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二百零六章 生為麟子,此血何洗(四)
場中氣氛沒有變化,大家依然含笑把口頭的話說完,然后稍微靜了一下,一部分人看向了上首,一部分人看向了雍戟。
“世子進京已經有些時日了,可惜時難湊巧,直到今日才入宮一敘。”李凰目光放在雍戟身上,朝眾人道,“陛下常與我說,年輕時在北境浴血殺敵,與燕王弓戟相倚、同袍共馬。兩人活下來,不知彼此救過多少回性命。”
李凰的聲音溫和輕緩,像是春夜的風:“前朝故事,君臣一旦分離,千里相隔,經年不見,往往相忌。更怕一個高居廟堂、一個掌兵在外,所思所想不同,最易生些誤會。我不在廟堂,諸事不懂,有時憂心此事,向陛下議論,陛下卻只擺手示意,如聞無聊之言。”
“君臣相托若此,實為大唐幸事。前代世交,能延續下代,是長輩們心里最愿意見到的,如今雍戟世子入京,諸麟兒當多多熟絡,非只此情珍重,亦為大唐未來之穩固也。”
眾人紛紛稱是,向雍戟舉杯敬酒,雍戟斂裾起身,一一禮敬,他生得挺拔,王侯世子浸養出的貴氣在一眾黃袍中也依然卓立。
“多謝皇后殿下。家父遣我入京,除了些事務外,尤叮囑要和諸位殿下友愛,前幾月因著同愛巡獵,與三殿下游玩得多,卑鄙遠人,往后還請其他殿下多多招呼。”言罷四下一敬,滿飲一杯,都是薄淡的春酒,也并不醉人。
李凰露出滿意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回頭又笑道:“不過這些都是虛話,日后想不招呼都不成的——為免兩相生疏,各自后輩又正在年華,陛下與燕王議定,要修以秦晉之好。我瞧你們許多人都早已知曉了吧。”
李玉瑾笑道:“一車一車的紅綢子往宮里拉……除非是瞎了眼。”
元妃也笑:“難得熱鬧一回,大家都議論呢。”
“幾車紅綢子也礙著你么,又不要你去拉車。”李凰嗔他一眼,“一樁皇家的婚事,從女兒家八九歲起就開始準備呢,繡紅服、掐金絲……你瞧見那點兒紅綢子才夠干些什么?自己不操心妹妹們的事,只在這里說嘴。”
李玉瑾低頭舉杯。
李凰轉回頭繼續道:“大唐兒女沒什么扭捏,皇家里適齡的女兒只有六殿下和小女兩位,現下也都在席。婚事總得要求個兩相歡喜,不知世子心儀哪位,既是家宴,不妨先說。”
雍戟躬身舉杯,謙聲道:“能得一麟女垂顧,已是雍戟三生之幸,豈敢有什么挑選,全憑娘娘做主。”
“世子重禮尊君,是好兒郎。”李凰笑了兩聲,“不過本也沒要你‘挑選’,說的好像相中哪個就任你帶走一般——你先講心儀的,過后我還要問女兒們的想法,我們也未必瞧上你呢。”
席上皆笑。
雍戟赧然低了低頭,還是一躬身,溫聲道:“雍戟不敢有冒犯麟女之言辭,只望幸得垂顧。”
李幽朧面色依然很淡,有些走神地看著案上未動的菜式,似乎不時想往西邊望去。李蠶南端坐在案前,大唐公主的矜傲還是神氣活現,但兩頰已經染上些淺緋,雍戟兩句話說下來,令她下巴微微抬了起來。
“那便看哪個肯‘垂顧’你了——唔,剛說了前四盤都是性寒的。”李凰回過頭,一列宮女已在身后列好。
她抬手示意把這第五道膳食送下去,乃是給每席都遞上了一罐熱騰騰的羹燉。
“駝蹄羹,今日煨得最久的一道菜了,從日出前就開始收拾了。”李凰拾起箸子,介紹道,“取的是西域貢駝前蹄,和鷓鴣與竹蓀同煨,頂上綴的也是西域紅花,頗為暖身。所謂‘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本宮這第四、第五道菜肴,正從這句詩中取來呢。”
雍戟嘗了一塊:“從前沒吃過這般清軟的蹄羹。府里廚子做出的要么味重、要么味腥。”
“那倒真不是廚藝的過錯,畜類之蹄易儲腥臭,本來便難以入膳。宮里這道菜做得好,蓋因貢駝從小養育就干凈,專為了這四枚蹄子。”
“原來如此。”
李玉瑾吃了兩塊大加贊賞,李琛袖手不知想著什么,李蠶南很端雅地舉箸夾了一塊駝蹄,這位公主在禮儀上確實無可挑剔,瞧著比李幽朧貴氣許多。
李西洲沒動筷,裴液疑問地瞧了她一眼,她不在意地推道:“這個好吃,兩罐都給你吧。”
“多謝。”裴液正覺味道不錯。
席上諸人品嘗幾口后便放下了箸子,這一輪菜肴算是嘗過,李凰食用時動作很精準干凈,沒沾上絲毫湯汁,但還是經侍女擦拭了唇手,才繼續道:“幽朧,你這兩日和世子有所相處,該熟悉些,在你眼中,雍戟世子為人如何,可有什么不習慣之處嗎?”
李幽朧微微一禮:“稟母后,世子謙和有禮,識見高遠,翩翩若君子,兒臣無甚不滿。”
李凰點點頭,又道:“雖是如此,友人與侶人畢竟不同,若有姻親之媒,你也愿意和雍戟世子相訂嗎?”
“稟母后,兒臣愿意。”
李凰滿意勾了勾唇,又朝另一邊望去:“蠶南,你是我親生,知兒身負重任,早早離開,所以這些年留你在殿中,不舍放離身邊。然而女大當嫁,今日既有良媒,我也問一問你,你瞧雍戟世子如何?”
“兒臣、兒臣全聽母后安排。”
“我居此位,自然為宮中嫁娶負責,不過既是家事,此間又是家宴,不妨先作些商量。”李凰溫聲道,“等咱們先有個說法,訂親時給外人們做個通知便好。”
“本宮不藏心中想法,因覺北疆荒遠,幽朧是明宮難得之麟兒,身負真血,實不舍令其遠離宗脈。所以意在點蠶南赴此婚約。”李凰道,“諸位心覺如何?”
李幽朧眼瞼垂了垂,擺弄羹勺的手停了下來。
這時候下一列宮女走入席上,腳步和遞膳的動作都放得更輕柔了些,行走間幾乎點著腳尖。
這道菜式是三枚淡紅的鴨卵,不知被什么染成此色,圓頂已被齊整地割開,剩下的殼面上刻著幾行古篆,往里面望去,則填滿了橘紅和嫩白,是蟹膏和筍丁。
“我倒覺著六妹和雍戟更般配呢。”
場中很安靜,李玉瑾仰頭吞了一枚鴨卵,盯著里面拿箸子撥拉著殘余,吞入口中后才滿意將其擱下:“他二人一身黑一身白,平日里都沉默寡言,這幾日湊在一起卻竟然一直有話講。”
李凰指甲輕輕叩打著面前這枚鴨卵,笑道:“是么,講些什么?”
“母后為難兒臣了,難道兒臣跟在人家兩個屁股后面偷聽嗎?”李玉瑾道,“不過,六妹生性喜冷,去北邊應當合她心意;八妹喜好繁華,叫她離開神京倒反而不妥吧。”
他舉箸拾起另一枚鴨卵。
“這倒也有理。”李凰指甲輕輕刮著蛋殼,笑道,“不過我忽然想起一事,好像婚嫁之后,也未必遠赴北境,神京城里也有燕王府,住在那里,倒可免受親血分離之苦了。”
李玉瑾笑:“那這得雍戟愿意——分明娶了妻,到時候回了北疆還得孤孤伶伶,也太悲苦。”
“你最沒良心,他悲苦,你就不想念妹妹嗎——也不知站在哪邊。”李凰笑嗔他一眼。
李碧君乖乖坐著,她早知曉大人說話時不要插嘴,低著頭吃了半枚鴨卵,只覺得太鮮了,抬頭向母親遞了遞,母親一手接過,一手不著痕跡地掩上了她的嘴。
李幽朧垂著頭,手指依然只搭在勺柄上,沒有神情也沒有言語。
她聽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講話,往下挪了挪視線,案桌下擱在腿上的那只手在微微輕顫,她調動真氣壓了下去。
還會有別的機會嗎?她默然想。
沒有了。
就這一次。
無論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帶朦兒走的。
“是啊,”李琛這時候認真道,“我會很想念南姐姐。”
“……你們從小玩得好,蠶南一定也想你的。”
“所以,兒臣也舍不得南姐姐出嫁,這婚事要不還是讓六姐姐去吧。”
李蠶南怔了一下,呆呆看向他。
李凰卻皺眉輕斥:“這般大了還講孩子話,幽朧也是親姐姐,不可這樣講話。”
“奧。”李琛歉意起身向李幽朧行了一禮。
李凰輕嘆一笑:“你打小的優點就是認真,但是總也太認真,開不來玩笑。”
她頓了一下,手指依然輕叩著鴨卵:“你們所言我都有所考慮,不過……這話說了蠶南恐怕要跟我急——我愿意要她去,不是偏心哪個,是她早先見了雍戟世子一面,便喜歡上了人家,母親私心,總想成此美事。”
此話一出口,裴液用食的動作都頓了一下,抬頭去看李蠶南,果然見她面色僵白。
“兒臣覺著,南姐姐不是喜歡雍戟世子,她也沒去過北境。”李琛說話又慢又安靜,“南姐姐,你只是有些好面子,還是別去了,真要結了親,你肯定要后悔的。”
“啊!你這話說出來,八妹可要狠狠揪你耳朵了。”李玉瑾仰頭笑,“雖然是家宴,但可也好些人呢!”
李琛沒說話,李蠶南勉強笑了一下,眼睛直直看著空處。
李凰微笑:“都是家里人,沒什么的。”
“不過,幽朧要出嫁的話確有許多麻煩之事的。”她微微斂了笑容,低眸思忖道,“你們別忘了,幽朧是真血嗣子,一來,麟血不可離京算是一檻。”
她抬眸嚴肅了些:“二來,去北疆又與去別處不同,再往北便毗鄰荒人,雖然現下休戰多年,但我深居宮中,也知兵火時時待燃。麟血乃國之本,置于邊疆,恐國有虞。你們都是麟兒,這上面的事情該多想些。”
李幽朧低頭捏著勺柄,嘴里忽然嘗到些腥甜,下意識松了松下頷。
是啊,裴液想,燕王不知要做些什么呢。
他要麟血,當然不能給他。
裴液抬眸看了一眼上首,李知依然端坐,像是空氣或者一株樹,李玉瑾低頭吃著第三枚鴨卵,李琛兩手握在一起,有些緊張地看著旁邊的李蠶南。
這是雍戟預料中的局勢嗎?不過好像還不足以推動什么,李凰已經把麟血二字說出口了。
然后他愕然一怔,轉過頭,身旁的女子淡聲道:“叫幽朧去北疆吧。麟子不是被人追著跑的綿羊,而該一露面就讓敵人不敢靠近才是。幽朧天賦很高,心志堅韌,叫她駐在北方,正做個抵御荒人的柱子。”
李凰手指一頓,鴨卵被叩出個小小的裂坑。
她收回手指,斂了斂袖口,思索了一會兒,轉頭含笑示意早列好的第七道菜肴送入場中。
“這道是‘冷蟾兒羹’,上兩道菜一濃咸一腥鮮,且來道清淡的冷點緩緩嗓子吧。”李凰微微一笑,溫聲道,“既如此,那便暫以幽朧為先吧。幽朧身負之真血,本宮會奏稟陛下、通傳五姓,一起再議一議、想想辦法。若有解決之法,自然皆大歡喜;若幽朧之事難成,也不必耽擱了兩家親事,仍以蠶南完婚就是。”
食仙主 第二百零六章 生為麟子,此血何洗(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