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1024【頂峰之上】
從卓園到皇宮,大概有一刻多鐘的路程。
離開卓園后,寧太后一直安靜地待在鳳輦內,沒有再和陸沉多說什么。
陸沉更不會橫生事端,今天在卓園發生的一切,已被他封存在記憶之中。
圣駕將要進入皇宮時,陸沉從匆匆趕來的南屹手中接過一份卷宗,然后上前交給若嵐,又對鳳輦中的女子說道:“陛下,臣告退。”
“今天有勞秦王費心了。”
鳳輦中傳來寧太后溫和的嗓音,又道:“哀家難得有這份閑情逸趣,這都是你的功勞,且回府歇息罷。”
“臣之本分也。”
陸沉拱手一禮,隨即邁著沉穩的步伐退到一旁。
當圣駕通過承天門返回皇宮,完全消失在重重深宮之中,陸沉這才收回視線。
秦子龍和南屹湊上前來,前者低聲問道:“王爺,現在是要回府嗎?”
“不。”
陸沉微微搖頭道:“去臺山樓。”
兩名心腹很快就反應過來。
臺山樓乃是京中根腳極硬的酒樓之一,就在皇城和承平坊的交界處,只是很多人并不清楚,臺山樓其實就是陸家商號的產業,真正的幕后東家便是秦王府。
樓高三層,視野開闊,幾乎可以將皇城對外的大部分動向盡收眼底。
陸沉來到頂層,選了一個臨窗眺望的位置,命人奉上一壺香茗,然后安靜地等待著。
今日京城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除了承平坊和卓園這兩處守衛森嚴,城內的定北軍、廣陵軍和飛云軍,城外的飛羽軍、來安軍和盤龍軍皆已蓄勢待發,連厲冰雪都親自趕赴城外軍營坐鎮,以應對一切有可能發生的意外。
秦王府秘衛更是枕戈待旦,不敢有絲毫松懈。
陸沉自問不是優柔寡斷之人,但是寧太后能夠做到這個地步,他當然愿意暫時以局外人的身份坐在這里,看一看局勢究竟會如何發展。
約莫未時二刻,第一批內監離開皇宮,為首之人乃是如今內侍省的首領太監呂威。
他們徑直前往布政坊,通傳之后直入左相府邸。
薛南亭帶著薛若谷以及家眷們在中堂接旨。
經過這半天的等待和思索,薛南亭已經大致想清楚寧太后究竟要做什么。
他此刻心情之復雜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其實寧太后做出這樣的決定并非無跡可尋,否則這幾年她不會從來沒有嘗試以最直接最決然的手段去消滅陸沉,爭取千分之一甚至是萬分之一的可能重奪權柄。
對于薛南亭來說,固然他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一旦天家做出明確的選擇,他總不能因為追求忠耿之名而破壞當前大局,陷天家母子于極其危險的境地。
這位宰相心中默默嘆了一聲,眼角余光卻發現自己的長子似乎還在暗自掙扎,不由得搖了搖頭。
呂威看著宰相父子截然不同的神情,攤開圣旨朗聲誦道:“奉上諭,國子監司業薛若谷擅理庶務,著即調任靈州東慶知府。即日上任,不得延誤,欽哉。”
堂內一片死寂。
這兩個官職都是從四品,然而從京官平調地方,本身便有貶謫的意味。
薛若谷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他倒不是在意官職大小,而是后面那句話。
即日上任,不得延誤。
距離歲末大朝會只剩下半個月,寧太后這個時候將他貶謫出京,而且還是被陸沉完全掌握的靈州地界,其用意已然不言自明。
他強忍著震驚垂首說道:“敢問呂少監,此詔是否——”
“放肆!”
薛南亭豈會任由他將后面的話說下去,皺眉道:“還不接旨?”
薛若谷滿心苦澀難言,最終只得上前接過圣旨謝恩。
呂威看了一眼驚慌不安的薛家其他人,然后對薛南亭說道:“薛相,陛下希望薛司業即刻離京赴任,蓋因新政推行刻不容緩,黎民蒼生嗷嗷待哺,正需要薛司業這樣的能臣為百姓造福。”
“合該如此。”
薛南亭早已注意到中堂外面那十幾名剽悍精銳的禁衛,當即便讓薛若谷交出官印,然后命家中仆人為其收拾幾件行裝。
不到半個時辰,心亂如麻、神情木然的薛若谷便登上一輛呂威帶來的馬車,在十余名薛家長隨、十余名宮中禁衛的簇擁中,于這寒冷的冬日離開京城中樞,前往遙遠又苦寒的北境靈州。
送別長子和呂威等人之后,薛南亭沒有理會惶然的家眷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內書房。
這一刻他仿佛蒼老了很多,但是肩頭又似乎放松了些許。
同一時刻,禁軍帥堂。
禁軍左衛副指揮使王竑面色發白,因為他領到一封罷官去職的圣旨。
這封圣旨上沒有寫明任何緣由,只是簡明扼要地罷免他的軍職,著他回家養老。
要知道他今年才三十三歲,養什么老?
王竑沒有過多辯解,他知道寧太后為何要這樣做,也明白其實這一年里他們的所有謀劃都在那位秦王的掌握之中。
對方一直引而不發,或許只是等待他們主動出手,再名正言順地一網打盡,然而寧太后已經不想再看到流血事件的發生,所以橫插一斷他們所有的籌謀。
王竑長嘆一聲,俯身領旨謝恩。
內侍省都知崔瑋又拿出第二份圣旨,看向一直沉默的沈玉來說道:“侯爺,陛下已經和秦王商議妥當,往后你便在軍機處當差,禁軍暫由臨江侯接手執掌。”
沈玉來定定地看著他,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拱手一禮。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過于沉寂,從未想過主動幫天家做些事情,可是真當他下定決心要做事的時候,這世間早已滄海桑田,而寧太后明顯站得比他更高一些,看得更遠一些。
很多人似乎沒有注意到,從大半年前開始,秦王陸沉便不再進入皇宮,他最多就是在總理新政衙門處理政事。
當臨江侯陳瀾鈺走進禁軍帥堂,沈玉來和他對視一眼,忽地自嘲笑道:“看來還是你更讓陛下放心一些。”
陳瀾鈺默然,良久才說道:“我等為臣,豈能將圣人放在一旁自作主張?”
沈玉來點了點頭,隨即開始交割虎符將印。
一批又一批內監帶著圣旨出宮,前往京中各地。
短短半天時間之內,陳瀾鈺接替沈玉來執掌禁軍,軍中部分少壯派將領被撤職或者調往邊軍。
國子監司業薛若谷、大理寺丞孫奇、通政司右參議陳經、吏部文選司郎中左浩、翰林院修撰錢讓等二十余名年輕官員要么被免職,要么直接被調出京城,后者接到的旨意都是即刻離京,在宮中禁衛的保護或者說監視之下,前往江北那些環境最艱苦、最需要新政大力推行的地方任職。
皇宮,勤政殿。
年僅九歲的天子李道明怔怔地坐著,稚嫩的臉上滿是蒼白之色。
寧太后卻沒有在意,她指著下方十余名文臣說道:“皇帝,這是哀家重新為你找來的先生們,他們學識淵博品格端方,必能教會你很多有用的道理,希望你在他們的教導下,戒驕戒躁靜心學習。”
“臣必盡心竭力,輔佐皇上。”
群臣躬身應對。
“免禮。”
李道明終于擠出兩個字。
寧太后眼中閃過一抹傷感,旋即又化作堅定,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翰林學新任侍講學士姜晦,懇切地說道:“姜學士,莫要讓哀家失望。”
姜晦垂首道:“請陛下放心,微臣決不敢有絲毫懈怠。”
寧太后微微點頭,轉身之時,背影寂寥。
無論是宮外發生的變故,還是宮中出現的動靜,各種消息紛紛送往臺山樓頂層。
陸沉摩挲著茶盞,靜靜地看著遠處皇城的輪廓。
直到一位不請自來的中年男人登上頂樓,樓中的靜謐才被打破。
陸沉轉頭望去,許佐神情沉肅,不茍言笑。
他來到陸沉對面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道:“讓陳瀾鈺接替沈玉來,是秦王的意思?”
“是,陛下原本想讓我直接統領兩萬禁軍,目前看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讓陳瀾鈺過渡一陣時間,盡可能維持朝野上下的穩定與和諧,或許是最合理的選擇。”
陸沉沒有藏著掖著。
許佐沉默片刻,欲言又止道:“將來——”
“許相。”
陸沉認真地看著他,緩緩道:“像薛若谷這種人肯定不會消失,這是理念和信仰上的沖突,我一直都有相關的準備和應對。如今陛下愿意做到這一步,許相理當明白陸某同樣會將后續的紛爭限制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里。請許相相信,從今天開始,沒人可以利用和傷害宮里那對母子。”
迎著他堅毅且明亮的目光,許佐終于點點頭,然后長出了一口氣。
他眼中浮現一抹憧憬,輕聲道:“真希望能多活幾年,看一看將來這人間會是什么模樣。”
大齊永寧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歲末大朝會如期舉行,期間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僅有寧太后的一道旨意讓滿朝文武動容。
秦王陸沉護國有功治國有方,特賜監國之權,總理軍國大事,加授九錫之禮。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陸沉微微抬起頭,看著御座上那位千古罕見的女子,躬身一禮,朗聲道:“謝陛下隆恩!”
九錫 1024【頂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