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743【后手】
代國東南邊境,環州城。
這個孤懸大陸西北的小國之所以能安穩至今,除了景帝暫時騰不出手圖謀西北之外,這里獨特的地形也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
整體而言,代國位于地勢高處,天然易守難攻,再加上境內有大片沙海,讓人委實提不起興趣。
或許等到景帝一統天下,他會想起這里還有一個敵人,并且嘗試連通大陸極西之地,那時候景軍可能會發兵西北,但是之前肯定不會輕易動手,這就是景朝吞并趙國,依然對代國視而不見的原因。
但是視而不見不代表毫無防備。
齊景大戰再度爆發之后,景帝已經連續往西北邊境增派兵馬,只要代軍稍有異動,就會迎來景軍的迎頭痛擊。
城內一處恢弘華麗的府邸,當朝樞密使、高陽族謨寧令哥舒松平敬陪下首,對坐在主位上的貴人說道:“陛下,現今局勢就是這樣,阿里合歡都顯然已經察覺了我朝和齊國的聯系,否則他不會莫名其妙往邊境增兵。”
貴人便是當今代國皇帝哥舒魁,而哥舒松平口中的阿里合歡都則是景帝。
哥舒魁不疾不徐地問道:“有沒有弄清楚景軍的實力?”
哥舒松平神情凝重地說道:“原本只是一些常駐邊境的兵馬,按理來說我軍可以對付,但是前幾天臣接到一條密報,阿里合歡都竟然調動三萬夏山軍前來邊境。”
“夏山軍……”
哥舒魁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登基之后他便不再親自領兵,但好歹當年曾經作為三族聯軍的一員在戰場上沖殺過,他對景軍的情況并不陌生。
在景國九軍之中,夏山軍的實力毫無疑問名列前茅,畢竟這是慶聿氏的根基所在。
景帝居然將夏山軍調來西北邊疆,哥舒魁一時間不知是該失望還是該自豪,對方顯然對代國極其重視,否則也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但是隨著夏山軍的出現,代軍想要在景國腰部捅一刀就變得難比登天。
哥舒松平緩緩道:“陛下,恐怕先前的計劃不能繼續施行了。”
按照代齊兩方最初的商議,在齊景開啟戰端后,代國要利用景國專注南方戰場的機會,從后方發起奇襲,以此讓景國腹背受敵首尾無法兼顧。
可是景帝的視線并未困在南境一地,這位君王的眼界足夠高遠,從未忽略自己身后的敵人,哪怕代國看起來很孱弱。
哥舒魁沉吟道:“你說的沒錯,他應該知道了那五千匹戰馬被送往沙州的事情,看來我朝內部還有不少景廉人的狗腿子。”
哥舒松平感覺到這句話里的殺氣,他也能理解天子心中的憤怒,想來朝廷很快就會掀起一場自查的風浪。
但是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查出景廉人的內應,而是如何應對邊境局勢。
一念及此,哥舒松平委婉地說道:“陛下,景廉人早有防備,我軍就算立刻從環州東進,恐怕也很難對敵人造成威脅,要不還是……”
他不禁欲言又止。
對景國用兵將會徹底撕破面皮,過往十余年和平的態勢會被打破,事后必然會迎來景軍的報復。
倘若這一次能夠取得收獲還好,如若不能,豈非偷雞不成蝕把米?
但是代軍什么都不做,等于是違背了和齊國的盟約,平白浪費五千匹戰馬倒不至于傷筋動骨,可是往后不可能再獲得齊國君臣的信任,這是非常關鍵的問題。
這一刻哥舒魁臉上卻泛起古怪的神情,似是難掩佩服之色,悠悠道:“南齊陸沉年紀輕輕,竟然有這等眼界和謀略,難怪他能一飛沖天。”
哥舒松平略顯不解。
哥舒魁看著他說道:“朕之所以會專程來到環州,并非是要干涉你,而是收到了一封陸沉的密信。”
“哦?他又說了什么?”
“他已經預料到景軍會有所防備,并且請求朕另做安排。”
“還請陛下明言。”
“他希望我軍可以維持現在屯兵東境的架勢,以此來牽制和震懾景軍,同時調一支精銳奇兵以迅疾之勢直撲西南。”
“西南?”
哥舒松平喃喃,緊接著雙眼一亮,道:“沙州?!”
“沒錯,正是沙州。”
哥舒魁站起身來,負手踱步,緩緩道:“他說景軍有可能奇襲沙州,從而抄截齊國靖州的后路,所以請求朕派兵南下,斷絕景軍的退路,讓那支景軍成為甕中之鱉。他派來的信使說,只要朕幫他這一次,無論景軍有沒有出現在沙州,我軍都無需和景軍正面決戰,并且不會破壞代齊之間的關系,盟約會一直有效。”
哥舒松平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過后,他神情略顯古怪地說道:“陛下,臣怎么覺得變成了陸沉手中的牽線木偶?他就沒有想過,萬一我軍不按照他的設想行事,他會不會前功盡棄?”
“朕起初也覺得別扭,在來時的路上才想明白這個問題。”
哥舒魁停下腳步,失笑道:“他肯定考慮過最壞的結果,那就是朕按兵不動,沙州被景軍侵入,緊接著齊國靖州南部陷入危機。但是他會做好準備,就算朕不派兵,他都會讓人擋住景軍前進的腳步。對于我們來說,陸沉的請求是一次重創景軍的機會,如果我們置之不理,最后將會變成齊景兩國共同的敵人,你說朕還有得選嗎?”
哥舒松平啞然。
哥舒魁輕嘆一聲,徐徐道:“人心便是如此。陸沉知道朕不會甘心成為阿里合歡都的階下囚,知道朕想帶著高陽族走出這片沙海,知道朕想讓族人們享受景廉人豐沃的草原,所以就算他提出更過分的要求,朕也會慎重考慮。更何況如今他的請求并不過分,只是要朕幫他關上那扇門而已。”
短暫的沉寂之后,哥舒松平喟然道:“臣明白陸沉的心思了。”
哥舒魁饒有興致地問道:“何意?”
哥舒松平答道:“根據臣之前收到的情報,目前齊景之間分成兩片戰場,一是陸沉親自領兵進逼河洛,二是兀顏術率軍將齊國靖州軍圍困在太康一帶。陸沉這是想完成關門打狗,他先帶兵攻下河洛,又請求陛下派兵堵住西南邊景軍的退路,最后兀顏術率領的景軍主力就會沒有退路。”
“是這樣么?”
哥舒魁心中思忖良久,又道:“也就是說無論朕是否派兵,陸沉都能完成對兀顏術的包圍,朕的決定只會影響到西南邊那個小小的角落?”
哥舒松平登時不敢接話。
“罷了,這樣也好。”
哥舒魁笑了笑,搖頭道:“齊景之間的紛爭曠日持久,絕非朝夕之間可以完結,我朝實力孱弱,確實不能一上來就掏空家底。這般說來,陸沉還是為朕著想?”
哥舒松平勉強一笑,同時心里非常敬佩天子的豁達。
哥舒魁對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微笑道:“你也不必多想,朕不過是寬慰自己而已。這些年我們積蓄力量冷眼旁觀,為的就是不引起敵人的注意,暫時被人輕視是件好事。景廉人能從百里之地擴張成如今遼闊的疆域,我們高陽族同樣也有機會,無非就是要有足夠的耐心和隱忍。松平,這次你親自領軍。”
哥舒松平躬身道:“臣領旨。”
哥舒魁稍作思忖,沉穩地說道:“朕會亮明身份親自坐鎮此地,繼續吸引景軍的注意,你則悄然折返。朕已經暗中調動四萬精銳,你帶著他們循小道徑直往西南而去,直撲沙州北部。若景軍真的打通了飛鳥關,你便截斷他們的退路。”
“請陛下放心,臣必盡心竭力!”
哥舒松平語調昂揚,滿面堅毅之色。
哥舒魁微微頷首,旋即舒展雙臂,悠悠道:“雖說要隱忍等待,但是偶爾展露鋒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眼中泛起殺伐之意,猶如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刃。
靖州北部,太康北面的景軍大營。
中軍帥帳內,一眾悍將屏氣凝神,安靜地看著站在地圖邊的主帥兀顏術。
他們盡力克制,才沒有表現得太過激動。
剛剛收到消息,皇后的嫡親兄長南勇親自帶兵攻破沙州飛鳥關,打通東進之路。
如今兩支奇兵已經撲向南齊靖州南部重鎮平陽和沙河,齊軍首尾難顧之勢已成,想必這個時候太康城里的劉守光已經如坐針氈。
兀顏術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地圖上,淡然道:“劉守光的應對不難猜,他這種謹慎又保守的人只會選擇一條路,一邊親自指揮大軍死守太康,一邊讓援兵折返向南馳援平陽。諸位,如今我軍已經占據絕對的主動,只要我們能在陸沉攻破南京之前殲滅靖州軍主力,那么我們一定能取得最后的勝利,所以——”
他轉頭看向眾將,從每一張臉龐上掃過去,繼而道:“這段時間我軍已經攻下那三座軍寨,劉守光手里的地盤只剩下太康和兩座輔城。接下來我軍要合攏缺口,將眼前的幾萬靖州軍完全包圍,不再給劉守光和外界聯系的機會。從明天開始,先取西南輔城,再下另外一座輔城,最后會師于太康,一戰底定大局!”
“謹遵留守之令!”
眾將齊聲高呼。
兀顏術點點頭,一字字道:“決戰已經來臨,諸位務必奮勇向前,貽誤軍機者殺無赦!”
九錫 743【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