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777【請君入京】
鼎正元年的十月,相較往年要溫暖一些,定州地界雖已有了寒意,但是還沒到徹骨的地步。
都督府后宅的暖閣內,更是不見半點冷風。
居中放著兩副搖籃,陸沉的一雙兒女各自占據一副,陸大少爺此刻睡得正香,唇邊不時流出哈喇子,宋佩就在旁邊守著,細心地拿著綿軟的帕子幫他擦拭。
陸大小姐則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趴在搖籃中雙手撐著身體,好奇地望著僅僅比她大十天的哥哥,口中偶爾發出咿呀之聲。
“我現在就可以斷定,將來老大肯定會很怕他的妹妹。”
經過長時間的觀察,百無聊賴的山陽郡公陸沉一本正經地說著。
林溪莞爾道:“那不是好事么?”
“好事,是好事。”
陸沉撇了撇嘴,頭疼道:“但是老大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不然就是趁我抱他的時候尿我一身,這恐怕不好吧?妹妹雖然比他小十天,但你瞧瞧她精力多充沛,一看就知道是個習武的好苗子。”
林溪還沒開口,坐在旁邊的王初瓏放下手中的書卷,微笑道:“夫君,他們才滿月沒多久,你是不是太著急了?”
“他哪里是著急,分明是閑的。”
林溪也笑了起來,橫了陸沉一眼:“公爺要是實在無聊,不如去城外校場上帶將士們操練。”
“別提了,每次我過去他們都跟打了雞血一般,那架勢恨不能立刻去邊疆殺敵,反倒效果不好,再加上各軍主將都很負責盡心,不需要我手把手的教。”
陸沉雙手枕著后腦,斜斜靠在榻上。
其實林溪沒有說錯,他這段時間確實過于清閑。
定州各軍的休整已經結束,陸沉重新劃分了防區,鎮北軍、來安軍、寧遠軍和飛云軍四支主力一分為二,分別鎮守堯山關、清流關和定風道,七星軍依舊負責駐守定州東北部的寶臺山區。
盤龍軍和廣陵軍駐扎在西南面平利城到藤縣一線,定北軍和飛羽軍兩支騎兵則游弋邊境。
或許是因為陸沉挽救靖州敗局的功勞實在太大,而且靖州都督府的實力受損嚴重,將來只能依靠定州軍繼續嘗試收復河洛,所以天子特地讓軍事院商議,在定州新增兩軍,分別為奉福軍和汝陰軍。
陸沉便奏請天子,提拔徐桂為奉福軍都指揮使,霍真為汝陰軍都指揮使,其他各軍的主將沒有變化,只是提拔了部分表現出色的年輕將領,充當他們的副手。
如此一來,陸沉麾下兵馬擴充為一營十一軍,合計十三萬八千人的編制。
都督府屬官劉元、陳循和黃顯峰等人忠心能干,只需要陸沉敲定大框架,細節問題他們能夠全部辦妥。
各軍主將和副手也都是久經沙場的悍將,不需要陸沉太過操心,更談不上事必躬親。
內部井井有條,外部同樣風平浪靜。
織經司安插在景國境內的密探后續又送來兩份情報。
景國皇帝武功之高出人意料,面對中年書生杜為正的舍命一擊,他雖然身受重傷卻沒有傷到根本,至少他還能打理朝政不至于臥床不起。
不過從他后續的安排來看,這次受傷實打實地阻止他繼續前進的步伐。
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幾十年來驕狂霸蠻的景軍轉入全面防守。
景帝在西北邊境布置的大軍一開始采取前壓的態勢,但是代國皇帝哥舒魁對這個強大的老對手太過了解,一眼便知對方是有備而來,想拿代軍開刀提振士氣,于是果斷選擇戰線后撤,深溝高壘堅守不出,壓根不給景軍機會。
南線景軍則像代軍一樣龜縮不出,接替兀顏術的代留守善陽嚴格執行景帝的命令,在桐柏防線和深澤安縣一帶分別以重兵把守,哪怕定北軍騎兵在他們視線中出現,曾經縱橫天下的景軍鐵騎也只當做視而不見。
景國朝堂之上,三皇子烏巖被立為太子,或許這是景帝無可奈何的選擇,但是對于穩定人心起到很好的效果。
景帝先前準備推行的軍制改革暫時中止,慶聿恭和撒改等人手中的軍權得以保留,因為這個及時的舉措,景國內部的暗流涌動暫時平息。
至于跟隨四皇子造反的夾谷氏,大頭人夾谷永被抄家滅族,夾谷氏的基業被皇族阿里合氏以及其他四大姓瓜分。
夾谷氏的族人自然滿腔恨意,然而這一次他們根本無力反抗,這不僅是景帝的旨意,其他四大姓也都樂在其中。
“我以為夫君會趁著景國內部不穩的機會,起兵收復河洛。”
喂飽陸大小姐的王初瓏整理好衣襟,從里間出來落座,笑吟吟地說著。
陸沉淡然道:“我確實有這樣的考慮,不過朝廷駁回了,用了一個非常正確的理由——國庫匱乏,糧草難以為繼。”
林溪直白地說道:“景帝受傷景國內亂,南邊有些人怕是喜出望外,又怎會容許你繼續建功立業?”
王初瓏則輕嘆道:“中樞畢竟握著邊軍的后勤命脈,夫君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陸沉目光沉靜,看不出來他此刻真實的想法。
身為他最親近的枕邊人,敏銳如林溪,細膩如王初瓏,近來都有發現丈夫身上發生的變化。
很多時候他都喜歡一個人獨自思考,雖然以前他也有這樣的習慣,但兩女都能感覺到他似乎在籌謀非常重要的大事,只是不肯向她們透露。
林溪有些擔心地看著再次陷入沉默的陸沉,柔聲道:“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陸沉立刻回過神來,問道:“什么事?”
林溪凝望著他的雙眼,徐徐道:“既然天子和朝中重臣防你和防賊一般,為何會允許定州都督府增設奉福軍和汝陰軍?”
“原因很簡單。”
陸沉在她們面前當然不會故作高深,平實地說道:“無論是天子對這兩個小家伙的賞賜,還是讓定州都督府增設兩軍,一方面是向世人昭告朝廷賞罰分明,不會虧待有功之臣,另一方面則是要安我的心。”
“安心?”
王初瓏眉尖微蹙,輕聲道:“他們想麻痹夫君?”
聽到這句話,林溪的眼神猛地銳利起來,不遠處搖籃里的陸大小姐似乎有所感應,怯怯地望著她。
林溪立刻收斂稍稍外溢的殺氣。
雖然如今她已為人妻母,終究還是位列江湖武榜前十的高手。
陸沉剛要回答,外面廊下忽地響起丫鬟的聲音。
“啟稟公爺,前宅管事通報,朝廷派來的傳旨欽差來了。”
林溪和王初瓏不約而同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眉眼間滿是關切之色。
陸沉緩緩起身,示意她們不必擔憂,微笑道:“我去看看那些人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片刻過后,陸沉來到都督府前宅正廳,看到來人不禁微微一怔。
他這些年收到過太多圣旨,也見過很多次傳旨天使,雖然談不上如吃飯喝水一般尋常,心里也很難泛起漣漪。
原本以為會見到老熟人苑玉吉,沒想到出現在他視線中的居然是現任兵部右侍郎厲良玉。
李宗本不可能不知道陸沉和厲家的關系,這個安排著實耐人尋味。
厲良玉風塵仆仆,相較當年有了很大的變化,愈發沉凝厚重,隱隱有了幾分厲天潤的氣度。
他此刻的眼神亦有些復雜,但還是按照規矩先向陸沉宣讀圣旨。
這道旨意其實很簡單,拋開那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核心內容只有一條——讓陸沉收拾妥當,代表邊軍將士入京接受封賞,同時也請他當面商議大齊邊軍下一步的計劃。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封圣旨都沒有問題。
入京受封是天子和朝廷對陸沉的重視,請他共商國策更是尊重他在軍事上的發言權。
畢竟定州和京城相距遙遠,光靠書信往來過于遲緩和麻煩。
陸沉面色平靜地接過圣旨,厲良玉隨即行禮道:“下官拜見公爺。”
“厲大哥千萬別見外。”
陸沉立刻拉著他的手臂,微笑道:“請坐。”
仆役奉上香茗,隨即恭敬告退。
陸沉看著厲良玉的面龐,饒有興致地說道:“別人都說我太年輕,厲大哥好像也只比我大三歲?二十七歲的兵部侍郎,這應該是大齊歷史上頭一位。”
厲良玉聞言苦笑道:“你就別打趣我了。就連榮國公在朝中的處境都有些艱難,更何況是我這個小小的兵部侍郎?雖說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同僚們對我還算尊重,但也僅此而已了。”
陸沉能夠聽出他心中的苦悶,便岔開話題道:“厲叔可還安好?”
“勞你記掛,并無大礙,尤其是冰雪回京之后隨侍左右,家父的病情有所好轉。”
寒暄過后,厲良玉終于還是轉入正題,肅然道:“公爺,雖然我是傳旨欽差,但是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此事。”
聽到這句肺腑之言,陸沉心里有所觸動,面上卻是淡淡一笑,坦然道:“厲大哥,陛下只是召我回京商討大事,京城又不是龍潭虎穴,不至于有危險吧?”
“龍潭虎穴應該談不上,不過——”
厲良玉稍稍一頓,神情凝重地說道:“就在我離京之后不久,右相上表乞骸骨了。”
陸沉目光微凝,右手不自覺地握緊茶盞。
九錫 777【請君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