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263
陸家雖然沒有在泰興府城置辦宅子,陸沉一行人卻也不必投宿客棧或者驛館。
陸家商號在這邊的總店掌柜得知消息后,立刻收拾出幾套院落,畢恭畢敬地將老爺和少爺請了過去。
黃顯峰并未跟隨,他跟陸沉說了一聲,留在刺史府代為交洽。
雖說陸沉的態度很光棍,但是刺史姚崇對此事的看法非常重要,有些時候文人的筆未必就遜色于武人的刀,因此黃顯峰要代表蕭望之盡力將這件事的影響降到最低。
至于織經司淮州檢校蘇云青,他親眼看著提點季錫明被陸沉一拳轟殺至渣,織經司上下一干人等惴惴不安,只能無奈地幫助陸沉收拾這個爛攤子。
陸家商號總店后面的宅子里,陸沉將幾天沒有合眼的陸通送去洗漱歇息,又親自將厲冰雪送到她臨時下榻的小院,然后才返身來到后宅正堂。
此地已經站著三人,從左到右依次是江晟、譚正和渠忠。
陸沉走進來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就像犯了錯的孩童一般。
譚正見陸沉坐下后一言不發神色沉郁,便躬身說道:“小人未能盡職盡責保護好老爺,請少爺降罪懲治!”
另外兩人連忙跟上。
陸沉抬眼望著他們,緩緩道:“按理來說,這次對我爹下手的人是織經司高官,其中還有淮州刺史相助,這種檔次的對手確實不應該責怪你們,但是我仍然很失望。過去這一年里,我將家里整個護衛力量交到你們三人手中,但最后的結果是面對意外時,你們根本沒有一點反應。”
三人不禁將腦袋垂得更低。
陸沉繼續說道:“我爹被請去刺史府,這件事不怪伱們,畢竟誰也不知道姚刺史想做什么。但是他被扣在刺史府這么多天,你們都做過什么?假如我沒有收到消息從邊疆趕回來,你們是不是打算讓他一直被關著?還是說你們幾個準備硬闖刺史府將他救出來?”
他沒有疾言厲色大聲訓斥,語氣相對來說還算平緩,可這樣的態度讓譚正等人更加羞愧。
譚正愧然道:“少爺教訓的是。”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神色凝重地說道:“就算你們暫時聯系不到我,也應該盡可能發動一切力量進行自救。咱們陸家在淮州深耕多年,不論官府還是民間都有足夠的人脈。我爹被關進刺史府后,你們可以去找那些官員和鄉紳求援,利誘也好威脅也罷,總之要讓他們給刺史府施加足夠的壓力。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正確法子,你們有沒有去做?”
譚正等人垂首低眉,同時單膝跪地,幾近于無地自容。
“起來吧,這是你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我不會過分苛責。”
陸沉稍稍放緩語氣,待他們起身之后,又道:“從今天開始,除我爹貼身的護衛力量之外,其他人分為三撥,一部分負責我爹和家里人的外圍保護,由江晟全權負責。另外一批人務必要忠心可靠,仿照織經司的運作章程專門打探消息,目前暫在永嘉和河洛城各設一些暗樁,此事由渠忠總掌。”
“是,少爺。”
兩人神情肅然地應下。
陸沉看向譚正,緩緩道:“第三批人由你親自訓練,不求數量多少,但是一定要足夠精銳。將來這些人或許要執行一些暗殺或者刺殺的任務,你明白了嗎?”
譚正心中一凜,雖然陸沉沒有提及現在的局勢,他卻有了一種濃濃的危機感,當即拱手行禮道:“請少爺放心,小人必當全力以赴。”
陸沉微微頷首道:“行了,都去做事吧。記住這一次的教訓,我不希望將來還會發生第二次。”
“是,少爺!”
三人齊聲回應,然后行禮告退。
陸沉單手撐著下顎,陷入沉思之中。
或許在譚正等人看來,陸沉先前在刺史府門前一拳打得季錫明生不如死足夠解氣,但此刻他眼中沒有半點驕狂之色,反而是濃濃的憂思。
一宿無話。
次日上午,踏踏實實睡了一晚的陸通精神頭好轉不少,臉上依舊帶著平日那種謙和的笑容,似乎壓根沒有受到那件事的影響。
“當初厲都尉領兵馳援廣陵,可謂英姿颯爽不弱須眉,只可惜我當時不在廣陵無緣相見。昨日一見,便知盛名之下無虛士,厲都尉果然是巾幗英豪。”
正堂之內,陸通慈祥地望著厲冰雪,笑呵呵地稱贊著。
厲冰雪眸光清亮,淺笑道:“陸伯父謬贊,晚輩愧不敢當。”
陸沉適時插話道:“父親,這次我軍取得雷澤大捷,殲滅景軍主力兩萬余人,便是得益于厲姑娘率飛羽營六千精騎趕來支援。如若不然,我軍有可能功虧一簣。”
陸通登時雙眼一亮,贊嘆道:“了不起,厲都尉不愧是家學淵源,頗有乃父之風。”
厲冰雪似笑非笑地看了陸沉一眼,同時不慌不忙地應道:“陸伯父,雷澤大捷首功當屬蕭大都督和陸都尉,是他們聯手確定戰略的框架,家父只是在西線戰場配合行動,至于晚輩更不敢居功。無論飛羽營有沒有趕到戰場,晚輩相信淮州軍各部將士都能取得最終的勝利。”
陸通臉上的笑意愈發溫厚,和煦地說道:“陸沉雖然有一些功勞,但是終究比不得你在軍中效力多年,各方面都要略遜一籌。我只是一個白身商賈,對他的前程起不到多少幫助,還望厲都尉在條件允許的前提下時常提點他。”
“其實前段時間在戰事結束后,晚輩和陸都尉經常探討一些軍事上的問題,彼此都獲益匪淺。”
厲冰雪在長輩面前應對自如,并非如陸沉印象中那般一味爽利耿直。
只不過……
陸沉眼中泛起一抹古怪神色,怎么這一老一少的話鋒聽起來漸漸有些古怪呢?
陸通恍若未覺,依舊望著厲冰雪說道:“厲都尉,請恕我唐突冒昧,你應該比陸沉年紀稍小一些吧?”
“咳咳。”
剛剛端起茶盞的陸沉忍不住咳嗽起來,還好他沒有將茶水喝進嘴里,否則說不定會直接噴出來。
他略顯無奈地看著自家老爹,怨怪的想法不言自明。
這個問題何止是唐突冒昧,哪有當眾詢問女子年紀的舉動,若不是陸沉本人在場,讓旁人聽著還以為你是個老不修呢。
厲冰雪皎潔的目光在父子二人面上轉了一圈,隨即坦然微笑道:“陸伯父,我和他是同年生人,不過我比他小幾個月。”
“年少有為,年少有為啊。”
陸通連連感慨,又道:“厲大都督乃是國之干城,厲都尉又能在軍中闖出偌大名頭,將來說不定能成為咱們大齊軍方第一位女子主帥,這世上恐怕很難找到年紀相符的——”
“父親。”
陸沉臉色微變,出言打斷道:“父親這話有些失禮了。”
縱然厲冰雪是軍中兒女性情直爽,也不能公然在她面前談論這些話題,前面陸通詢問她的年紀其實就已經有些出格,如今當面議論她的終身大事更不妥當,因此他必須要出言阻止。
然而厲冰雪望著中年男人的雙眼,從容地說道:“多謝陸伯父的關心,只不過晚輩暫時沒有考慮過這種問題,因為厲家子女首先要顧及的是北伐大業。”
陸通心中暗嘆,旋即一笑收住,鄭重地說道:“許是前些天被織經司的探子拘得有些煩悶,我方才失言了,厲都尉莫怪。陸沉他擔心我的安全所以離軍南下,你愿意陪他走一趟,我和陸家定會銘記厲都尉的恩情。”
厲冰雪垂下眼簾道:“陸伯父言重了,晚輩和陸都尉在戰場上幾番合作,自有同袍情義,這種事理當出手相助,不必言謝。”
陸通對這位年輕女將的評價不由得又高了幾分。
閑談一陣過后,厲冰雪起身告辭,陸沉便親自相送。
兩人并肩走在九曲回廊之中,陸沉歉然道:“厲姑娘,家父平素喜歡說笑,言語之間不甚謹慎,還請你不要見怪。”
厲冰雪扭頭望著他,忽地莞爾一笑。
陸沉不解其意。
厲冰雪感慨道:“你這個人也蠻有趣的,有時候像史書上描繪的智將那般無所不能,有時候又笨得讓人忍不住想笑。”
陸沉好奇地道:“這話怎么講?”
厲冰雪輕哼一聲道:“你以為陸伯父是在唐突得罪我?其實他只是摸不透咱們之間的關系,擔心我是那種極其強勢的性子,非要插足在你和林溪之間。你想想,我雖然只是一名都尉,可我的父親是靖州大都督,萬一我對你因愛生恨,你會不會有很多麻煩?”
陸沉恍然,隨即失笑道:“家父不了解你,再者厲姑娘光風霽月志向遠大,又怎會囿于兒女私情之中?”
“得了便宜還賣乖。”
厲冰雪忽地抬手在他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然后笑道:“不過陸伯父的擔心倒是給了我一些提示。假如我光明正大地表態要和你在一起,然后在林溪和王初瓏面前宣示這一點,再想方設法和她們爭風吃醋,你說到時候會不會很熱鬧?”
“確實很熱鬧。”
陸沉老老實實地回答,然而面容宛如苦瓜一般。
厲冰雪雙手負在身后,沒有刻意去安慰旁邊的苦瓜,悠然道:“顧婉兒說的對,我為何要刻意委屈自己呢?縱然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也不必將自己當做深閨怨婦。所以啊,陸沉,你得對我更好一些,不然我可不保證你身邊會不會雞飛狗跳。”
陸沉臉上浮起微笑,他很清楚厲冰雪這番話的用意,便誠懇地說道:“但有效力之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嗯。”
厲冰雪微微點頭,眸光似星辰璀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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