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八十二章 臘月系彩(上)
“以后我要打了天下,什么都給你!”破舊院落里,李堯用力地看著少女,一個小少年被懷疑決心時,臉上總會漲出他那樣的紅潤,“真的,我——唔!”
踩在秋千上搖晃的少女一手按在了他臉上,微紅著臉笑道:“快別說啦!連吃個包子都要眼巴巴等著我捎來呢,還什么天下不天下。”
李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卻沒有急躁或氣餒,也笑道:“反正……我說的是以后的事嘛。”
“別以后啦,現下就有難關擺在面前呢。”趙白璧擺著秋千,“你到這時候都還沒有開脈,怎么打天下。”
李堯這下也沉默了,無論是自己一個人度過的那些年月,還是這兩年多跟在大將軍身邊的時光,他的丹田種始終杳無聲息。
這個世界上確實不是人人都擁有開脈的資質的,或者說,能夠踏上修行之路的才是少數的幸運兒,但若放在皇家子弟中,無法開脈之人確實十分罕有。
上天賦予的血脈令他們生來就更加優秀,強健的身體、敏銳的頭腦、優越的容貌……還有更輕松的丹田破種。
沒有人的丹田種會生來是顆死種子,只是有的殼厚,有的殼薄,而有的埋入的這片“田地”太過貧瘠。
李堯輕嘆一聲,望了望天:“沒有修為也有沒有修為的法子,做事情未必一定要打得過別人……總之,以后再慢慢想辦法吧,我先去宮門處認了姓名。”
李堯站起身來,就著雪化的冷水嘶聲哈氣地勉強梳洗了一番,頗不容易地尋摸出兩件算是合身的衣物換上。
趙白璧從秋千上跳下來,也拿起了她的劍:“你到宮門去認祖歸宗,我入宮去幫你探探消息。”
李堯驚訝:“你……你怎么進宮?”
“那你就別管啦,反正我總有辦法。”
她確實總有辦法,兩年來許多李堯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她都能神奇地完成,好像背后有個暗中幫助她的神仙一樣……但私自入宮還是太危險了,從多小的時候開始,李堯就無數次聽說那里的丑惡可怖。
他下意識牽了下少女的袖子:“別,白璧,你別去了。等我認了姓名,我再帶你進去。”
趙白璧翻個白眼:“笨蛋,我進宮就是為了幫你打探內幕的,都認完了我還進去干嘛,喜歡看那些王爺的肥肚子嗎?”
“你要打探什么?”
“現下一切洗牌,你既然想建功立業,這第一回入宮當然得表現出色,你要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比過那些人?”
“總之你莫管了,我去看看宮里是個什么風向。倒是你,雖然街面上已經安穩下來了,但也難保有什么不測之虞,帶上短劍,走路時多警惕些。”
“好,白璧你放心吧。”李堯認真道。
神京長街上一片凄黯。
即便早有準備,李堯也未料短短一月,昔日繁華的街巷會變成這樣一副景象。見得十處高樓大院總有七處焚毀,一座座樓閣都坍塌成漆黑的炭墟,長街上還潑灑著未消去的暗血,刀痕箭孔將墻面洗得滿是瘡痍。
人煙尤是冷清,往日縱然生活艱難,年節時至少仍有一番熙攘,而如今除了甲士,已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影,每張臉上都沒什么表情,一雙雙瞳子都下意識發怔,堂堂國都,竟然生出了一種荒涼之感。
李堯走到朱雀大街前時,人開始多起來了,許多衣衫臟破的人圍成一團團領著救濟的熱粥,時不時有搶奪和毆打發生,但甲士們只漠然倚在墻邊聊著天,充耳不聞。
李堯試著擠上前去喊了喊也沒有效果,他努力想整肅一下隊伍,令幾個總也擠不進去餓哭的孤童至少能領上半碗,但面前勸住了這邊,那邊又擠了上來,他自己倒是飽挨了幾拳,卻根本梳理不成隊形。
少年只好無奈地退出來,定定看了一會兒擁搶的人群,這時額角一抹癢意流淌下來,他伸手一抹,染了一掌鮮紅,原來剛剛磕到的那一下并非毫發無傷。
好不容易翻找出的衣裳也被污了幾片血塊,李堯處理了一下傷口,又沉默看了一眼這些擠扭哄搶的身影,還是先往宮門而去。
然而只走了幾十丈,剛剛過了這片散放賑濟的場地,他就微微一怔,被側面傳來的聲響一扯,在一個窄暗小巷前停下了腳步。
他偏頭看去,這次是真的怔住了。
這巷子又窄又深,地上舊血沉暗,里面幾家住戶顯然已遭不幸,但這時巷中卻有兩個人——一個倒在地上哭喊的十多歲女孩兒,一道扯著她頭發往院里去的少男背影。
“賤婢!聽不懂嗎,我馬上就重新榮華富貴了!”男聲低嘶著,“好好進去待著!”
其人披著一身已臟破的華美黃袍,頭發披散蓬亂著,腰間掛著一柄鞘身開裂的劍,金絲玉嵌都已被挖出,他一腳踹在了女孩兒的脊背上,激出了一聲哀吟。
“喂……”李堯下意識輕聲出口,“立衡……堂兄。”
巷中安靜了一下,佩劍身影頓住,然后像個木偶般緩緩回過身來,李堯仿佛能聽見肩頸轉動間的澀聲……那垂散的長發下,是雙獸般的眸子,和那張熟悉的面孔。
“……堯弟。”這副面容也怔怔地看著他,許久,才忽然咧開了個笑,“堯弟,你也還活著,太好了。”
“伯母他們……可還好嗎?”李堯問道。
“所有人,全都死光了,宅子也燒沒了。”立衡嗓音嘶礪,帶著微顫,但面上卻已沒什么表情。
“對了!我剛看到的消息!”立衡忽然嘶啞高聲道,擰身時鞘尾磕撞在地上,拖出一條刺耳的長音,“宮城那邊正召回宗族弟子呢!堯弟,咱們這一大支恐怕不剩幾個了,正好,你我一同過去吧。”
“好……堂兄,你這一個月是怎么活下來的,一直住在這里嗎,我……”李堯下意識話說到一半,忽然定定地抿上了嘴。
這個時候他才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然后看到了許多的血。
在立衡的袍子上、靴子上、劍鞘上、劍柄上,大的小的、新的舊的……片片沉暗斑駁,但他自己身上沒有傷。
“不錯,我從府里逃出來,知道這巷子里兩家平日釀酒,我就猜他們有地窖藏身……”立衡嘿然兩聲,沙啞道,“搶了這處地方,這一個月提心吊膽,倒沒短了吃食。”
然后他好像從什么中回過了神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女孩兒,又嘿然一笑:“哈!我也真是過得蠢了,如今血脈復位,什么軟玉溫香摸不到,竟然貪戀這么個瘦娃子伺候,干脆殺了干凈。”
他抬手向下揮劍,巷口卻驟然響起了一聲斷喝:“住手!!”
立衡手頓在空中,一動不動地偏過頭。
李堯躬身朝著他,是個要發力的姿勢。
兩雙眼睛看著對方,好像這一刻才有什么被撕開了,巷中沒有聲音。
“堯弟……”立衡低垂眸子,嘶啞道,“不斬草除根,日后對我難免是個把柄。”
他扭回頭,提手把劍向下一刺,李堯已在三步之內疾奔過來,抬腳一蹬側墻,腰后短劍拔出,“叮!”的一聲撞偏了立衡劍刃。
李堯把女孩兒顫抖的身軀環在臂中,抬起頭來,立衡正兩手握著劍柄,高高舉在頭頂。
“殺了她,咱們還得去宮門重認血脈。你別管我的閑事。”他低嘶道。
一劍奮然劈下,真氣這次在劍刃上呼嘯,李堯不敢再接,抬手一拋把女孩兒扔到后面,自己就地一滾避開,劍刃鑿開的石末濺在臉上生疼。
立衡是同宗里修行最怠惰的一個,尤其兩年前在將軍府丟了顏面,不得看重之后更只耽于享樂。但他畢竟六年前就已開脈,如今也已脈樹四生,李堯這兩年雖然也刻苦修行武藝,但真個應戰卻是完完全全的第一次。
立衡沒有管他,一雙直直的兇眸還是盯著被他拋在身后的女孩兒,揮手一把將少年撥開,揮劍再次劈向那小小的身軀。
李堯仰倒在地上,在這時想起了大將軍教他倒地反制的技擊,牙一咬,腰身一挺,身體如一尾彈起的小蝦撞在了立衡的后腰上。
立衡一個趔趄,惱怒地一個反手拎住他:“操你媽的!當年是沒挨夠打嗎?!”
那雙殺過人的獸眸兇戾地俯盯著少年,仿佛幼時的統治再次降臨。他提腿一膝狠狠頂在了李堯的腹部,少年第一次體會到肋骨斷裂的劇痛,身體真的窩成了一尾活蝦。
“別他媽給臉不要臉!”立衡眸子中綻著血絲,揮手一甩把他撞在了墻上,另一只手已提劍往那枯瘦女孩兒刺去。
李堯卻沒有放開他的袖子,痛怒而急道:“住手!”
在大將軍陪伴下的那些武課這時候紛紛從記憶中泛上來,他低頭一步從袖下搶入立衡胸門,將短劍反手一架抵住了立衡劍刃。
立衡抬手向下一肘砸在了他的肩上,激出來一聲痛吼,但李堯仍然抬起一只胳膊抱住了他握劍的右手。立衡也不看他,只盯著倒地后退的女孩兒,上前一步,把劍交到了另一個手里。
李堯咬牙攀著他的胳膊,舉著短劍抬起手來。
立衡抬手就朝地上女孩兒刺去。
然后一尾游曳的銀亮從視界的一閃而過,立衡下意識回劍,但他還沒意識到該怎么去攔,喉間已然貫穿般地一涼。
一切安靜了。
他僵直地緩緩低下頭,李堯的手臂正蝴蝶穿花般從一個刁鉆的角度繞過了他的右臂,抵著短劍整個捅入了他的咽喉,少年喘息著直直盯著他,噴涌的熱血正染紅了他半張臉和整個肩膀的衣衫。
立衡在這一刻不知是大夢初醒還是不可置信,四生的生命不會乍然消逝,懼怒同時沖上混亂的頭腦,他竭力揮劍,就要將面前之人整個斬成兩段。
但下一刻手并長劍卻仿佛被一匹驚馬撞上,猛地向后仰去。
一道冰冷的鐵影先一掠而過,貫穿了他的手腕,奪的一聲將之牢牢釘在了墻上。
李堯看著身前尸體緩緩滑落在地,只剩一只手臂高高釘起,他回過頭,只見巷子的盡頭的墻上立著一個布衣負弓的年輕人,在這樣的寒冬臘月穿著一雙草鞋,手里正握著另一枚短釬。
他面上沒什么表情地看著李堯,微一抬腿從墻上落了下來:“你從哪里學的將軍旗下兩騎的技擊之術?”
李堯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整了整衣冠,認真向他一揖,“是大將軍舊部嗎?我近兩年常住將軍府,幸聆大將軍教誨。”
年輕人也不過十八九的樣子,但這雪一樣靜默,劍一樣鋒利的氣質卻神京罕有,他聽罷也沒有求證的欲望,只點了點頭:“我可幫你把尸體收了,你推在我身上就是。”
李堯一怔,默然一下,卻搖搖頭:“不必,一人做事一人當。”
“殘城亂世,有什么當不當。”年輕人木聲道,“你不殺他,我也要殺;他不出去,也沒人知道他還活著。”
“殘城亂世,才更要敢當。”李堯按著立衡的頭拔出了自己的短劍,“他恣意行事,我恣意行事,你也恣意行事……那世道就沒有好的一天了。”
他偏頭看向巷外:“就像那些爭搶粥食的難民一樣。”
“人餓了就得吃飯,是自古以來的事情。”年輕人道,“餓極了的人是沒有道德的,你是第一天看見亂民,以后會習慣的。”
“不,每一個人,都是有道德的。”
“……嗯?”
“哪有什么亂民,只是賑濟發放根本就不穩定而已。”李堯回過頭來,抹著頷上滴落的血,“我剛剛在那邊瞧過了。”
“什么意思?”
“你瞧不出來嗎?今日有,明日無,而不知何時再有;清晨少,黃昏多,而不知幾少幾多。生在這種惶恐的境地里,誰不拼了命去搶奪眼下一餐呢。自然人人都過得像個野獸。”李堯認真道,“只要賑濟穩定下來,民生很快就能修整有序……這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卻不知衙門里為何沒人去做。”
他擦凈了臉上的血,再次拱手一躬身:“多謝閣下救命之恩,我是賢王獨子李堯,敢問恩人姓名。”
年輕人靜靜看著他,片刻端正身姿,行了一禮:“我姓商,故將軍旗下,左騎中侯,拜見世子。”
食仙主 第一百八十二章 臘月系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