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汞華浮槎
他們也不似幻樓中的人物般可以言語,裴液就立在三丈外的樹蔭下,也沒有掩飾腳步,然而這三人毫無反應,依然自顧翻頁交談,仿佛與之身處不同的世界。
他們面目消隱,聲音也不太真切,像是某段夢中的剪影,或是漫長年歲里一閃而過的留痕。
裴液沉默看著,肩上黑貓卻忽然道:“翟鳥十二章紋。”
“嗯?”裴液偏頭。
“那女子身上之紋飾。《周禮》謂:‘后如翟雉,守禮有節。’”黑貓道,“青為天色,纁為地德,你瞧她上衣下裳,不正是如此嗎。”
“你是說……她是皇后?”
“故皇后,魏輕裾。”
裴液微怔地將目光投到那道身影上,可惜黑貓所言的衣著幾乎已是它的全部細節了,勿言面容,連發髻簪釵都不真切。
她支頤輕輕點著案上攤開的圖冊,淡淡的影子隨著清風搖晃,好像隨時要融化在春色里。
“……因此我們就正做到骨肉的分離,然后我……然后卑職和幾位大器師就意識到,骨雖在最深一層,人之神經血管,與之關系卻最為疏遠……”案前的男子身材修長,即便細節多有湮去,其動作間仍透出一股溫潤端正之感,此時他向前傾著身,手總忍不住要探上前指點,又屢在意識到時收回來,動作間顯出些拘謹的興奮。
“所以你們就想把人骨頭拆了。”女子說話了,微笑的聲音閑適而溫柔。
男子低了下頭,手有些赧然往后腦摸了摸。
裴液這時注意到他的衣著,頭上戴的是頂進賢冠,袍色重綠,比遍地春草都深些,像是六七月的柳葉。
“我是覺得這蕩開的一筆很有意思。”男子放下了手,又前傾了些認真道,“各色醫經中早有這種醫術,養意樓的‘身作筏’一脈一直是這條路途……但從前應該沒有人做過這種事情。我和幾位大器師這兩個月日夜推演,想著盡快先拿個勉強過得去的版本呈遞給娘娘,今日總算成行了。”
這時候他身后那道跪坐的身影有個小動作,伸出根手指來輕輕戳了戳男子腰,男子挺直身子,往后拂了拂手。
后面身影微微仰了下頭,肩耷了耷,這儀態一定與男子相差甚遠了,他往前膝行了兩小步,向前一叩首,稱了句“娘娘”,來到案桌側面為兩人斟了兩杯剛剛燒好的茶水。
“養意樓對這種構想應當甚是興奮。”女子淡笑翻了一頁。
“宰大器師說這是他十年來最廢寢忘食的兩個月!”
裴液這時走到案前,探頭去看那鋪開的圖樣,模模糊糊中是一些拆解開來的條狀物,依照著前面的交談,他意識到這是人的臂骨。
“因為從前,也從來沒見過這種娘娘賜予的神材。”男子端坐道,“總有人需要它的,此術若成,也會封為養意樓與大明宮至高之秘,絕不外流,免得用心不正之人得去。”
“請娘娘降罪!我……卑職確實因此荒滯了些娘娘吩咐的事情。”男子見女子支頤不言,又連忙恭謹作揖。
“何時怪你,故來討寵。”女子微笑抬頭瞧了他一眼,“這想法很才華橫溢,我是在想,它倒確實有一大用途。”
“嗯?”男子驚訝抬頭。
“若有成時,第一具需先放在大明宮里。”
男子微怔,繼而恍然,然后又喜形于外,向左偏了偏頭,卻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女子不甚在意他的反應,依然垂著頭抬手指道:“你若想用蛟蛻之金打造整副骨架,一來太重,二來妖靈體內不生經脈樹,骨材自然也怠惰于真氣,兩樣相加,恐怕累贅。”
“但若稍有摻雜,便大損神材之優越,此煉也就偏于庸常,無行進之必要了。”談及詳細之處,男子頗來精神,時隔二十余年都仍聽得出他的開心,“娘娘,我們認定,一定須保證骨架的全然完整,這是最必要的前提。至于因而造成的障難——包括剛剛娘娘所提兩點——我和宰大器師正求出了一個解法!”
“嗯?”女子端起面前茶杯輕飲了一口。案邊侍坐之人即刻俯身湊上前去再度斟滿,擱下壺后兩手恭謹地交握,頭卻微微偏著,眼睛似乎是斜斜盯著講話的男子。
若能看得清面容,想必那雙眉毛一定是在挑弄擠眼。
“骨骼之牽系,在于粘連之筋與包裹之肉,肌束每繃,骨節則動,也就是說,它依靠的是外力牽引。”男子卻只盯著案桌,一直躊躇的手指終于忍不住落在了圖冊上,“但若我們鑄成骨骼,則勿需遵守此理!”
“那么,是從內嘍?”
“不錯!從內!首先,能受此煉者,必為摶身之宗師,靈軀強韌之下,又有真氣加持,平日動作應可支撐。而一旦進入搏殺,需要骨骼之發力時,此身絕非累贅,而是大大的助益。”他有些唐突地伸手去翻案上的圖冊,“娘娘,我們打算在骨骼中空中注入汞液,蛟金強韌至極,正能完滿承受汞液在逼仄之中爆為蒸氣的呼嘯,而這種非從肌肉而從骨骼中所生的力道將隨心意任由傾瀉!——您瞧,就在這一頁……銀亮流入紫金之中,其景何似升仙!正是‘金為骨,汞作髓,丹華汞飛,天河浮槎’!”
女子笑了笑,緩緩點頭。
“而除此之外,這具奇異身骨就全是人終生不能及的特性了。”男子簡直有些手舞足蹈,“刀槍劍戟不入,冰凍凡火不懼,至剛又至韌,在宰大器師的這版架構中,即便配裝此骨的是一個凡人,也足能從二十丈城墻跳下而毫發無傷,脊索會化去所有的沖擊!”
裴液沉默看著,黑貓偏頭道:“如此說來,裴少俠輸得也不算冤了,故皇后親自過目的秘術,養意樓傾力而為的大手筆……”
“你瞧他骨架。”裴液卻微微皺眉看著這男子,“兩肩平而窄,好像有些眼熟……”
黑貓未答,與裴液同時轉過了目光,卻是案邊那名侍坐之人在空檔間探頭低聲:“娘娘今日若要出宮,須得多披件袍子。”
“是么,我瞧還頗暖和呢。”
“東風不長,難免乍涼。”侍坐身影笑得有些驚喜,他下意識想搓搓手,還是恭謹地交握住。
這人聲音比剛剛的男子要薄些,身形卻是全然陌生的樣子了,比男子矮上半頭,也不大端正。袍色淡灰,樣式很樸素單調,瞧不出品級,腰間似佩著柄小短刃。
“但,這確實還只是個太原初的版本。”對案男子抬袖半遮持飲茶水,此時緩緩喝完了一盞,將空杯雙手奉在侍坐之人面前,稍微平息了激動,“只剛剛理論上跑得通,實際都還很粗糙,太過危險,倒是尚不能用于人身的。”
“比如呢?”
“首先,這神材既源自蛟蛻之骨,人鱗之互斥排異就先是一大難關。”男子垂眸看著這本圖冊,語氣也鄭重了很多,“其次,蛟金半具活性,若要與受骨人靈性相連,須得在人體內一次熔鑄成型,而不能鍛造好后再移植,這一步稍微想想,就是千艱萬難,絕不可輕易施為;再次,汞液之煉制調配也是核心,因注入之后不可再替換,還需多次迭代……”
“唔。”女子點點頭,合上了圖冊,“那你與養意樓慢慢更迭就是,也不必急于一時。”
“是!”男子很高興的樣子,“嘿嘿”笑了兩聲。
“今年春色很好啊,天氣暖得也快。”女子將圖冊挪到一邊,“羽鱗試要開了吧,宮里有人想去嗎?”
男子微怔一下,摸了摸頭,一時沒有答話。
“娘娘要看,卑職就去。”案邊的低矮身影微微前傾道。
“你就罷了。我確實有幾個人想看看,尤其有個劍客,可惜他今年大概也不愿意上。”女子淡淡一笑,“總說什么‘拋頭露面,花魁戲子’,太愛裝了。”
“我若跟在娘娘身后,誰敢在娘娘面前裝就教訓誰!”低矮身影探身斟茶,又偏頭道,“娘娘,那人什么境界?”
“剛入了玄門吧。”
“剛入玄門打什么羽鱗試……”低矮身影嘟囔道,“我早玄門了呢。”
女子淡笑:“人家一只手能打十個你。”
她隨意講完移開目光,望向這片園子:“宮里這兩年明媚多了。想當年第一回進宮時,到處冷冷暗暗的,在南邊窄巷里還踩到了一條不知多久以前的人腿骨,還以為進了什么妖魔洞府。”
對案男子沉默一下:“若無娘娘入宮,我二人不知什么時候也就變成殘骨,零落在太極宮里了。”
低矮身影微顫了下,提起以前似乎令他身體僵硬。
“如今花木多得都有些煩眼了。”女子笑道,“這片小園也全是春天開放,去年冬時想下來賞賞雪,草多木少,瞧著都有些荒零。”
三人閑談間將一壺茶水飲盡,女子站起了身來,將那本圖冊提在手里:“既無旁事,我便先回宮了,這冊子我回去再慢慢瞧瞧——不必相送。”
低矮身影停下腳步,男子也起身禮別。
“只有一事。”女子回首認真交代道,“這秘術能令人脫胎換骨,尤能無敵于宮墻之內,你不可太輕心,須防用心不良之徒的耳目。”
男子嘿嘿一笑:“這大明宮里誰不知道我頭上是娘娘,誰敢放肆。”
女子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就此轉身而去了。
園中一時安靜,兩人靜立目送的身影過了很久才有動作,卻是見低矮身影忽然提襟飛起一腳踹在了端雅男子的小腿上!
男子連跳兩步避開,抬手怒指道:“唉!宮禁之內,你要行兇啊!”
“呸!”低矮身影猛地往地上一啐,“我行你奶奶個逼!你他娘的,說好了娘娘面前顯顯我的貢獻,你又只顧著自己說——看我踹不死你!”
溫雅男子在這種攻勢面前也難免失些風度,繞著亭子躲避著:“不是!你有什么貢獻?我敢說,娘娘也得信啊!”
“他娘的,這圖冊不是老子給你一頁頁裝訂的?”
“你裝訂——”男子氣笑無語,“這宮里有根的不好找,有手的卻到處都是!”
“你少他娘的廢話!一直嘚啵嘚跟個哈巴狗似的,你跟娘娘說個沒完,帶我來干毛啊!”低矮男子在柱旁停下,伸脖瞪著他。
“明明你自己要跟來。”
“說了少廢話!過來讓我踹一腳!”
“……那你別踢臟我官服。”男子不情不愿地走過來,提起襟擺,受了他一腳。
“你要愿意弄,也過來一起唄,我慢慢教你這些。”男子低頭拂著腳印,嘟囔道。
“誰稀罕你這些,爺爺沒空。”低矮身影斜睨著男子,冷聲道,“娘娘剛才提醒你,你別他娘地不當回事兒。”
“啊?”
“宮里沒你想得那么太平,神京也從沒有風平浪靜。”他低頭整著靴子,仿佛漫不經心道,“讓你繃著些就繃著些,還他媽乘機賣乖……娘娘會有疏忽的時候,我也說不定哪天就死自己床上……有時候可能就是一晚上的事,沒誰能一直保著你。”
“陛下這個月就來了一次明月宮,你知道嗎。”他低聲道,“宮里又怎樣,就這些太監都聽誰的你知曉嗎?你的?還是我的?沒腦子!”
他扯了段嫩柳叼在嘴里,身形吊兒郎當地離去了。
“子梁。”男子忽然叫住了他。
低矮身影停下步子。
“你懂得多,我信你。”男子低聲道,“這個術我會盡量快些推進的,一定在三年之內完成……到那時候,我就是想給你用的。”
“看來他們沒來得及。”裴液靜靜立在亭中,看著亭外分開的兩人,肩上小貓道,“三年,還是太久了。”
“陽春三月、羽鱗試……”裴液抬頭瞧了瞧藍天淡云,“鎖鱗三年,距明月宮之刺,只剩十二個月了。”
食仙主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汞華浮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