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312 他不干凈了
常歲寧大松一口氣,露出笑意,看著向自己走來的常歲安。
何武虎緊跟著進來,抱拳向常歲寧行禮,聲音洪亮“將軍,俺們把常郎君平安接來了”
嘿,將軍交給他的第一件差事,他何武虎沒有辦砸
何武虎說著,轉頭看向走進來的人“還有這還有這位郎君,也一并平安接來了”
他知曉這位是個女郎,對方雖做男兒打扮,但扮相不比他家將軍高明,頭一日他便瞧出來了,只不過人家既然這副打扮,他也不好多事拆穿就是了。
“常妹妹”來人見著常歲寧,刻意壓平的聲音也徹底沒了掩飾,歡喜地撲過來,擠開眼睛紅紅的常歲安,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一把抱住了常歲寧“常妹妹,可是見著你了”
“潼潼阿姊。”常歲寧安慰地輕拍了兩下她的背,而后輕輕扶正她的肩,也萬分慶幸地道“阿姊平安無事就好。”
此前她去信給宣安大長公主,說要取回寄存在大長公主府上的樊偶,沒成想阿兄堅持要來,又附帶了一個聲稱想出門長見識的李潼。
但誰也沒想到,中途會遇到水患還好人沒事,也實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多虧了這位何將軍”李潼看向何武虎“還好何將軍帶人及時尋到了我與歲安等人。”
這些時日常歲安為了尋求自保,喊她作阿姊已喊得十分順口,她便也不再客套地稱常歲安為常家郎君。
聽李潼當著自家將軍的面,稱自己為“何將軍”,何武虎臉上一熱,他算什么狗屁將軍,那都是這一路底下的弟兄們出于虛榮亂喊的
而他出于虛榮,也沒有糾正就是了。
此刻當著常歲寧的面,何武虎頗覺懊悔,很是臊得慌,干笑了兩聲,連忙道“俺只是將軍手下一名小卒罷了,此番也只是奉命行事這都是俺分內之事”
言畢他悄悄留意自家將軍的反應。
常歲寧笑看向他,及他身后的六虎等人,道“此次辛苦你們了,奔波多日,都先回去歇息。”
何武虎放心地咧嘴一笑,聲音響亮地應“是”,帶著弟兄們退了出去。
“大哥,咱們將將軍的兄長平安帶回來了,看將軍方才的意思,回頭肯定得分咱們點什么吧”
“分什么分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當是在五虎山分贓呢”何武虎一腳踹過去。
“是賞,是賞我說錯了”
“賞也別想,賞也有錯”何武虎瞪他“下屬為主公辦事,那是天經地義,天經地義懂不懂”
這些吃屎玩意兒,怕是要成為他洗白路上的絆腳石
七虎快哭了“我沒別的意思,弟兄們就是瞧著軍營里好些人都戴著將軍開過光的銅板,就連肖主帥的馬脖子上都掛著一枚”
“咱們弟兄們身上光禿禿的,被人這么打量著,心里不是個滋味便想著,此番能不能借此事向將軍也討幾枚來戴一戴不然總覺得沒個名分,心里不踏實”
聞得此言,何武虎擰起眉頭。
見其他兄弟也拿可憐渴求的目光看著自己,何武虎皺著眉道“行,回頭我找個機會,跟將軍提一提此事”
阿澈帶人守在堂外,堂內常歲寧與常歲安,李潼,三個人單獨說著話。
常歲安說,昨日何武虎即帶著他與李潼回了汴州大營,得知妹妹還在滎陽,常歲安一日都不想等,連一碗茶都沒喝,便迫不及待地趕來了滎陽相見。
說到為何途中竟耽擱了二十多日,常歲安的話就更多了。
水患最初,他們一行人被洪水攔路,遇到不少災民,常歲安生性同情弱者,李潼也缺少出門的經驗,底下的人勸李潼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將帶來的大半干糧分給災民。
此舉本是好心,但人心難測,一行人沿途投喂災民,出手過于大方若說昔日常歲安在京師鍛造出來的一身名為人傻錢多的光芒,在經歷過一場牢獄之災后,稍微黯淡了些的話那么,此刻有李潼在側,這光芒則再度盛放,且更上一層樓。
這光芒甚至刺傷了常歲安,反倒他開始勸起李潼要收斂一些,當他開勸時,嚴重程度可想而知。
然而李潼不以為然,一路上,她接受著災民們的感激,只覺自己如活菩薩在世。
但這種飄飄然的美好感受并未持續太久,一次夜中,他們遭到了偷竊,所攜行李錢財被席卷一空。
縱有護衛反應及時,緊忙去追,但那些人皆是個中老手,且和災民互相打著掩護,他們最終也只追回了一樣東西
至于此物是什么,常歲安有些心虛地表示,稍后再細說。
被洗劫一空之后,李潼甚是自責挫敗,護衛反倒樂觀地寬慰她,這也是長見識的一種。
大長公主先前特意交待,這一路他們只管奉命行事,女郎想犯傻,便由她犯個過癮,他們只負責保證女郎和常郎君,以及貨物的安危即可。
而犯傻之后的結果還需大家一同承擔。
一日,何武虎尋到一群正在領粥的災民,同一個看起來還算體面、好說話的少年詢問是否見過這樣一個人
何武虎描述著那人的年紀,身形,長相,口音。
那少年聽了半晌,低頭看著手里捧著的粥碗中的倒影,問何武虎,要找的人是否姓常。
何武虎大喜,連連點頭,忙問“閣下莫非見過”
“”那少年抬起頭來看著他。
對視了片刻,何武虎面上笑意凝滯,而后虎軀一震,緊接著便是狂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哇
這少年那是常歲安。
他們從同情災民,到救助災民,最終成為災民。
起初也想過,亮出宣安大長公主,亦或是寧遠將軍的名號,去尋求官府救助,但一則,如此時機,各地官府已是焦頭爛額,李潼自尊心強,想著尚且有手有腳,也不想給人添麻煩;
二來,經歷了被災民算計之事后,常歲安分外警惕。他想著此刻四下魚龍混雜,洛陽士族的遭遇也已有耳聞,四處潛藏著被追緝的士族逃犯,各地明暗勢力錯綜復雜,此去汴州,尚有些路程,他身為剛斬殺了徐賊的寧遠將軍的親兄長,與人暴露身份不見得是好事。
與何武虎等人接應后,常歲安一行人才總算結束了災民生涯。
之后一路,他們仍然力所能及地救助真正有需要的災民,但如此前被搶錢財之事,再未出現過。
倒也不是所遇皆良善之輩,而是何武虎等人匪氣外露,實在顯眼,山匪對上市井小賊,前者給后者以“莫說去他們搶了,不被他們搶就謝天謝地了”的血脈壓制。
李潼此行第一課,總結出經驗來,良善也是需要鋒芒與棱角的。
常歲寧對她的心得給予了肯定,安慰了二人兩句,才得以插得上話,問一句“那我要的人呢可還在了”她的語氣很平淡,完全沒有責怪的意思。
此次洪澇不知丟了死了多少人,眼前這倆人能平安來到她面前,她已經謝天謝地了。
“還在的”常歲安赧然一笑“方才我說的被人偷走后,又找回來的東西,便是他了”
常歲寧“”
樊偶此行,也是命運多舛。
樊偶本人也是這樣覺得。
自去年常歲寧離開宣州后,他被獨自關在宣安大長公主府上的密室中已足足半年,但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這半年來,他時刻處于無法逃脫的黑暗中。
每兩日左右,會有人來送一次足夠他存活,但不足夠飽腹的水和飯。
起初,凡聽到有腳步聲靠近,樊偶即會豎起防備,打定主意不管對方對他施加何等酷刑,他都絕不吐露半字。
但事實證明,從不吐露半字的是來人,來人只負責送飯,嘴巴比他嚴多了,無論他問什么,對方都一字不答,丟下飯就走
一日日過去,樊偶已經分不清自己被關了多久,長時間的飲食不足,令他消瘦無力,神智也開始衰弱,他終日聽不到任何聲音,無人與他溝通,他甚至覺得自己快瘋了,恨不能哭求來人給他上個刑,逼問他一下,跟他說說話,也好讓他清醒一下。
就在他當真快要瘋掉時,這渾噩絕望的日子,忽然毫無預兆地結束了。
他被塞進了熟悉的麻袋中,離開了那個密室。
而后,便是長時間的顛簸,他大多數時間都是昏沉的,不知自己要被帶去何處。
被當作行李偷走的那一晚,有人解開了他的麻袋,見是個半死不活之人,那群人嚇了一跳。
他用盡畢生的力氣,上半身從麻袋里蛄蛹出來,發出聲音求救“救救我”
李潼的護衛很快追了上來,沒人救他,他被重新裝回麻袋扛走了。
接下來,他經歷了挨餓到頭暈眼花,在麻袋里不慎被洪水沖走,被常歲安第三次撈上來時,一滴崩潰的淚水終于從他眼角滑落。
他錯了。
被偷走的那晚,他不應該說“救救我”,而是該說“殺了我”。
“殺了我吧。”某夜,常歲安將他從麻袋里掏出來時,他麻木地道。
常歲安嘆氣“這怎么行呢,別說氣話了。”
樊偶“”
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在說氣話嗎
常歲安將粥碗遞到他嘴邊,與他認真解釋道“昨日災民太多,是我沒搶到粥,不是故意餓著你的今日有粥了,快喝吧,我喂你”
樊偶顫顫垂眼,看著那碗白粥。
該死,時過境遷,幾經生死后,此刻面對這碗平平無奇的白粥,他竟然有了一絲感動。
少年天生的誠摯與良善,于他而言,不可謂不歹毒,遠勝過一切酷刑。
他不干凈了
他竟對敵人生出了這不倫不類的情緒
王爺,他愧對王爺
他本想堅定地拒絕,但他的意志已在非常人可以想象的經歷中被磨碎,白粥的香氣引誘著他虛弱的身軀,求生的本能讓他顫巍巍地張開了嘴。
他閉著眼,含著淚,在崩潰中喝完了那碗白粥。
這些細節,常歲安未曾留意到,常歲寧自也無從得知。
她只知樊偶還活著,便稱贊了常歲安幾句,夸他做得很好。
須知這場水患非同小可,便是換作鏢局來,也不見得一定能將貨物安穩送到她手中。
見妹妹非但沒怪自己行事冒失,反而夸自己,常歲安很是開心,連忙問“寧寧,你可要去見一見他嗎”
“不著急,先讓他緩兩日。”
常歲寧說著,喚了人進來,安排了一樁差事回汴州大營,將此前汴水一戰時,刺殺金副將,掩護徐正業逃遁的那名內奸帶來滎陽。
汴州與滎陽相鄰,來回只需兩日路程。
待將那一名內奸,不,是兩名內奸帶來滎陽,再加上刺殺崔璟的那名活口,和樊偶一起“審一審”,應當便可印證她心中猜想是對是錯了。
樊偶是榮王的人,自是擺在明面上的事,而她想要驗證的是,這長久以來在背后攪弄風云,在徐正業和李逸身后推波助瀾,幾番刺殺崔璟,等等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那只大手,究竟是不是她從前信任的那位與世無爭的小王叔。
次日,一道褒獎救災祈福有功的圣旨,送到了常歲寧面前。
隨行前來宣旨的,自然少不了湛侍郎身邊的那些小苗苗們。
常歲寧接旨后,對上了幾雙熟悉的目光。
譚離眼中滿是重逢的笑意,宋顯么,似乎與從前不一樣了。
但此行是為公事而來,湛侍郎在側,譚離等人不便與常歲寧敘舊,待湛侍郎道了句“尚且另有公務在身,便先行告辭了”,譚離等人便跟著向常歲寧施禮告辭。
常歲寧目送之際,見得走在最后頭的譚離向她笑著揮手告別示意。
常歲寧回他一笑,與他點頭。
片刻,宋顯也有些遲疑地回頭,與她微微點頭,神態稱得上尊重。
常歲寧略感意外,旋即也輕點頭回應他。
待一行人離開后,常歲寧吩咐阿澈出了門,去留意消息。
長安好 312 他不干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