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伊闕轘轅(中)
“從這往后,就都是魚大監禁止靠近的地方了嗎。”裴液身形立定,向他身后望了望,平曠的草谷隱沒在寂靜的幽暗里。
殺你和想殺你確實是不一樣的,劍上染過許多血的裴液很清楚這一點,他未必想殺剛剛遇見的那個人,但他下手沒有一點猶豫。
有些人你殺他是因為他該殺,有些人你殺他,只不過因為那一刻你們同在江湖上。
“敢來,那就死吧。”就是一句類似的言語。
這位紫衣權宦推開書房之門時并無暴怒的神色,正如他也沒有把那些短箋和書本藏入什么秘格,就那樣平常地攤開灑著朝暉的桌面上。
但如今來到這里時,裴液清晰地從他的語氣中讀到了一些冷怒。
少年或許是太橫沖直撞了,進入蜃境至今尚無一個時辰,什么都不知曉,已經踉踉蹌蹌地來到了這片草谷——這大概真的威脅到了這位紫衣大監。
“魚公公在這里做什么?”裴液再度問道。
面前之人顯然早就深入過這里,比鮫人走得更遠,也比他走得更遠,翻過剛剛的高山,越過這座平谷,不停往深處而去,直到盡頭……在多少年前,他就曾一個人行經過這條路。
所以如今他才能如此快、如此篤定地立在這里,正攔在姍姍來遲的少年面前。
世上或許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里面是什么。
魚嗣誠垂著眸,也沒有答話,微微屈膝躬身,沉重的槍尖陷入濕軟的草地。
裴液抿起了唇,將劍握入了左手,在魚嗣誠彈起的前一刻,他已先猛然一踩草地,順從的水流將他托舉起來,矯健的身體如一尾游魚,他拖劍飛向了空中。
下一霎魚嗣誠就轟然炸起,他身周的水流膨開成一個巨大的空碗。在這樣的水中,他的起身依然像一聲重炮,速度依然像一支勁弩,沉重的逆流被身形軌跡割開了一道沒有水填入的豁口。
裴液在等待的正是他這一槍,從沛然強大的力量上借勢尤其是他最擅長的刀尖作舞,何況如今占據了水域之便,洛神的饋贈令他如魚在水,而魚嗣誠每一刻都在承受深水的重壓。
長槍將來不及避開的水轟出節節空爆,魚嗣誠眨眼已凌在裴液三丈之內,腰臂此時才同時爆發,擰撞的水流隨槍夭矯出近十丈的白練。
即便再看一次,裴液仍不禁為這樣的力量凝眉……他將腕一轉,劍身以一個精妙的角度切向了撞來的軌跡。
下一刻手就幾乎被巨力擰斷,腕子像是狂風中的秸稈驟然折倒,裴液死死用真氣擰束住筋骨,硬生生吃下了這一擊——因為這一次將力量引渡到劍上,他驅動的不是飄回風。
與初次照面的第一合不同,這次少年根本不是為了逃離,他劍尖割著鐵槍發出尖銳的礪擦之音,沛然的力量貫入持劍之臂,俱是食葉竊來的槍勢,然后下一劍卻不是清鳴,而是崩雪。
裴液順著魚嗣誠的大槍拖劍而下,在旁人的視角里他或者像一只蜻蜓,在魚嗣誠最強大的鋒芒上一沾即走,然后已搶入魚嗣誠三尺之內。
劍怕手短,槍怕近身,槍中槍尾總是最尷尬的位置,裴液咬牙奮劍,幾乎掌馭不住的磅礴力量破劍而出,直擊魚嗣誠胸口。
魚嗣誠只憑一只右臂就驟然頓止住瀑流般的槍勢,將大槍在腰上一旋,不以槍頭,而以槍尾呼嘯抽來。
裴液仍然未有閃避,手中崩雪就此朝它傾瀉,劍尖擊上槍尾,轟然爆發的力量令裴液肺腑巨震,魚嗣誠槍尾也被震開一尺。
但下一刻他手臂一擰,磅礴的力量還在如颶風般掀動水流,但那柄鐵槍已經穩穩凝固在空中。
而這樣的對撞于裴液而言已絕對超出了承受的上限,他向背后松手撒劍,劍光飄過一個短瞬的半圓后接入右手里,以此種方式卸去了身體的負荷。
魚嗣誠冷眸已鎖定在他身上,面對還敢再度近身的少年,下一合理應是斬殺——他入水前提上了這桿槍,正是記得剛剛砸在仙狩身上的那一拳。
拳會被擋住,槍卻可以貫穿一切疊摞的肉與骨。
然而這時幽光映入眼角,只在兩合之間,身周的水域中已不知何時長滿了幽藍的焰花,沒有溫度,也沒有能量,仿佛只存在于視覺之中。
絲毫不隨水波飄蕩,任由兩人激烈地廝殺與撞擊,這些靜美的花朵安靜地朝著戰局圍攏過來,十朵、百朵、千朵……下方是隨水飄搖的柔軟嫩綠,上方是長在空中的幽藍之花,整片水域被渲染成了瑰美的夢境。
在前面諸多險境里都不曾出手的靈玄此時全數投于螭火,在楊家渡擊殺兩條水虺時,黑螭都沒有鋪展開如此火域。
在沒有靈玄的境界中,螭火的行進無可阻攔,而魚嗣誠水火不侵的紫金大袍已經不在身上。
幽藍在一霎染為朱紅,同時映紅了十數丈的水域,裴液在上一個瞬間已從唇間低吟出三個字。
“參星守。”
眸色染為千年的碧玉之質,淺鱗攀延在眼角,鱗紋般的尊貴玄袍生于身上,火帶、玉佩,長發飄著焰尾……玄火神官的位格一霎降臨在少年身上。
然后是凡人難料的一幕,少年轉劍一招,宛如律令,千萬朵朱紅的焰花竟在一霎之間匯于劍上,將玉虎整個染為了一柄朱紅玉劍。
這確實是超出戰局外的一次出手,魚嗣誠飄散白發后的冷眸驟然鎖定了少年,上一刻他本來已長槍外掃,膨脹的真氣也向外撐開去阻攔熾烈的高溫……但這所有的火焰竟在一瞬之間全部賭在少年手上。
這一刻很難說靈軀摶成的眼目和鶉首哪個更快一步,裴液長劍用出的既不是號白露,也不是崩雪,這一劍既輕且快,猶如草色上閃逝的流光——踏水摘鱗。
在身體的反應上魚嗣誠確實遙遙占了上風,即便是在這樣的深水中,他的每一道動作都依然穩定利落,手腕一送,槍尾細蛟般朝胸前送來,撞向出手之劍,但玉虎只翩然一擦而過——袖虎在上一個瞬間已然燃燒在右手之上。
搶入身前兩尺之后,槍已再也承擔不了守御之責,魚嗣誠兩手都在外握住槍柄,這是一個真正的空門。
在兩次竭盡全力地嘗試斬斷其人咽喉卻都險些令自己喪命后,裴液就和黑貓進行過短暫的討論。
這誠然是個未知而可怖的敵人,但斬不斷頭顱不等于束手無策,裴液回味著那兩劍的手感,確認自己斬上的正是椎骨,但那堅不可摧的金玉之聲也絕對真實。
于是裴液想,人不是只由骨骼組成的,斬不斷骨頭,未必就殺不死。
從脖頸往下數一尺,就是胸肋之骨,它們不是連接成片,而是猶如欄桿或牢籠,籠罩著人的心肺與臟腑。
它們之間的空隙,足夠一柄鋒銳的劍刺入。
裴液已不是那個初出茅廬、沒見過世面的小子,仙狩和御主待在一起,他們的手段比比皆是,而每一樣都是江湖上稱為奇跡的傳說。
傷損滿身的少年咬牙擰眉,這一刻他連封鎖傷口、束縛斷骨的真氣都調動到了劍上,眸子全然拋卻魚嗣誠的一切動向,只落在劍尖與前方飄蕩的胸襟上。
一劍當然殺不死他,哪怕貫穿心臟,但有第一劍就能有第二劍。
劍刃迅如流光,一瞬間就要庖丁牛刀般順滑地貫穿魚嗣誠的胸膛……但這時裴液耳旁響起了一聲令人心驚的“咔嚓”。
沉重又清脆,宛如槍劍的斷折,令裴液猛地從劍境中驚醒,他抬眸看去,與此同時玉虎發出了一串令人牙酸的尖擦之音,劍勢驟然扼止。
在少年的發勁之下,長劍一動不動,如同鑄死在了空氣中。
魚嗣誠蒼發垂飄在面前,虎獸一樣的黃瞳冷冷地看著他,他左臂反折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銳角,肘部的血肉筋皮全數崩斷,血在水中爆成一小團。尖銳的紫金骨鋒突了出來,在朱紅之劍的映照下浮動著暗沉的光澤。
他反折過來的手死死扼住了玉虎的劍鋒,血沿著劍身流淌下來,指骨箍成了劍的囚籠。
裴液心中寒意直直攀上腦子,腕上動作卻不稍慢,他一瞬間引爆了所有的朱蓮之火,而后劍刃驟然蜂鳴,暴烈急速的震蕩中,清鳴霍然崩開了牢籠。
玉虎的強韌在這一刻顯露無遺,毫無崩折之虞,裴液自己的右臂卻先崩裂出道道血痕,他咬緊了牙,再次挺劍直進,擦著魚嗣誠的指骨貫入了腹袍之中。
即便在這樣逼仄暴亂的境況中,裴液依然精準掌控住了這一劍的去向,毫無偏差地刺向兩條肋骨之間,同時按腕下壓,力求剖開對手半個腹腔。
然后又是“叮”的一聲劇烈撞擊,裴液手腕幾乎脫臼,劍刃失控般向下劃擦——在絕沒有預料到的角度,如同船觸上了暗礁!
魚嗣誠被剖開的襟袍里,皮肉血淋淋的開口中,翹出來一根歪斜的骨刺,粗糙怪異,足有手指長……裴液只愕然驚掠一眼,黑貓已環繞著他化生,玉鱗鐵軀遮蓋了他的身體。
下一刻暴戾的鐵槍就在裴液頰旁炸開,將玄黑的鱗軀貫穿出一朵偌大的血花,黑螭在千鈞一發之際將裴液后移一寸,令他避過了這道殺機。
然后螭龍龐大的身軀完全顯現在水中,它清嘯向前一個夭矯,帶動了數十丈的水域,貫穿身體的鐵槍被霍然掙脫。
然而它卻不是向后逃離,而是借著少年拉扯出來的空間奮然向前,想要直接越過魚嗣誠繼續前往深處。神獸的低吼響徹周遭,魚群驚亂,蜿蜒的身軀帶起龐大的漩渦,一瞬間整片水域都為這具神軀所牽動。
血染在飄散的白發上,魚嗣誠眸光兇冷,他身體被水掀動傾斜,反手一擲把鐵槍插入腳下,然后展臂環住了想要離去的螭尾。
這一幕剛剛在水外好像已發生過一次,那一次這位高大的太監被黑螭帶入水中,如今身在水域,螭龍理應比他更強、更快。
然而一霎之間,數道尖鳴般的炸響驟然壓過了螭吼,貫穿了每一雙耳朵。
沸騰的、暴烈的、無色的蒸汽從魚嗣誠的每一處關節氣鳴般爆發出來,襟袍在高溫之下飛快卷曲,他身周之水先被膨脹炸開,然后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進入了沸騰,白汽大量生成又再度冷卻……裴液驚愕地擰頭回視,宛如看見一尊人造的神鬼。
就在這樣的境界中,魚嗣誠一手握槍,一手環住螭尾,腳步向后一跨,奮然嘶吼一聲,擰腰、收臂、轉身一氣呵成,硬生生將黑螭從前躍中甩了回來!
裴液一霎沒弄清發生了什么,但黑螭還是冷靜,強大力道從尾后節節貫入體內的時候它就全部承接了下來,在骨骼激撞中驅動筋肉隨其發力,當魚嗣誠將它甩回到身后時,速度達到最高,它隨之彈動身軀,掙脫了他的掌控,一躍飛離到了三十余丈外。
修整了一下身體,懸停在了空中。
裴液回過神來向下看去,魚嗣誠正緩緩拔出身旁的長槍,他發帶被燒毀,染血的蒼發已全數在身后飄蕩,關節處還有剩余的沸騰流瀉出來。
他冷冷地看向他們,抬起反折的手臂壓在鐵槍上,然后奮力一壓,隨著炸響的“咔嚓”,這只胳膊再度歸復原位。
他穩如磐石地立在那里,剛剛一番激斗似乎只是皮外傷。
裴液面對過司馬和衣端止,也對陣過瞿燭,但沒有一位謁闕展現過這樣純粹的力道。
這就是三宮檢責使的位置嗎?
裴液沉默看著他,他也看著少年,他們之間的間隔已經有些遠了。
魚嗣誠偏了偏頭,一字一頓道:“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殺了你。”
裴液沒有答話,身上傷勢已經太重,他抿了抿唇,低啞道:“走吧。”
螭龍向后一個夭矯離開了戰場,眨眼已不見蹤影。
食仙主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伊闕轘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