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663【向死而生】
微涼的夜晚悄悄流逝,朝陽漸漸從天邊升起。
一如皇甫遇的預料,景軍這兩天并未發起大規模的攻勢,只是在夜晚嘗試摸上山。
這種手段威脅不到飛羽軍的將士們,過去幾年里他們和景軍騎兵交手過無數次,無論是游騎斥候之間的爭斗、小規模的戰場廝殺還是大軍正面決戰,這支耗費厲天潤無數心血培養而成的精銳騎兵都有豐富的經驗。
山下,延胡的表情略顯沉肅。
飛羽軍的耐心顯然出乎他的意料,要知道這座孤山上雖有水源,坐騎也能啃食青草,問題是他們能堅持多久?
正常情況下,在短暫的休整過后,飛羽軍應該尋找突圍的機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擺出繼續死守的架勢。
牙里古走到他身邊說道:“將軍,游騎回報,外圍一切正常,并無齊軍大部步卒的身影。”
“知道了。”
延胡點了點頭,他繼續觀察著山上的情況,緩緩道:“敵軍今天肯定會下山突圍,你讓各部做好準備。就算敵軍繼續死守,這兩天已經足夠消磨他們的銳氣,我軍可以攻山。”
牙里古領命而去。
延胡隱約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一時間卻想不明白,這讓他心里染上了一層陰霾。
遠方半山腰處,在一片相對平緩的空地上,氛圍截然不同。
數十名年輕的將官席地而坐,包括三名校尉、各部都頭和隊正,這便是山上三千將士的核心。
皇甫遇隨性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身前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面龐,不疾不徐地說道:“你們是不是有些好奇,為何我會帶著你們陷入這種絕境?”
飛羽軍素來軍紀嚴明,講究令行禁止,不容許任何人違逆軍令,因此皇甫遇帶著三千將士從長壽縣出發,一路追擊敵軍北上,幾次關鍵時刻的決斷都沒有任何人質疑。
只不過這是將士們長期養成的慣性,眼下身陷孤山絕地,一些人心里難免會犯嘀咕。
場間一片沉默,皇甫遇不以為意,平和地說道:“其實早在大半個月前,敵軍騎兵開始越境襲擾的時候,厲將軍便和鎮北軍裴將軍、廣陵軍劉將軍商討過此事。幾位將軍的看法類似,敵軍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針對我朝百姓,雖然他們肆意屠殺的行徑不容饒恕。敵軍在我朝境內四處游蕩,一方面是想造成我朝人心惶惶,另一方面則是沖著我們飛羽軍而來。”
校尉崔璞謹慎地說道:“將軍之意,這場伏擊戰注定會出現?”
“沒錯,這其實是敵軍最重要的目標。”
皇甫遇稍稍調整坐姿,更加從容地說道:“從古至今,只有騎兵才能對付騎兵,敵人肯定明白這個道理。過去這些年里,是我們飛羽軍抗住敵軍騎兵施加的壓力,為步軍同袍創造了很多戰機。只要飛羽軍在一日,景廉人就無法肆意妄為。他們這次不計成本越境襲擾,說白了就是想引誘飛羽軍出戰,然后在一個特定的地點以多打少,便如此時此刻。”
年輕的將官們紛紛點頭,臉上相繼浮現不解的神色。
既然知道景軍騎兵的目標是飛羽軍,為何要主動踏入陷阱?
皇甫遇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微笑道:“其實三天前我并不能確定那支景軍騎兵是不是誘餌,兩種情況都有可能。如果他們不是,我軍自然要吃掉這千余人,震懾其他景軍騎兵,讓他們不要太過放肆。如果他們是誘餌,我軍依然要踩進這個陷阱,有誰知道這是為何?”
眾人陷入思考之中,片刻后一位名叫阮復之的年輕都頭開口說道:“卑下斗膽猜測,將軍已經和厲將軍提前商議妥當,引誘敵軍主力出現。我們這三千人才是真正的誘餌,只等厲將軍率領主力趕來!”
其他人眼神一亮。
飛羽軍擁有上萬騎兵,皇甫遇率領的三千騎只是一小部分,主力仍然在厲冰雪麾下。
皇甫遇欣慰地說道:“真相便是這么簡單,所以無論三天前我們遭遇的敵人是不是誘餌,我都要帶著你們踩一踩這個可能存在的陷阱。那我再問一個問題,厲將軍為何要做這樣的決策?”
這一次當先開口的人是校尉鄒懷禮,他朗聲說道:“因為北邊那些畜生屠殺了很多大齊百姓,飛羽軍要為這些百姓復仇!”
“這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
皇甫遇不急不緩地說道:“經過前幾年的幾場大戰,景軍戰無不勝的神話已經破滅,我朝邊軍完全有能力在正面戰場擊敗他們。景軍將帥已經接受這個現實,不敢輕易挑起大戰,但他們仍然有驕傲的地方,那便是他們的騎兵依舊強大。若非如此,他們怎敢肆意越境殺人?不就是仗著鐵騎難擋來去如風?故此,我們飛羽軍要讓敵人明白一個道理。”
眾人屏氣凝神地看著他。
皇甫遇斷然道:“往后他們要是再敢這樣做,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沒錯!”
“殺光他們!”
眾人群情激昂,殺氣沖天而起。
“我完全相信飛羽軍的將士都是不懼生死的大丈夫。”
皇甫遇抬手虛按,示意眾人稍稍冷靜,然后坦然地說道:“不過我要向諸位致歉。”
崔璞連忙道:“將軍何出此言?”
皇甫遇環視眾人,語調極其誠懇:“雖說我和厲將軍提前商議過,而且在追擊那支景軍之時讓人去傳遞消息,但是我們現在的處境仍然很危險。我不能保證可以帶著大家突圍,也不能保證厲將軍會率主力及時趕來,或許在她到來之前,我們就已經戰死沙場。身為主將,我本不該帶著你們走入險地,然而戰爭便是如此,沒有人能保證算無遺策,沒人能一定取得勝利。”
張萬忠直接站起身說道:“將軍,卑下不怕死!”
二十余名漢子同時起身道:“卑下不怕死!”
望著這一張張決然堅毅的面龐,皇甫遇徐徐起身,點頭道:“謝謝大家愿意與我同生共死。”
“死之前一定得多殺幾個景廉畜生,這樣才夠本兒!”
一名年輕的隊正高聲說著,眾人都灑脫地笑了起來。
皇甫遇也笑著說道:“沒錯。今日之戰勢在必行,就算我軍不下山,景軍也不會繼續觀望,他們必然會主動攻山。諸位,我不想隱瞞任何細節,此戰的前因后果悉數告知,希望飛羽軍三千兒郎可以擰成一股繩,隨我殺出一條血路!”
“遵令!”
眾人齊聲領命。
皇甫遇溫和地說道:“很好,現在你們將我剛才說的話轉告給每一位將士,要讓所有人都明白我們為何而戰。”
眾人紛紛應下。
皇甫遇看了一眼山下,正色道:“做好最后的準備,日上三竿之時,全軍隨我殺敵!”
眾人怒吼道:“是!”
這原本是一個很尋常的秋日。
陽光明媚,清風徐徐。
谷地之上草地枯黃,氤氳著平靜的氛圍,然而因為兩邊騎兵的存在,平靜之中又夾雜著幾分肅殺的氣息。
“報!山上敵軍在整裝列陣!”
一名斥候快馬馳來高聲稟報,將旗之下的延胡微微頷首,實際上就算斥候不說他也能看得出來,山上的飛羽軍終于按耐不住。
他沉穩地說道:“傳令全軍,后退五十丈,呈偃月陣包圍之勢!”
牙里古等人稍稍一想,便向延胡投去敬服的目光。
飛羽軍居高臨下,一旦起勢加速沖鋒,山腳下的景軍很難擋住,畢竟他們這些騎兵不可能隨身攜帶鹿角拒馬,光靠陣型肯定無法阻擋對方那種恐怖的沖擊力。
對此只需要將陣型后撤一段距離,減緩飛羽軍的速度,景軍騎兵便可憑借兵力上的絕對優勢展開絞殺。
軍旗獵獵,迎風招展。
山腰處,飛羽軍將士依次上馬列隊,皇甫遇身披甲胄立于隊首。
下方景軍的動向自然逃不過他的雙眼,他不由得淡淡笑了一下。
下一刻,皇甫遇拉動韁繩,胯下坐騎邁動四蹄,沿著緩坡朝山下前進。
在他有意的控制之下,飛羽軍將士并未一股腦地往下沖,速度相對來說比較慢,遠不及正常沖下的三分之一。
戰場上的這一幕略顯詭異,似乎景軍騎兵主動后退就是為了迎接飛羽軍下山。
延胡臉色一沉,然而這個時候再想變陣已經不妥,主動迎上去更加不智,因為飛羽軍隨時都能提速。
及至山腳處,飛羽軍將士的速度依舊不快,但這個時候景軍果斷開始前壓,意圖縮短雙方之間的距離。
“沖!”
皇甫遇對戰場時機的把握更加精準,隨著他一聲令下,飛羽軍猛然加速徑直沖向前方。
“殺!”
無數聲怒吼從胸腔中迸發。
飛羽軍迎面撞上圍上來的景軍騎兵,猶如一股從高山奔涌而來匯聚而成的洪流,沒有一絲猶豫地撞向那片厚重的鐵幕!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近在眼前。
長槍舉起,朝著前方的敵人刺去!
鮮血剎那間迸發,嘶吼聲不絕于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沒有任何退路可言。
皇甫遇雙眼泛紅,猶如殺神一般,率領著三千兒郎沖入敵軍陣中,一往無前!
九錫 663【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