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266【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268章266病樹前頭萬木春
建武十四年,元月初五,遠在江北淮州的季錫明剛剛收到雷澤大捷的消息、正要對陸通千方百計施壓的時候,南方的永嘉城里依舊是一片喜氣洋洋。
按照大齊祖制,這種歡慶的氛圍會一直持續到元月十五,這段時間學堂放假、官府休沐、朝會暫停。無論權貴門閥還是小門小戶,乃至宮里的貴人們,都會暫時放下手中的正事,走親訪友飲宴歡聚共慶佳節。
或許是因為去年天公作美風調雨順,亦或是年前江北淮州不斷傳來的北伐捷報,今年節日的氣氛似乎要更濃一些,大街小巷上人人都有喜色。
永嘉城東南角,距離皇宮不算太遠的位置,一輛馬車來到那片玄青色的建筑附近,周遭跟著十余名手握長劍的玄衣人。
馬車從側門而入,徑直來到二門前,從車中出來一位面如平湖、眼似深潭的中年男子,正是織經司提舉秦正。
他邁步走到那座守備森嚴的院落前,然后屏退隨從護衛,孤身來到東邊那座屋子,抬手推開門,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溫暖氣息,一直緊皺的眉頭才稍稍舒展。
繞過屏風來到內間,伏案桌前的年輕男子聽到動靜連忙起身行禮道:“見過舅舅。”
秦正看了一眼桌上的卷宗,隨即望著他白皙的面龐,嘆道:“如今是元月佳節,所有人都在休息放松,你偏偏要躲到這里來。我知道,你和你舅母以及兄弟姐妹們不甚親近,但是也沒有必要過于自苦。”
年輕男子便是羊靜玄,他語調很輕,微笑道:“舅舅言重了,外甥怎敢不敬舅母?倒也不是外甥偏要做出自苦之狀,只是想著這段時間司中情報堆積如山,邊軍又處于北伐的關鍵時期,反正外甥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來這里消磨時間。”
他父母早逝幼失怙恃,所幸秦正待他視如己出,不僅送他去風雅學宮求學,還允許他入織經司做事,因此對秦正極其尊敬,同時也對自己的職責非常上心。
秦正無奈地搖搖頭,對于這個唯一的外甥也不好多說什么,更何況他是用心正事,便岔開話題問道:“這兩天可有重要的消息?”
羊靜玄眼神一凝,緩緩道:“舅舅,前幾天京中開始流傳一則謠言,內容過于聳人聽聞,起初只是在小范圍內傳播,我們的人手最近也比較緊缺,所以直到謠言出現的頻率比較高時,他們才注意到此事。”
秦正問道:“什么謠言?”
羊靜玄道:“有人說淮州銳士營都尉陸沉其實是當年涇河主帥楊光遠的遺腹子,因為有這層關系,淮州大都督蕭望之才會格外器重陸沉。”
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這則謠言的態度是嗤之以鼻。
然而秦正卻皺眉道:“伱如何能夠斷定這就是謠言?”
“舅舅?”
羊靜玄終究年輕,眉眼間流露出幾分不可置信的神情,繼而解釋道:“按照司中資料記載,陸沉今年二十歲,而楊光遠在十八年前過世,首先這時間就對不上。其次,陸沉這兩年在邊疆出生入死,為大齊立下那么多功勞,他若是楊光遠的遺腹子,又怎么可能做到這個地步?”
雖然他從未見過陸沉,但是作為織經司內部負責北疆情報匯總的直接經手人,他非常了解陸沉的生平,以及這兩年對方為大齊做過多少事情。
秦正不急不緩地說道:“關于你說的兩個原因,首先第一點,楊光遠在出事之前便有預感,所以他才盡可能以各種名義遣散自己麾下的心腹將領,避免那些人被殃及池魚,蕭望之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所以你如何能夠確認,楊光遠沒有在出事前暗中安排,讓陸通代為照顧他懷有身孕的某位妾室?”
羊靜玄欲言又止,不過可以看出來他的眼神不太服氣。
秦正又道:“第二,假如陸沉是楊光遠的遺腹子,他為何不能為大齊立下功勞?沒有功勞他如何攀升?不登高位他如何掌權?無論他是想為父報仇還是替父平反,他總得擁有足夠的實力,不是嗎?”
羊靜玄怔住,好半晌才道:“舅舅,難道你也不相信陸沉?”
“我是否相信他并不重要。”
秦正輕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道:“靜玄,我們是織經司,不需要有自己的看法,只要盡可能收集方方面面的情報,然后如實地呈遞御前。至于這些情報是真是假,或者它需要是真是假,這不是我們該考慮的問題。如果你想不明白這個道理,那就不要繼續……”
沒等他說完,羊靜玄連忙說道:“舅舅,外甥明白了。”
秦正微微頷首,眼中飄過一抹凝重之色,羊靜玄整理的這個情報雖然不至于讓他震驚,但是他在聽到的那一刻便確認這是無風不起浪。
“對了,舅舅,我剛剛還收到一個消息。”
羊靜玄在桌上翻找片刻,取出一份卷宗說道:“提點季大人悄悄去了淮州泰興府。”
“什么時候的事?”
“應該是在年前動身,但具體時間不太清楚,因為季大人本身就擁有很高的權限,身邊也有一批好手,司里的人無法盯得太緊。”
“淮州泰興府?”
秦正語調肅然,隨即皺眉道:“這個季錫明,未免太放肆了。”
羊靜玄微露茫然,他顯然還跟不上秦正的思維節奏。
便在這時,外面隱隱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大人,宮中天使來了,陛下召您即刻入宮。”
“知道了。”
秦正淡淡回應,對羊靜玄說道:“你先回家吧,不要再插手這些事情,我會安排別人來接手。”
這一次他的態度不容置疑,羊靜玄雖然不明就里,卻也知道這是舅舅的一片愛護之意。
常年身處織經司中,成日里和陰謀詭計打交道,他此刻已經意識到這件事恐怕是一個漩渦,任何人卷入其中都有可能粉身碎骨,便恭敬地說道:“是,舅舅。”
那輛馬車在一眾高手的保護中離開織經司總衙,然后轉向趕赴皇城。
當秦正踏進文德殿東暖閣,立刻便感受到此間凝重的氣氛。
抬眼望去,只見天子面無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兩位宰相各有一張圓凳正襟危坐。
“臣秦正,參見陛下!”
秦正近前行禮,隨即便聽天子說道:“平身吧,關于京中近來一些和淮州陸沉身世有關的傳聞,織經司可曾注意?”
“回陛下,臣已聽聞,正在命人加緊收集,形成完成的文字呈報陛下。”
秦正語調平緩,字斟句酌。
李端微微頷首,轉頭望向左相李道彥,淡淡道:“左相,既然是你主動提起這些傳聞,朕想聽聽你的看法,這些傳聞是不是無中生有?”
“陛下,老臣不敢斷定。”
李道彥花眉微皺,不慌不忙地說道:“先前朝中莫名掀起一股針對右相的風波,老臣心里覺著這是北邊的離間之計。后來通過有司的審查,證明朝中確實有幾個蠢貨被北邊的金銀財寶迷住了雙眼,另外一些人則是另有所圖。如今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京中突然冒出來關于陸沉身世的傳聞,或許也是北邊的手段?”
李端便問道:“所圖者為何?”
李道彥緩緩道:“陛下,如今邊軍北伐的勢頭一片向好,陸沉這個年輕人更是充分展露才華,不僅在謀略上天賦異稟,領兵沖陣也是一把好手,先前不就是他領軍夜襲涌泉關贏得北伐第一戰?如果他深陷傳聞困擾,他肯定得回京將這件事解釋清楚,如此一來怕是會動搖邊軍士氣,北邊自然就可以極大地減輕壓力。”
李端神情漠然,沉默片刻之后又問道:“那么在左相看來,朕是否該將陸沉召回京城?”
當此時,秦正和薛南亭對視一眼,都能看見對方眼中的憂慮之色。
兩人身為天子的左膀右臂,推動北伐最堅定的擁躉,很清楚天子的態度才是邊軍的后盾。
如果沒有天子排除阻力,朝廷不給靖淮兩地足夠的支持,二十余萬邊軍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發放軍餉?
光靠這兩地本身的民力根本養不起這么多軍隊,所以朝中有識之士一直對蕭望之割據一地的說法不屑一顧。
難道蕭望之登高一呼,淮州的百姓就會寧肯自己餓死也要供養十萬大軍?
真正的現實是,衡江南岸十三州的賦稅才能支撐淮靖兩地的邊軍,這種情況下蕭望之拿什么謀反?
與其說他會謀反,不如說他有可能一氣之下投奔北邊景朝,這才是以李道彥為首的江南世族極力避免出現的情況。
然而當這個傳聞出現后,秦正和薛南亭明顯感覺到,天子一直以來極其堅定的心志出現了一絲松動。
他們又轉而望著李道彥,只見老者遲疑道:“陛下,茲事體大,理應圣裁。其實老臣不太相信這個所謂的傳聞,陸沉怎么可能是楊光遠的遺腹子?只不過世事難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訥,假如陸沉真是楊光遠的遺腹子,這里面恐怕會有很多干礙,唉……”
李端默然不語。
這兩年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太好,所以才極力推動北伐。
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踏足河洛城,去看一眼大齊傳承一百四十多年的京城,如此也不枉李家歷代先帝在天之靈的看顧,也算對得起自己身為李家子孫殫精竭慮十余年的付出。
那一日收到蕭望之派人快馬送來的捷報,得知淮州軍接連收復涌泉關、通山、谷熟、青田等地,他第一次在寢殿中放聲大笑,破例飲酒直至微醺。
然而就在這樣喜慶的時刻,李道彥帶來的消息如一盆冷水澆在他頭上。
陸沉竟然有可能是楊光遠的遺腹子?
李端當然知道楊光遠是含冤赴死,他對那位百年一遇的名將十分敬佩,也清楚這是他死去的父皇一手造就的冤案。
然而這件事的關鍵不在于他如何看待楊光遠,而是陸沉如何看待當年那樁震驚世人的冤案!
倘若陸沉真是楊光遠的后代,而他對朝廷滿心怨恨,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為了攫取權力,然后在最緊要的時刻給大齊朝廷的心窩狠狠插上一刀。
這是人之常情,為父報仇乃是天經地義。
可對于李端來說,他如何能夠接受這樣的后果?
東暖閣內一片寂然,三位重臣盡皆望著御案后的天子。
良久過后,李端幽幽道:“暫且封鎖消息,容朕想一想,想一想……”
語調艱澀且沉重。
(解釋一下時間的問題,如果按正常時間順序來走,只能寫一段插一段,比如陸沉要開始揍季錫明的時候,得先把南邊京城里的事情寫一章,但我覺得這樣會很破壞大家的興致。所以在這種相隔時間不算長的情況下,偶爾會出現后續情節推前描寫的情況,不過我保證這種會很少,還請書友們諒解PS這一段后來添加,不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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