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籬夢 第一百二十章 冷清
隨著宣告新帝,京城惶惶不安的氛圍也散去了。
雖然還是不斷有官員被查,但并沒有像當初誅殺蔣后后那般血流成河,而且負責抓捕審訊的也不是監事院,而是刑部大理寺京兆府。
雖然被抓被問罪是很可怕,但至少不會被構陷。
而且事實也的確如此,有些被抓走的官員,三五天之后就被放出來。
另外被圍住的李家上官家的確被抄家了,但東陽侯府被撤了封條,雖然周景云還沒放出來,說案子還在查,不過已經查明不牽涉家人族人。
由此可見,這一次朝堂動蕩,不會像先前那樣動輒滅門株連三族九族。
畢竟張擇被抓了嘛。
看到這般狀況,民眾們不僅不害怕,甚至私下慶賀這次朝堂動蕩的好。
初秋的京城漸漸恢復了繁鬧。
初秋的監事院則變得冷冷清清。
因為沒有參與查案,又因為本身這里有很多官吏涉及張擇案被抓了,衙門里冷冷清清沒幾個人,牢房里也空蕩蕩,不到放飯的時候,甚至連獄卒都看不到。
陰暗的牢房里死靜一片,連日夜交替都似乎停止了。
當凝滯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坐在床上的周景云睜開眼,不分日夜昏暗的牢房里,墻壁上的暗淡的燈火搖晃,他的視線變得更加模糊,如同湖面波光粼粼,下一刻有人踩著湖面走過來。
衣裙飄飄,身姿婀娜,宛如水面浮起一朵丁香花。
在這陰暗的牢房里突然看到這副場面,要么是在做夢,要么就是見了鬼,正常人誰能不心神恍惚?
周景云心里想,還好他已經習慣了。
“昨日不是來過了?”他說,略有些責怪。
白籬將手里的食盒放下:“我知道,今日本沒打算過來,是去看夫人的,不過去侯府了,夫人正在吃羊肉團飯,想著你也喜歡,我就給你也帶來一份。”
周景云看著白籬從食盒中擺出食具,說:“母親是喜歡吃這個。”又笑了笑,“能想起吃這個,看來母親心情還不錯。”
說罷看著白籬,誠懇道謝。
“辛苦你了。”
那日他被抓走看到白籬來了,雖然制止了白籬靠近自己,更不許她阻止自己被抓走,但他被抓走后,白籬并沒有離開,而是去了侯府。
當晚白籬就來監事院的牢房里告訴他家里的狀況。
“你不用擔心,我把事情原委給夫人說了,現在是陛下在氣頭上,不管不顧,待事后查證,會知道你是被逼迫的。”
“我過去的時候,夫人精神還好,還有力氣罵你,說知道早晚有今日。”
“姨母那邊我讓春月去說了,免得她在家不知道怎么回事著急。”
然后又將牢房里他的狀況告訴東陽侯夫人,關在監事院,但沒有刑訊逼供,等候查問核對證詞。
她來回奔波,傳達消息,讓他們所有人不要急。
她何嘗不急呢?
在十天之后,終于有了讓所有人松口氣的好消息。
皇帝退位了,李余成了新皇帝。
侯府的封條被撤下了,恢復了自由。
昨日白籬第一時間來告訴他,今日又去了侯府,再來告訴他最新的狀況。
“侯爺當天就坐車離開侯府去別院了,夫人讓廚房的人一大早就去采買了新鮮的菜肉,吩咐家里人大吃大喝,補補這幾日的擔驚受怕的力氣。”
所以也才有了新鮮的羊肉團飯。
周景云聽著,輕嘆一聲:“是我連累他們了。”
雖然家里的封條撤了,但他關在牢房里,家里的人必然還是提心吊膽。
白籬將飯盛好遞給他:“你還要再等等,入了刑部的案件,查得很慢。”
“我知道,你別急。”周景云說,接過碗筷。
白籬失笑:“是你住在牢房里,倒是勸我別急。”
“出了事,最著急的是關心我的人。”周景云說,看她一眼。
白籬也看了他一眼:“那是因為你當時那樣做是因為我.”
“那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周景云打斷她,“是我選擇做了這件事,自己承擔后果,怪不得任何人。”
白籬要說什么,忽地又笑了:“也是,你我也不用這樣分你我。”
是說她和他不分你我,周景云亦是一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示意白籬:“你也盛碗飯。”說著一笑,“母親沒讓你吃飯吧?”
白籬撇嘴:“沒讓,對我陰陽怪氣的,說招待不起皇后娘娘。”
周景云笑著指了指食盒:“雖然不招待你,食盒里裝的是兩人份。”
白籬一笑:“夫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周景云看著她果然盛了飯,大口吃起來,不由笑:“皇后娘娘在宮里好像沒吃飽飯。”
白籬抬起頭:“什么皇后娘娘,你知道是假的嘛。”
那不是調侃嘛,東陽侯夫人能調侃她這個,他卻不能?周景云心想,看著白籬蹙著眉頭,便一笑,伸手在她唇邊,用手指抹去急著說話掉落的飯粒。
“我知道。”他說,又重復一遍,“知道的。”
嘴邊的手指碰觸突然,白籬頓了頓,看著因為伸手而微微靠近的周景云。
待手指碰觸到嘴角,周景云也才回過神,人也怔住了。
但四目相對,昏暗的牢房里氛圍變得很怪異。
為了打破這怪異,兩人同時開口。
“那”
但一開口又都停下,似乎是不知道說什么。
這開口就顯得更怪異了。
白籬忽地笑了,明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
“我臉上還有嗎?”她問。
周景云將頓住的還留在白籬嘴角的手指,在她臉上輕輕滑過,收回。
“沒有了。”他笑說。
白籬撇撇嘴,低下頭大口吃飯。
周景云也沒有再說話,亦是低頭吃飯。
牢房里再次陷入安靜,燈影搖晃暗夜輕柔。
悉悉索索的聲音在牢房里響起,有人用力搖晃欄桿。
“周景云,周景云。”
躺在床上的周景云沒有睜眼,嗯了聲:“張擇,你有什么需要,大聲喊獄卒就行。”
隔壁的牢房,張擇抓著欄桿站起來,一雙眼在黑暗里閃閃發亮:“娘娘來了對不對?娘娘來過了對不對?”
周景云淡淡說:“張擇,你的娘娘白瑛已經死了。”張擇冷笑一聲:“她算什么我的娘娘,周景云,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用力的看四周,用力的嗅了嗅。
“娘娘一定來了。”
“我聞到味道了,好香的味道。”
“娘娘一定不止來了一次。”
“為什么,為什么娘娘不見我?”
他用力搖晃欄桿,牢房的門鎖發出嘩啦的響聲,聲音越來越憤怒。
“我為娘娘做了這么多,娘娘怎么不來見我!”
周景云猛地坐起來,喝道:“張擇,不管哪個娘娘都死了。”
張擇冷笑:“娘娘沒死,我親眼看到了。”
“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嗎?”周景云說,起身走過去,隔著欄桿看著他,“張擇,你自己入了迷障而已。”
“周景云,你說這種話,你難道沒有看到過她嗎?”張擇說。
周景云點點頭:“是,我是看到過,但人難免因為執念產生幻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不會把幻覺當成真實。”
張擇抓著欄桿狠狠看他:“就是你!你如果不心心念念娘娘,娘娘才不能出現,你怎么還不死?我都作證了你勾結白瑛害死皇后,陛下怎么還不殺了你!”
周景云笑了笑:“你這樣的小人說的話,陛下還會信嗎?”說罷轉身向床邊走去,“你不要再妄想了,人死了就是死了,做了惡事就是做了惡事,什么你為了誰,你不過是為了你自己。”
“我當然是為了娘娘,娘娘都看到了,所以我現在才活著。”張擇說,說罷環視四周,發出笑聲,“我知道,是娘娘救了我,是娘娘讓我不死,娘娘——娘娘——”
他大聲地喊著。
“我好好活著,為您做事。”
說著在牢房里來回踱步,聲音歡喜,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喃喃自語。
周景云坐在床邊看著他,張擇不是第一次這樣,他被從刑部大牢轉送進這里來的時候,張擇已經在這里了。
張擇大多數時候都在昏睡,偶爾醒來,醒來的時候人看起來也是清醒的,認出他,還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看起來又不是清醒的,因為——
“啊!什么人!”
張擇略有些驚恐的喊聲陡然從隔壁傳來。
周景云看過去,見他停下腳步,繃緊身子看著一個角落,似乎角落里有人,但其實燈火昏昏下空無一人。
張擇攥緊了手,慢慢走過去,俯身一看,旋即聲音不再驚恐,而是冷笑。
“高侍講,你要如何?”
他似乎在與角落的人說話,然后發出笑聲。
“向我尋仇?我難道怕你?沒錯,我殺了你全家,那又如何?誰讓你運氣不好——”
他說著猛地揮手,似乎拔出一把刀。
“我能殺你一次,還能殺你兩次!”
伴著說話揮刀砍去,燈影搖曳,張擇站在原地神情倨傲,他環視牢房。
“魑魅魍魎,我怕你們嗎?我張擇可不是膽小之輩!”
他按著空空的腰身,在牢房里踱步,一會兒又砍殺,一會兒端坐地上發出暢快的笑,似乎正在接受眾人的稱贊。
周景云安靜地看著,張擇已經真實和虛幻不分了。
相比于現實,他或許更愿意活在虛幻中吧。
“你——”坐在地上的張擇忽地身子一僵,看著一個方向,聲音有些遲疑,“爹?”
隨著說話,他站起來,皺眉帶著不悅。
“你來做什么?”
他說著嫌棄的甩手。
“別拉我,我忙著呢。”
“你腿疼?你腿疼躺著,別動,躺著就不疼了。”
“你少了一條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雙腿健全也不過是這樣活著,但現在不一樣了。”
“爹,你兒子我就要入京為官,然后扶搖直上,到時候有錢有權,威風凜凜。”
“你松開,你別拽我的衣服,爹,你——”
伴著說話,張擇忽地伸手抓住脖子,臉色鐵青。
“你勒到我了,松手——”
他掙扎著似乎有人爬到他身上,他甩動著身子,但怎么也甩不開勒住他的人,直到再也說不出話,發出咳咳聲,人猛地栽倒在地上。
周景云忙站起來疾步走過來,張擇不會自己把自己勒死了吧?
白籬說過朱善就是沉浸夢境,自己殺了自己。
他看著地上躺著一動不動的張擇,剛要喊來人,張擇僵硬的身體抽搐一下,蜷縮起來,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呢喃。
還活著。
不知道又沉浸到什么樣的夢境中了。
周景云搖搖頭,活在虛幻中也不一定過的很好。
他轉過身,摸了摸墻壁上的一道道刻痕,雖然牢房里日夜不分,但每一次白籬來他都會刻下一道痕跡.
從他到這間牢房后,白籬每天都會來看他。
所以他清楚的知道今天是今天,今天過去了,明天和白籬會一起到來。
周景云嘴角彎彎一笑,下一刻視線一晃,看到床邊坐著人影。
人影漸漸清晰。
人握著茶壺,正在往桌案上的茶杯里倒茶。
茶水清亮,茶香,以及香燭氣息混雜。
“世子。”玄陽子說,“既然來了我觀中,嘗嘗我的茶吧。”
周景云看著他,身子瞬間僵硬,猛地邁步抓向茶杯,但玄陽子先一步擋住他的手。
“世子,茶是用來喝的。”他說,“別總是想著潑人臉。”
周景云握住玄陽子的手腕,他覺得自己很用力了,但又感覺不到絲毫力氣
阿籬說過在夢境的時候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力氣。
他入夢了。
為什么?
先前宮里出那么大的事,他守了玄陽子一天,玄陽子都沒有入夢,如今皇帝退位,楚王登基,一切塵埃落定,玄陽子為什么——
周景云緊緊抓著玄陽子的手腕。
“宮里出什么事了?”
阿籬出什么事了?
阿籬是不是出事了!
白籬夢 第一百二十章 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