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765【請立太子】
太子之死原本已經塵埃落定,三皇子烏巖至今被關在幽道圈禁,連今天這樣的盛大節日都不能離開半步。
然而景帝這一句看似隨意的感慨,瞬間讓場間的氣氛變得有些緊張。
或許景帝只是看著皇子們相親相愛的場面,想起他費盡心血培養十余年的太子,一時間心緒激動,并非意有所指,但是那番話落在諸皇子和群臣耳中,竟然隱約有幾分譏諷之意。
風聲蕭蕭,滿場寂靜。
景帝環視眾人,很清楚他們突然安靜的緣由,便微微一笑道:“阿虎帶。”
“兒……兒臣在!”
八皇子阿虎帶從失神中驚醒過來,略顯慌張地上前。
景帝端詳著他極肖自己的面龐,放緩語氣道:“按照過往數十年的規矩,凡在大獵之禮勝出者,都可以提出一個要求。說吧,你想要朕賞賜你什么?”
旁邊那些恭敬肅立的皇子們,有人即便暗自控制,依舊忍不住泛起羨慕的神色。
他們的父皇是這片土地上最有權勢、一言九鼎的人,今日又是無比隆重的節日,想來只要不是逾越規矩的請求,父皇都會答應。
此刻他們恨不能取代老八,畢竟貴如皇子也做不到無欲無求。
短暫的思忖過后,八皇子福至心靈,誠摯地說道:“父皇,兒臣別的不想要,只愿大景千秋萬代,父皇福壽延綿!”
景帝顯得老懷甚慰,微笑著點了點頭。
八皇子見狀便跪下說道:“兒臣恭祝父皇千秋圣壽、萬壽無疆、壽與天齊!”
“恭祝父皇千秋圣壽、萬壽無疆、壽與天齊!”
其余皇子跪成一排,齊聲恭賀。
群臣亦跪下高呼道:“恭祝陛下萬壽無疆,圣體康泰,國運昌盛!”
“免禮,平身。”
景帝抬頭看了一眼蔚藍的天際,視線隨即落在左手邊不算太遠的慶聿恭身上,高聲道:“賜酒!”
景廉人酷愛美酒,這是流淌在他們血液里的喜好,源于景廉人的先祖在冰天雪地之中靠酒暖身的習慣。如今的景廉貴族當然不會過那種苦日子,但是嗜酒的風俗依舊流傳下來,就連那個沉穩內斂的太子納蘭,都因為喜歡烈酒而暴亡。
每一年的天清節,當今天子都會在這里賜下美酒,場間無論身份高低人人皆有。
以彰顯天子與民同樂之氣度。
雖然只是每人一盞,但這仍然是莫大的榮耀,因此所有人盡皆露出期盼之色。
隨著景帝一聲令下,宮中侍女們魚貫而來,她們以三人為一組,一人端著放滿流金杯盞的托盤,一人端著有兩只酒壺的托盤,第三人則負責斟酒。
這個時候皇子們已經回到各自的坐席之后,二皇子那古當先接過侍女遞來的酒盞,隨后恭敬地站著,其他皇子和文武百官皆是如此。
景帝亦握著酒盞,看著下方眾人,緩緩道:“遙想十六年前,先皇在彌留之際對我說,大景能有今日何其不易,要我牢記先輩的艱難與坎坷,切不可耽于享樂。這十六年來,朕矜矜業業不敢稍有懈怠,唯恐辜負先皇的厚望。有賴于諸位卿家的擁護和支持,大景的疆域越來越遼闊,百姓們也能安居樂業,雖然近幾年邊疆戰事不順,但朕始終堅信這只是暫時的困難。”
所有人不論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無比認真地聽著。
景帝前行數步,深邃的目光從皇子們臉上掃過,并未刻意在某處停留,繼續說道:“人活于世,要做事不難,想不犯錯卻沒那么簡單,因為只要做事就難免會行差踏錯,這是朕最深刻的感受。諸位卿家,朕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心懷怨望,朕不指望你們可以理解,但是希望你們能夠記住一個淺顯的道理,唯有大景永遠強盛,你們才能享有如今的一切。”
“便以此言,與爾等共勉。”
景帝顯然不需要旁人的回應,他高高舉起酒盞,昂然道:“來,滿飲此杯!為大景賀!”
“為大景賀!為陛下賀!”
場中所有人都高舉酒盞,面朝天子齊聲呼應,旋即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右側首席,慶聿恭似乎是在感受美酒的醇厚,因此并未注意到天子的視線朝他望來。
當然,景帝亦不知道此刻這位常山郡王神情悠然的表象下,正在回味方才他說的那番話。
“人要做事必然會犯錯,陛下,你這不光是為過去的糾葛做一個簡單的解釋,也是在告誡我們這些人呢。”
慶聿恭心中默默自語,只不知除了他之外,還有多少人可以聽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四皇子的坐席位于右側第七位,前面是景廉五大姓的頭人以及二皇子那古,他似乎很滿意自己今日所處的位置。
飲下杯中美酒的那一刻,他的雙手微微發顫。
并非是因為恐懼,而是一股難以言說的亢奮。
他悄悄四下打量,諸皇子、景廉貴族、文武百官乃至那些護衛周遭的合戈武士都飲下了這杯普天同慶酒。
身為全場視線的焦點,天子自然不會漏過。
四皇子忽地呼出一口氣,緊接著便聽到身后的輕咳聲,于是立刻打起精神。
他后面站著幾名隨從,其中一人始終垂首低眉,身形略顯單薄,正是那位一直被四皇子保護得很好的中年書生。
那聲輕咳便是出自他口,雖然他只能看到四皇子的背影,卻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對他的心事了如指掌。
書生在提醒完四皇子之后,同樣在回味方才天子說的那番話。
再聯想到大獵結果出來前的那個賭約,這位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眼神幽深,似乎略有些失望和悵惘。
便在這時,遠處傳來景帝平和的嗓音:“都坐吧。”
“謝陛下。”
百官行禮如儀。
緊接著便聽內監高聲道:“啟宴!”
今日的宴席別具一格,每人面前一張案幾,上面都是相同的菜式,為景廉族傳承數百年的四道名菜。
只有景帝面前的長案上擺著十二道。
在如此和諧的氛圍內,景帝與臣工們聽著雅樂,品鑒美酒美食,倒也頗有意趣。
小半個時辰過后,景帝當先放下杯盞,一直在留心他的文武百官立刻停止動作。
景帝看向右手邊以趙思文為首的文臣們,微笑道:“諸位愛卿,今日如斯盛會,可有佳句華章記之?”
景廉貴族們聞言登時興致缺缺,哪怕是公認文武雙全的慶聿恭,在這方面亦不擅長,不過他們知道天子推崇齊人文化,這些年不遺余力在國內大力推行,大都之內便有十余座同文館,因此沒人出來胡言亂語,只是暗懷不爽地看著對面的文臣。
趙思文恭敬地說道:“陛下有命,臣等自當遵從,若論文采斐然,臣遠不及柳尚書。”
他指的是禮部尚書柳元,其人乃是北地文壇大儒,出身于定遠柳氏。
趙思文并非怯場,而是習慣在天子面前韜光養晦,再加上柳元是朝中公認的詩文大家,素來醉心書禮二字,從來不會爭權奪利,趙思文當然樂于在天子面前保持一個虛懷若谷的形象,如此方為文臣之首的氣度。
坐在旁邊的禮部尚書柳元緩緩站起來,朝著天子的方向拱手一禮,恭敬地說道:“陛下,臣在大宴之前便有感而發,欲以長文記載我朝此番盛會。不過臣剛剛想到一件事,或許能令盛會更添光彩,故而斗膽向陛下建言。”
景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一直以大儒形象示人的老臣,微笑道:“柳尚書但說無妨。”
柳元輕咳一聲,在對面的景廉貴族以為他要長篇大論之時,他神情莊重地說道:“陛下方才說到大景目前面對的局勢,臣覺得除了應對外部的敵人,大景內部的穩定同樣重要。陛下英明神武天縱之才,定能讓大景成為這世間最強大的王朝,唯一令臣擔憂者,乃是東宮至今虛位。”
場間肅然一靜。
趙思文強忍震驚,慶聿恭雙眼微瞇。
諸皇子更是紛紛低下頭,避免在這個時候引起天子的注意。
景帝卻似笑非笑地看著柳元,悠然道:“繼續說。”
柳元不由得有些緊張,鼓起勇氣說道:“臣深知人微言輕,建言此事未免逾越,然臣身為禮部尚書,又恐有負陛下所托。”
景帝道:“那依柳尚書之見,朕該冊立哪位皇子為東宮太子?”
柳元登時惶恐地說道:“國本之抉理當陛下乾綱獨斷,臣豈敢妄言?”
景帝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道:“既然儲君關乎國本,眾臣工自然都有建言之權,朕不會怪罪于你。今日百官齊至,又奉天清節之盛會,正是爾等暢所欲言的時候。柳尚書莫非只是想挑起這個話頭,心中并無成算?”
柳元感知到天子略顯冷峻的目光,心中不免開始后怕,但是他走出這一步便無法回頭,只能硬著頭皮躬身道:“儲君者,天下之公器,時平則先嫡長,國難則歸有功。若失其宜,海內失望,非社稷之福。”
群臣心思各異,有人情不自禁地看向四皇子海哥。
景帝望著柳元佝僂的身軀,忽地輕聲笑了起來,繼而重復最后那句話。
“非社稷之福……言之有理啊。”
九錫 765【請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