿七歲了,今歲秋天方才測得靈根,而今正在重明宗的育麟堂中修行,才將引靈入體,成了一練氣一層的弟子。
令得康大掌門頗覺慶幸的是,何昶雖然資質也稱不上好,但總算未有繼承其父風莞那五靈根。
雖然身俱四靈根的他在育麟堂的同期里頭,只算得個墊底的存在。但想來將來有康大寶等一眾長輩多加照拂,比起那些資質更為出眾的同期師兄弟,此子的修行當也不會太過坎坷才是。
何晚櫻居住的小院離宗門牌樓不遠,舅甥二人一路說笑,只不多久便就一上一下地邁入了小院。
正在內院中鞣制符紙的何晚櫻見得康大掌門到來,忙放下手中活路,一個招呼都不打的便就入了閉關室,將黑履道人請了出來。
康大寶忙快步迎上,俛首拜道:“此處靈氣稀薄,師叔何必在這里修行?若有事情要講,只消以信符召我兄妹二人,小子便就帶著晚櫻來碧蛤洞府了。”
“莫拘這些俗禮、這是我在小環山待得最后一日,左右又無外人,將你這風調開爽的油皮紙撕下來吧,自在些。”
此時黑履道人目中悲意雖然還是難以掩蓋得住,但比起康大掌門臨出門前,卻已是好轉許多。
便連他說話時候,語中都難得地帶上了幾分揶揄之意,這是他往日心情頗好的時候才能得一見的稀罕表現。
“師叔要走?!”兄妹二人不約而同疑聲問道。何晚櫻根本未有意識到事情利害,問過之后又補了一句:“師叔這一回要去多久,需得多久,何時回來?晚櫻也好備些餐飯。”
“師妹說的是,屆時我將世倫喚來,好好為師叔.”康大寶正要順著何晚櫻話說下去,卻見得黑履道人稍稍拂手,這話頭便就被止住。
“晚櫻是不曉得,你小子又在裝個什么?”黑履道人瞥過康大掌門一眼,又朝著何晚櫻低聲念道:“這一去,卻不曉得何年何月才會回來了。”
“啊,師叔這師兄你.”何晚櫻聞得這消息,一雙美眸瞬時便被驚色浸滿。
心頭猜想半點不差,往日里頭還算得健談的康大寶再不說話,只垂首下去,靜待黑履道人繼續發言。
黑履道人話音方落,何晚櫻曉得這事情由不得自己置喙半句。
她甫一離了男人,這腦子便還算清楚,當即便就藏好了失落心思,岔開話道:“師叔可還想吃些什么?”
如此時候,黑履道人也暫且將目中那絲悲意掩藏下來,淡笑言道:“我印象中,便數當年嫂嫂做的槐花餡餃子最是好吃,這般算下來,也有好些年頭都未有嘗過了,只是不曉得賢侄女做不做得出來。”
“晚櫻定用心去做。”何晚櫻聽后面生詫異,應承過后緊張得就要出門,卻被一旁正低著腦袋的康大寶出聲止住:“昏了頭不成,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時值冬月,哪來的槐花?”
“這”何晚櫻聽過康大掌門這話過后先是一愣,隨后才反應過來:“是了,師兄說得對。師叔,此時無有槐花,還是待立夏時候,初花開了,再吃這頓吧。”
黑履道人臉上笑容更盛,又偏頭一瞥縮著腦袋的康大寶,才再與何晚櫻言道:“侄女兒這是在說什么胡話?我等又非凡人,你去尋宜修,他自有辦法就是。”
何晚櫻倒是再也不勸了,忙點點頭,正待拉著何昶一道去尋周宜修,卻見黑履道人伸手將其抱在懷中,繼而隨手一擺,催其離開此間。
何晚櫻最后看過還埋著頭的康大掌門一眼,見得后者再無反應,這才惴惴不安地邁步出了院中。
“黑叔爺,您這么一走,要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看昶兒啊?”
“哈哈,叔爺也不曉得,或當是很長一段時間吧?或許到那時候,我家昶兒也都已成叔爺了。”
“啊,竟要這般久?!”何昶驚得將兩顆大眼睛睜做銅鈴,康大寶也稍抬起頭,但甫一與黑履道人投來的目光撞上,他便又將腦袋縮了回去。
“那那叔爺要去哪里呀?”
“去外海。”
“去外海是做什么?”
“去修行、去結丹、結上品金丹,結丹過后還有成嬰,成嬰過后還有待得叔爺修行圓滿了,便可回來見昶兒了。”
這祖孫二人聊過一陣,何晚櫻與周宜修便就帶著一簍鮮嫩的槐花回到了院中。
這番回來的自不可能只有她們兩人,黑履道人并未有壓下消息的意思,重明宗夠身份的人物聞訊過后,又有哪個不來?
何晚櫻回來過后,便就從黑履道人懷中抱過何昶,帶著一眾人去了外院忙弄,將內院重新留給了黑履道人與康大寶二人獨處。
“師叔準備何時動身?”康大掌門終于未再沉默,開槍問道。
黑履道人又翹起嘴角,挪步過來輕拍下康大寶肩頭,才緩聲言道:“待不得幾天了,我既然要求上品金丹,那這山南道卻是太小了。畢竟我不愿與大衛仙朝做鷹犬,那么也只好繼續往外海去尋了”
“上品金丹.”
康大寶雖然在黑履道人先前與何昶的話中,都已聽得這消息,但此時再聽得黑履道人開口言過,卻還是稍有驚詫。
黑履道人斂了笑意,斬釘截鐵的繼續言說:“哈哈,只是去尋機緣罷了,未必能成、還可能會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山南道的金丹上修結的多是下品,連中品都少之又少。
同是金丹,在上品金丹眼中這兩者若豬狗爾。我得去別道尋,亦或者,要遠去外海之外也說不定。就是再遠,甚至離開大衛仙朝,去苦靈山下其他勢力中,師叔也要去尋。”
“師叔竟有如此心氣。”康大寶長舒口氣,蓋因結成上品金丹在其印象中,可是匡琉亭這類幾代人才一出的宗室貴胄,方能肖想的事情。
康大寶沒有再勸的念頭,只是又道:“想來這其中,定有許多兇險。”
“的確兇險,說是九死一生怕也不為過。但修行人本就該與天掙命,一步慢,步步慢,師叔我等不起的。”黑履道人面色淡然,旁人便是近了端詳,也看不出什么畏懼之色
“師叔,”康大寶一咬牙,黑骨、混元葫蘆這等天大的秘密他不敢對旁人說出,但
康大掌門手腕一翻,取出一物:“這是小子從一處古墓中尋來的,便請師叔帶上,用以傍身吧。”
“哈,難得你一片孝心,”黑履道人初時還面露喜色,繼而毫不在意地伸手接過,只是此物甫一入手,都不消端詳片刻,黑履道人便漸漸將笑容斂去。
“三階中品的飛劍,你從哪兒來的?!”
“小子從洞府中尋來的。”
“不可能,這飛劍銳氣十足、卻未開封染血,一看便是近些年由大家鍛成的上乘之作,哪有封存多年的模樣。又怎么可能”黑履道人言到一半,才將話頭止住。
他伸手將飛劍推回,只道:“收好吧,給青哥兒留著。待得青哥兒修行到了筑基巔峰,或可用得此劍斬出一劍,來傷假丹。只是此劍現世過后,風波必然不小,你需得.”
“自乾豐四百二十四年元月初九那一日,這柄飛劍,便就一直是為師叔準備著的了。只望此劍能助師叔在負芒披葦的路上稍稍順遂,便就算全了小子孝心。”
“哈,”黑履道人聽過此話,掐指算了一算,目中便微有訝然之色。
他新蓄的胡須稍顯雜亂,正被一陣山風揚起。與此同時,眼中的康大寶與記憶中那道巍峨如山的影子隱隱約約重迭起來。
黑履道人又愣愣地看了康大寶半晌,才突地笑道:“你還真像你師父吶。”
說完過后,他也再不推脫,也不顧康大掌門聽完話后面上稍有茫然,只又大笑著結一劍印,一股銳氣將飛劍架起來,再將其送入黑履道人手中。
正是溫情十分的時候,偏二人卻又不曉得該說些什么了。只曉得離別傷感之意在這院中越蘊越濃,沖著二人都難再開口。
好在此時何晚櫻見得內院里頭動靜不大,壯著膽子出聲來請,才將僵局打破:“師叔,餃子好了。”
“走吧,”黑履道人收好飛劍,卻覺這難得的三階法寶還沒有眼前這個憊懶小子招人喜歡。
后者深吸口氣,先前那喪氣模樣頓時一掃而空,換做笑顏與黑履道人一并走出了內院。
————五日后,小環山
“莫送了,終有一別的。”
黑履道人別過了一個個來送別的晚輩們,朝著留在最后的康大寶,輕笑說道。
后者長舒口氣,最后一次俛首拜道:“仙路坎坷,還望師叔保重!”
黑履道人點了點頭,只又道:“我自省得,你在家中不消掛念。我走過后,州廷對你的態度或有所變,你需得有個準備。匡家人最是薄情寡義,我觀安匡琉亭跳不出這定論。你要小心,莫要被他賣了。”
“小子曉得了。”
“還有你那岳家,潁州費家于匡琉亭身上下了重注,若是押中了還好,若是沒有,那便難說了。外間傳說,費葉涗身歿過后,若是匡家人不替遮掩,他家或有傾覆之憂。”
“小子曉得了。”
黑履道人頷首過后,才轉了半個身子,卻再回轉回來,他深深將康大寶再看過一眼,才言講道:
“這一去或是數百年,或是回不來了。不過勿論如何,你都要好好修行,不然我金丹大成歸來之日,你已垂垂老矣,卻還要叫我師叔,像什么樣子。
“小子曉”
“待我回來,便將當年事情講與你聽吧。只是望你到那時候,莫要怪我”
康大寶雙眼猛地一睜,還不及問,便就黑履道人已經十分果決地轉過身去。后者踏上肅秋劍遁入云端的時候還在高呼:“我走啦!寶哥兒,你好生修行,待我回來!”
康大掌門再不說話,只目送著黑履道人的背影漸漸離去。此間心情,仿似剛剛從何老掌門病榻前頭起身,接過掌門石扳指的時候一模一樣。
“此后頭頂再無大樹蔭蔽,”他悵然嘆過之后,臉上又浮出淺笑:“無什么的,師叔早就是想要走的,只是放心不下,才遭我們拖累罷了。”
這時候再見不得黑履道人離去的背影,康大掌門便就轉過身去,摩挲著手中的石扳指,繼續想道:“我做得好的,不會再讓師父師叔失望。要知道,四十四年前,我不過才是個練氣二層的卑弱小修罷了。”
西斜的日頭慷慨地灑下了一抹殘陽照在康大寶寬廣厚實的背上,暖得他挺起脊梁、祛盡了渾身頹唐。
“我康大寶,定能讓這重明宗,道統昌盛、連綿不絕!”
(本章完)
重明仙宗 第35章 離別又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