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241 好刀好甲好崔璟
葛宗拖著婁夫人掠過人群,他身后跟著的幾名騎兵大笑發出叫好聲,刻意借此示威泄憤。
而就在此時,徐氏軍中忽有慌亂的聲音相繼蔓延傳開,有人顫聲大喊“季將軍被殺了”
有關季晞的死訊,一聲蓋過一聲,傳到葛宗耳中。
葛宗笑意一凝,頓時勒馬,皺眉看向季晞所領中軍的方向。
季晞竟然被殺了誰殺的
那個尋仇的云家二郎
還是那個姓常的小子
很快他即有了答桉。
和州大軍中有人開始高呼“二郎君殺了狗賊季晞,替刺史大人報仇了”
“刺史大人可瞑目了”有人哭音震顫,但原本已有疲勢的士氣,卻因此而再次振奮。
陣型雖已亂,但亂中存勇,無數和州兵士朝敵軍沖殺而去。
葛宗面色一沉,勐地將拖著的婦人往上提拽,他在馬上微壓低身形,扼住婦人喉嚨。
“你生了個有本領的好兒子”他眼中閃現殺機,手掌收緊“本想暫時留你一命,現下看來,卻是留不得了。”
對方殺了他軍中領將,他也要以這刺史夫人的性命,來振奮因季晞被殺而惶惶不安的人心。
“一命換一命,你生了個孝順的好兒子”他獰笑一聲,將要折斷婦人不屈的脖頸時,忽覺有疾風襲來,已至耳邊
葛宗偏頭躲避,那支來得極快的箭,仍擦破了他半只耳朵。
緊接著第二支又襲來,確切來說是第二支與第三支齊發。
而趁此間隙,被拖行的滿臉是傷,眼睛腫脹流血已近睜不開的婁夫人,蓄力之下,右手生生拔出腿上深入血肉的半截斷箭,抬手用盡全力朝葛宗手臂上扎去。
葛宗急于應對身后冷箭,未曾想到她還有力氣反擊,箭頭刺入手臂,他吃痛之下勐地甩開了婁夫人。
婁夫人重重摔落在地,一道身影快步奔上前,抱住她翻滾,躲開了紛亂的馬蹄。
“夫人”薺菜娘子將婁夫人背起來,很快有士兵上前接應,護著重傷的婁夫人退去了后方。
“果然又是你這小雜碎”
葛宗咬牙拔出手臂上的斷箭,婁夫人傷重之下的反擊,決定了箭頭刺入不會太深,不可能給他造成致命傷害。
他將那帶血的斷箭丟開,看著那馬上持弓的“少年”。
常歲寧不緊不慢地將弓箭掛回到馬背一側,而后抬眼,策馬便朝他攻來。
攻近間,她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拔出藏在靴內外側的短刀。
葛宗不退,沉聲喝了聲“駕”,舉刀迎了上去。
二人于馬上對戰,時攻時守,隨著交手時間的延長,兩人兩騎逐漸脫離了大軍,戰至官道旁側。
此處有幾具尸首,是傷重的士兵逃至此處,支撐不住倒了下去。此刻雪落在那些尸體上,已積下了薄薄一層綿軟的白。
此處有雜草,有干枯的蘆葦,因不是主戰場的緣故,未經太多打攪,得以被積雪所覆蓋。
隨著二人闖入,積雪濺上血珠,如雪中紅梅綻開。
天色愈發昏暗,視線開始變得朦朧渾濁,但此處尚有積雪為燈,映照出葛宗眼底逐漸浮現的不耐。
他被這少年纏住許久,卻偏偏遲遲殺不掉對方。
多過幾招便可知,對方的力氣與功夫底子顯然并不如他,但招式過于靈活,當他每每覺得自己就要殺掉對方時,對方總能避開,就像一只鳥,而他像是撲鳥之人。
一次撲不中且罷,但十次百次撲不中,難免會讓人心生怒氣浮躁。
這種煩躁和打不過對方不一樣,正因他分明打得過,卻偏偏怎么打都打不中
葛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戰場方向,季晞已死,他該在軍中指揮大局,但他被這小子纏至此處,竟遲遲脫身不得
他罵了句娘“你是存心想拖住老子是吧”
于是出招更加狂躁。
常歲寧再次避開他的刀“不止是。”
話音落,她馭馬繞至葛宗旁側,忽然撞了上去。
這一撞看似毫無章法,葛宗沒來得及完全閃避,而他身下馬匹也早已被她耗得疲憊,如此一撞,馬匹嘶鳴著后退,徹底失控。
葛宗被甩了下去,在雪地里滾了兩圈,將嘴里的雪呸了出去,很快站起身,緊握著手中的刀。
常歲寧也跳下馬來,站在雪中,看著他。
葛宗眼睛微微瞇起“怎么,你要與我近身一戰嗎”
對方能在他手下保命到現在,靠的無非是馭馬之術甚佳,借著身下馬匹,總能靈活閃避。而近身之下,可不是那么好躲的了。
“對,試一試。”常歲寧橫刀于身前,雪光幽冷,她手中短刀亦泛著寒光“殺掉你,應該不難。”
這像是在說大話,偏她的語氣認真,似乎是經過了諸多實踐與分析后得出的結論,不容置喙。
葛宗自牙縫中擠出一聲冷笑“少年人太過自大,可是要丟掉性命的”
常歲寧未再多言半字,只持刀朝他攻去,腳下飛快,揚起蒙蒙雪霧。
她很清楚自己面對葛宗時的優勢與劣勢,所以她之前一直在消耗葛宗的體力與耐心。
而現下,已經差不多了。
葛宗迎上前去,二人短兵相接間,葛宗更加能感受到對方力氣欠缺,邊掀起嘴角,道“臭小子,須知老子殺人時,你還窩在你娘懷里吃奶呢”
“錯了。”常歲寧擋下他的刀,虎口被震得有些發麻,腳下微退半步“但我不打算糾正你。”
她知對方,而對方卻完全不知她這樣才更好殺。
葛宗氣得咬牙“賣弄你的娘的玄虛呢”
他現在最恨的就是這些話說一半的狗東西
而此前馬上交戰感受還不明顯,此時他很快便發現,對方手中的那把短刀很不尋常,按說如此鋒利的薄刀,如此近身相擊下,根本不可能擋下他的重刀。
但事實卻是,隨著過招相碰,反倒是他的刀背不知何時現出了一道裂痕
而他也開始氣喘不勻。
他殺心急切,之前每一招幾乎都使出全力,此刻離了馬匹,手腳并用之下,便逐漸顯出了體力不支之勢。
但對面的“少年”卻仍不見疲態,其攻勢可見綿長充沛。
葛宗便意識到這狗玩意兒先前是在有意保留體力
這猜測對也不全對。
常歲寧心知自己這具身體基礎太淺,力氣上的欠缺一時難以追趕,故而便下了苦功夫磨練耐力。
葛宗有十分力,她僅有五分,對方十分力可出百招,但她的五分力卻過百招后仍不疲。
前半場,她靠著靈活消耗對方之力。
而下半場,她要憑耐心與耐力取勝。
二人繼續交手,那身形單薄的年少者從起初的以閃避為主,逐漸到勢均力敵正面相迎,慢慢的,開始步步緊逼,占據上風。
已近力竭的葛宗又一次抬刀格擋間,忽覺手中一個頓晃,他手中的刀“嘣”地一聲斷裂開來
葛宗徹底色變。
隨著刀斷,二人之間再無了屏障。
那雙比雪光還要幽冷的眼睛注視著他,那雪白刀刃已要逼至他面門
葛宗就勢往后倒去。
“撲通”一聲,他仰倒在雪中。
葛宗本能地想要翻滾躲避,但電光火石間,他未有挪動太多。
直到那“少年人”身形迅速下落,單膝跪壓住他腹部,手中刀刃落下。
葛宗已摸出藏在盔甲旁側的匕首,與此同時刺向常歲寧心口處。
常歲寧未躲,二人手中兵刃幾乎同時刺向對方。
常歲寧手中短刀,扎透了葛宗本就為她所傷的肩膀。
葛宗手中匕首卻受阻,未能如愿刺入血肉之中。
怎么會
他這把匕首分明可破盔甲
但他已來不及思索太多,肩膀處傳來的疼痛讓他叫了出來,而此時他再次舉起匕首,欲側扎向常歲寧脖頸。
常歲寧似預判到他的動作,更快一步拔出短刀,削向他持匕首的小臂。
血肉筋骨就此斷開,他小臂以下連同握著匕首的手,頓時飛了出去。
“啊”
斷肢帶來的疼痛讓葛宗幾乎癲狂起來,他劇烈掙扎著,常歲寧閃身而起之前,在他腿上又補了一刀。
這算是替婁夫人還回來的。
葛宗已無法起身,他掙扎著跪起,卻又很快趴倒在地,只能挪動翻滾,但隨著血流如涌,他很快便再難動彈,只能躺在被染紅的雪地里艱難喘息。
常歲寧靜靜旁觀,此時才朝他走去。
葛宗面色已經開始變得青白,唇色也沒有了血色,看著她一步步走來,眼底終于現出了恐懼之色。
他艱難地抬起頭,往后蠕動挪退,口中發出微弱聲音“不別殺我”
“我可以歸降”
少女仍在朝他走近,一步步踩在雪中,也似踩在他的生死線上。
她手中握著的是刀,亦是他的性命。
她在他面前,蹲身下來,一只膝蓋微屈,聽著他發出更微弱也更恐慌的聲音“我我知道徐正業的許多機密,別殺我,我都可以告訴你們”
“早說啊。”常歲寧似有些遺憾“現下你如此,神仙也救不了。”
葛宗伸手,抓住她的盔甲衣擺,恐懼搖頭“不”
下一刻,他眼珠移動,忽然看向常歲寧身后。
他的一名心腹撥開蘆葦,帶頭尋了過來,正舉刀朝常歲寧奔近。
葛宗眼中燃起希望。
但這希望很快消散。
又有人鉆過蘆葦叢,手里握著長槍,跑著從后面捅穿了他那心腹的腹部。
捅穿之后,那人尖叫著,是個婦人聲調,她腳下依舊不停,死死握著長槍,又將人往前懟出七八遠,直到那人身形無力垂落,她再拿不住那桿槍,才丟開了手。
“常娘子”她忐忑又茫然地大喊。
常歲寧回頭看她。
“常娘子”那婦人確定了是她,趕忙快步奔來,仍還有些慌亂“我一直找不到您”
隊伍全亂了,到處都在亂殺,她找了好久,還是跟著那個敵軍找過來的
“您沒事就好常大將軍也在尋您”婦人撲跪到常歲寧身邊,扯出一個無比慶幸的笑,似乎又很想哭,但在竭力忍著。
“你”葛宗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少年,口中發出含湖不清但無比震驚之音“你竟然是女的”
所以,不是常闊的兒子,而是常闊的女兒
難怪他就說,常闊怎會生出如此單薄的兒子
“晦氣”葛宗眼中俱是不甘的恨意,他竟然敗在了一個小女娘手里
聽得這二字,常歲寧輕“啊”了一聲“還有更晦氣的,你就要死在我手中了,帶著這份晦氣,怕是要投不了胎了怎么辦”
葛宗眼神反復,死死盯著她,嘴唇翕動,已難發出完整的聲音。
“那你還要求饒嗎”常歲寧語氣稱得上禮貌的詢問。
葛宗已沒辦法回答她,但他再次抓住了她的盔甲,眼底不甘消散,只剩下了對死亡的恐懼。
“求也無用。”常歲寧抬手“我才不信。”
徐正業怎會將機密告知這樣一個蠢人。
刀落。
熱血噴濺。
葛宗的頭顱被割了下來,常歲寧隨手扔在一旁,就這么坐了下去,雙手撐在身側,歇息喘息。
她除了耐力好,也很擅長偽裝。
她也會累,且很累很累。
她看向大軍方向,四下已亮起火把,老常來了,有人在指揮大局,她可以稍微歇息一下。
片刻后,她拿起了手邊短刀,輕輕在雪中蹭去其上血跡后,拿到眼前細看了看,只見其上只有細微刮痕。
“好刀”她輕聲夸贊。
片刻,垂眸看向身前。
她內里穿了那件雁翎甲,替她擋去了方才葛宗刺向她的匕首。
她便也認真夸贊“好甲。”
而此刀此甲皆是崔璟所贈,所以
雪中,少女微微呼出一團疲憊的白氣“好崔璟。”
這時,有一隊敵軍又緊跟著尋過來。
常歲寧坐在原處,抬眼看著他們。
婦人抓起葛宗的斷刀,戒備站起身來。
那些敵軍本是快步而來,但很快又自行停下。
他們看到了葛宗的人頭,和死不瞑目的眼。
他們眼神大駭,握著刀的手開始發顫。
少女坐在雪里看著他們“還要打嗎”
沒人回答。
他們看向同伴,企圖從對方眼中得到些許信心,但所見皆是比自己更甚的恐懼,于是紛紛開始退離。
“這就跑了”婦人取笑道“瞧把他們嚇的膽都嚇破了吧”
但她的聲音也在發顫,她重新跌坐回去,肩膀,手臂,都在抽搐顫動著。
常歲寧轉頭,抬手輕拍了拍她的頭“沒事了。”
第一次上戰場,這么多血,這么多條人命,又親手殺了人,怎會不怕呢。
聽得此一聲安慰,薺菜娘子再繃不住,忽然抱住常歲寧,放聲大哭了起來。
常歲寧輕拍著她稱得上寬厚的后背。
婦人常年做農活,身形壯實,皮膚粗糙,性子也一貫潑辣,但此刻卻像個慌亂無措的孩子,將少女視作唯一的慰藉和救贖。
她宣泄放聲哭了好一陣,總算心情平復下來,松開常歲寧,擦著眼淚,又哭又笑地道“這玩意兒和殺豬還是不一樣”
她之前還放下過大話,說殺敵和殺豬也差不多,但真殺了才知道,那種沖擊無法言說。
“不一樣嗎。”少女的呼吸還有些不勻,卻也認真答話“我沒殺過豬呢。”
“那我回頭將我家的豬,送給常娘子殺殺看”
常歲寧不禁笑了一下。
薺菜娘子也“噗嗤”一下笑了“瞧我瞎說些什么呢”
她真是被嚇昏頭了。
“是好事,豬還在,豬保住了,家還在,城還在。”常歲寧看一眼葛宗的人頭“我們贏了。”
薺菜娘子眼里包著淚,還有些不確定地問“贏了嗎”
他們竟然真的要贏了五萬人打贏了十萬嗎
“就要贏了。”常歲寧手撐著地,起身來,拎起葛宗的頭“走吧。”
常闊已重整了陣型,和州大軍此刻呈聚攏之態,開始從雜亂的拼殺中抽身退離。
“常娘子常娘子回來了”
有人高聲喊,坐在馬上的常闊勐地轉頭去看。
火把與雪光映照下,少女自蘆葦后而出,滿身血,一手握刀,一手提著頭顱。
此一幕與往昔太多畫面得以重合,常闊登時濕了眼眶。
他立時吩咐身側副將“快去”
副將策馬帶一隊人破開那散亂的敵軍,上前去護住常歲寧。
看清了那頭顱正是葛宗,副將眼神震動難休。
他跳下馬去,微躬身,朝那矮他許多的少女重重抱拳作禮“女郎”
常歲寧將人頭遞給他。
副將接過,拿長槍挑起,高聲對敵軍道“季晞已死,葛宗首級在此,爾等速速繳械保命,降者不死”
葛宗已死的消息方才已被那些人傳開,但仍有人心存僥幸,此刻親眼看到葛宗頭顱,徐氏大軍中人心徹底潰散。
在一聲聲“降者不死”的高喊聲,有人同左右交換了眼神后,紛紛丟下了手中兵器。
眼看大勢將定之時,徐氏大軍后方卻忽然傳來一道道喝聲“我看誰敢降”
“大將軍到了”
“大將軍已至,膽敢降者,軍法處置”
“大將軍”
徐正業徐大將軍到了
不知真假的士兵趕忙又將面前的兵器撿起。
常歲寧已坐回到了馬上,來到常闊身邊,與他一同看向徐氏大軍后方。
的確,很快有渾渾馬蹄聲響起。
徐正業真的來了。
但徐正業怎會此時突然過來十萬大軍,他本該有足夠的信心才對。
是見葛宗和季晞久攻不下,耐心被消磨殆盡,要親自督戰,還是另外得到了什么消息
“別怕。”常歲寧思索之下,道“未必是壞事。”
常闊乖乖點頭,目色堅定。
長安好 241 好刀好甲好崔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