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232【卻敵百里遙】
穿過涌泉關往北走七八里,便是北燕東陽路境內。
再往東北走三十余里,隱約可見谷熟城的輪廓。
燕國很早便開始在邊境上推行堅壁清野的策略,不想給齊軍留下任何資源。
這件事在沫陽路做得很不錯,因為在那邊漫長的邊境線上,北燕和南齊實控的區域犬牙交錯,雙方可以選擇的進攻路線有很多,百姓們都擔心隨時會被戰火波及,因此非常聽話地離開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往北方或者大城遷移。
但是東陽路的狀況略有不同。
涌泉關和青田城堵住齊軍北上之路,十來年從未出現過紕漏,這讓后方的百姓感覺不到戰爭的威脅,再加上燕國各級官員在能力上的參差不齊,造成這邊堅壁清野的推行不夠徹底,尤其是那些村莊小鎮上的百姓,很多都生活在原地。
涌泉關一朝易手,遠在北方汝陰城的李守振才剛剛得到消息,淮州軍便已確定作戰方略,大軍直接往東北推進,路上自然會碰到一些燕國百姓。
一個名為北山村的小村落中,數百名百姓戰戰兢兢地站在村內谷場上,看著周遭那些甲胄鮮亮氣勢雄壯的南齊騎兵,遠處村外的道路上還有大批南齊軍隊正在經過。
老高頭是北山村輩分最大的長輩,時年已經六十歲,在這個時代自然算得上高壽。
他面上還能勉強維持鎮定,畢竟年輕時也有過走南闖北的經歷,但心里早已是惶恐不安,畢竟誰也不敢保證那些剽悍兇狠的軍漢會做出什么事情,若只是索要糧食和錢財倒還好,就怕他們兇性大發隨意傷人。
不多時,一位英姿勃發的年輕武將在十余名護衛的簇擁中來到谷場上。
老高頭有些見識,等那位年輕武將走到近前,便顫顫巍巍地下跪行禮道:“草民拜見軍爺!”
他的膝蓋才剛剛接觸地面,一雙溫熱有力的大手便將他扶起來。
老高頭面上難掩詫異,卻見那位年輕武將微笑道:“老人家不必多禮,我叫陸沉,乃是大齊淮州銳士營都尉。”
“原來是陸都尉,久仰大名!”
老高頭敬畏地說著,眼神卻有些躲閃,顯然他并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只是按照以前學來的手段示好。
陸沉對此心知肚明,卻也沒有當面拆穿,只溫和地說道:“老人家不必害怕,我軍只是路過此地,不會傷害你們。”
老高頭心下惴惴不安,又覺得這位年輕的將軍沒有必要蒙騙自己,臉色便稍稍放松。
陸沉往周遭看去,只見一張張怯懦的面龐上滿是風霜之色,因為貧苦生活的摧殘而滿是溝壑,無論男子還是婦人都不敢和他對視。
倒是一些四五歲的孩童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陸沉,但也被家中大人緊緊地拘在身前,唯恐惹怒他這位統率大軍的大人物。
陸沉心中暗嘆一聲,對老高頭說道:“老人家,朝廷南遷十多年,你們都受苦了。如今大軍北伐只為收復故土,讓大家都能過上安生日子。我們不會侵擾百姓,這一點你們大可放心。”
老高頭見他說得如此坦誠,登時有些觸動,小心翼翼地道:“草民代表鄉親們,多謝都尉大恩大德。”
陸沉便和他聊了聊此地風土人情,以及近年來燕國朝廷的一些舉措,最重要的是東北邊谷熟城的狀況。雖說老高頭知道得不算詳細,但對陸沉來說也是一個不錯的補充。
約莫半炷香后,陸沉微笑道:“多謝老人家解惑。”
老高頭恭敬地說道:“都尉您客氣了。”
陸沉轉身對李承恩說道:“讓人取來一些豬肉和糧食送給鄉親們。”
“是,都尉。”
李承恩領命而去。
老高頭以及鄉民們聽到這句話后,紛紛面露錯愕與驚喜之色。
陸沉便對眾人說道:“鄉親們,告辭。”
老高頭連忙躬身送別,其他人卻仍舊呆立不動。
他們望著這支軍容嚴整的軍隊,腦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何對方不僅沒有索取糧食,反而送給他們這些東西?
回想起這些年燕國官府和軍隊的所作所為,鄉民們心中只覺百味雜陳。
一直到淮州軍離開北山村,谷場上的人才仿佛活過來一般,他們興奮地竊竊私語,唯有老高頭望著東北方向離去的大軍,心情復雜地感嘆道:“想不到……十多年過去,大齊官軍竟然變了模樣。”
淮州軍前行的速度不算很快,一方面他們以步卒為主,騎兵只有李承恩率領的銳士營三千騎,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攜帶著大量攻城器械,還要兼顧后勤輜重隊伍的速度。
等大軍抵達谷熟城南郊,已是次日的午后。
谷熟城有數百年歷史,在元嘉之變以前算是東陽路和淮州的連接樞紐,倒也算得上繁華之地。
城內駐軍五千,主將乃是谷熟團練使許懷斌,乃是大將軍李守振的親信,來此地赴任不到半年。
幾天前他便得到涌泉關失陷的消息,谷熟城隨即全城戒嚴,四座城門緊閉禁止出入,同時城內開始排查,避免有潛藏在暗處的南齊細作蠱惑人心。
許懷斌嚴整城防,又讓城內大戶出人出錢出力,方方面面都考慮得頗為妥當,倒也不枉李守振對他的信任。
南齊大軍來襲之時,他立刻派人往北求援,所幸齊軍行進的速度比較慢,給了他充分準備的時間。
此刻許懷斌站在南面城樓之下,望著城外齊軍大營,眉頭早已深深皺起。
齊軍在南邊設置大營一座,東西兩邊各有一座營地,但見這三座軍營之內帳篷連綿,營外拒馬壕溝皆備,極具行軍章法。
唯獨北邊空缺。
許懷斌冷聲道:“圍三闕一?當本將是無知小兒?”
旁邊一名副將低聲道:“團練,齊軍聲勢浩大,此戰看起來會很艱難。”
許懷斌領兵時間不短,從城外齊軍的營地來判斷,對方的兵力大概在四萬左右,這接近城內守軍的八倍,守軍自然要承受極大的壓力。
“涌泉關已失,倘若我們再丟了谷熟,東陽路南邊就將徹底對齊軍放開,因此務必要守住這里。”
許懷斌稍稍抬高語調,旁邊眾將紛紛頷首,他又說道:“先前大將軍派人來傳信,北邊已經在調集援軍南下,不日即將抵達。郎岷,伱選擇幾名機靈的斥候,入夜后出城往北找到成副總管,請他盡快帶兵前來救援。”
先前那名副將朗聲應下。
許懷斌望著城外的齊軍營地,神情無比凝重。
與此同時,齊軍營地內的某處空地,數位大將面北而立,望著北方的谷熟城。
“咱們在城外僅有一軍兵力,靠著偽裝才營造出數萬人的假象,就將敵人唬得龜縮在城內不敢動彈。要是讓城里的燕軍主將知道真相,他會不會氣得吐血身亡?”
廣陵軍主將朱友裕笑容溫厚,言辭卻有些鋒利。
段作章看了一眼微笑不語的陸沉,淡然道:“雖然城外只有你的廣陵軍,可是城內也只有五千兵馬,就算他知道又如何?難道還敢出城尋求決戰?”
朱友裕頷首道:“那倒也是,我巴不得他帶兵出來決一死戰,如此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此番大軍北上進逼谷熟城,計有廣陵軍、來安軍和泰興軍,以及陸沉親率的銳士營,合計四萬多人,城外的三座軍營和相關配置也是按照這個規模來做,因此許懷斌的判斷不算錯誤。然而實際上只有廣陵軍在城外駐扎,來安軍、泰興軍和銳士營皆已消失。
陸沉道:“終究還是不能讓敵軍主將知道真相,否則他怎么會派人北上求援?”
泰興軍主將康延孝當初在旬陽城里和陸沉鬧得不太愉快,因為陸沉以軍法官之權斬了他麾下的校尉,好在當時陸沉給了他一個臺階,事后兩人的關系也不算太過冷硬,故而此刻他笑著說道:“陸兄弟,北邊的燕國援軍何時抵達?”
陸沉看向不遠處正走來的蘇云青,微笑道:“應該是有消息了。”
蘇云青滿面春風地走過來,朝眾位將領拱手一禮,繼而道:“諸位,織經司在北邊的密探已經確認,偽燕東陽路兵馬副總管成維民領兵一萬五千人,從西北方向二百余里外的高園城出發,正朝谷熟這邊趕來。”
當初因為青田城和涌泉關的阻礙,織經司埋伏在東陽路境內的密探想要傳遞消息非常困難,而且很多時候相當滯后。
隨著涌泉關落入淮州軍之手,南北之間的阻隔被打通,蘇云青帶來的人手猶如潛龍入海,很快便與北邊的暗子建立聯系,各種情報源源不斷地送來。
難怪蘇云青如此神態。
眾將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陸沉鎮定地說道:“段大哥,康大哥,此戰由我們三人負責。只需要解決掉成維民率領的援兵,短時間內偽燕東陽路再無機動力量,此地便可任由我軍縱橫馳騁。”
二人連忙表態,段作章又道:“決戰之地選于何處?”
陸沉腦海中浮現翟林王氏送來的東陽路地形圖,轉頭望向北邊,一字字道:“谷熟城北面,宛亭!”
(本章完)
九錫 232【卻敵百里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