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377 他是個很好的人
常歲寧未有與常闊詳說太多,常闊也未有急著追問,只讓她放心去,他自會料理好軍中之事。
看著少女牽馬離營的背影,常闊砸吧了一下淡出鳥來的嘴巴“馬上立秋了,是該有個人來熬羊湯了。”
常歲寧帶著薺菜一行總共十余人,一路往和州方向而去,如是太平之年,大可一人上路。當下這世道,便還須以穩妥為先。
看罷天鏡來信之后,常歲寧腦子里便有一道聲音無比清晰她需要親自把無絕找回來。
若天鏡所言皆屬實,無絕如今遭厄運纏身,被天地萬物所厭棄,后者則是無絕遲遲不愿出現在她和老常等人面前的原因,那么,孟列只怕輕易尋他不著,縱然尋到了,無絕也仍有再次施計脫身的可能。
而借由那信中的因果之說,常歲寧心底亦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直覺來,那直覺告訴她,或許,也只有她才能找到無絕。
解鈴還須系鈴人,她要親自把無絕帶回來。
正午動身,趕路大半日,一行人于天色黑透之際投宿歇息,待到次日天色初亮,便再次快馬上路。
自清晨起便灰蒙蒙的天色,待到午時前后終于落下細雨來,帶著幾分涼意,隨風撲向策馬趕路之人懷中。
趁著雨勢尚且不大,常歲寧系上披風,罩上兜帽,繼續行路。
一行又冒雨走了一個時辰余,薺菜抬首定睛往前方看去,所見終于有了熟悉之感“女郎,前方至多再有十里,便能進和州城了咱們要進城嗎”
“暫時不進城。”常歲寧在路上已經想過了,孟列的暗樁便在城中,無絕若是想躲,大約不會進城,此刻她便道“先隨我在城外附近幾個縣上找一找。”
薺菜等人已經知曉她是來找人的,畫像她們也看過了,只是不知對方具體身份,但能讓她們大人親自來尋的人,必然十分緊要。
她們都不敢大意,跟著常歲寧進了最近的一處小縣,拿著畫像問了人,卻沒有絲毫收獲,常歲寧仍留下兩人在此處找客棧住下,繼續打聽。自己則帶著薺菜等人,趕在天黑前,來到另一個縣上。
此縣名南和縣,是和州治下最大的轄縣,此地的百姓見到常歲寧一行人驅馬而行,大多投來戒備的目光,而后便竊竊私語起來。
和州去年曾遭徐正業屢次攻打,南和縣也曾不幸被徐軍血洗,如今不過剛完成重建,四下又不太平,忽然見得一行陌生人騎著健碩的馬匹徘徊,難免心生不安。
且整個和州界內,在和州刺史府的帶領下,上到官員下至百姓,對提防倭軍探子和其他亂軍勢力的意識都很強烈。于是,常歲寧一行人的行蹤,很快被南和縣的百姓密報到了縣衙中,南和縣令遂派出了一群官差前去查問。
此刻天色已經黑下,仍無所得的常歲寧正準備找客棧投宿,便被一群疾步而來的官差攔住了去路。
“爾等是何來歷為何來此可有路引”為首的官差示意她們下馬回話。
通常進城才需要向守城門的士兵出示路引,此刻常歲寧身側的一名娘子軍剛要嗆聲,只聽常歲寧在前面說道“薺菜,把路引出示給他們看。”
當下的路引,多是由戶籍所在的府衙開具出的通關文書之類,其上會寫明持路引者的戶籍姓名,及要去往何處。
雖說戰時流民無數,大多人都并無路引,但在官差眼中面前這一行人顯然不是流民,若是正經出行,必有路引在手。
薺菜跳下馬,幾步走來,從懷中掏出一物,卻非文書之類,而是一枚令牌。
她拿在手中,示向為首官差“我們是從江都而來,喏,這就是我們的路引。”
她說起話來仍夾雜著和州口音,官差頗意外,但下一刻便被那枚令牌吸引了注意,他定睛細看,看了又看,不禁大驚那分明是江都刺史的令牌
江都刺史常刺史來了
哪個是常刺史
為首官差一時又驚又慌地看向薺菜身后,視線在看到那張最年少的面孔的一瞬間,他幾乎便已經有了答案,因吃驚而磕磕絆絆地開口“原來竟是常常刺”
薺菜及時打斷他的話“我們大人乃是微服出行,來此尋人,還請各位勿要聲張。”
她知道這些官差前來巡查也是負責任的體現,故而說話相對和氣。
為首的官差一個激靈,立即點頭如搗蒜,聽得身后不明情況的下屬們唧唧咋咋,回頭吼了聲“都別說話”
轉回頭之際,則又忙端起乖巧恭敬笑臉,悄悄沖常歲寧的方向揖了揖手,壓低聲音,熱情殷勤地向薺菜問道“不知刺史大人要尋什么人興許小人見過也未可知。”
薺菜取出別在披風下腰后的畫像,在他面前展開“你們平日巡查時,可曾見過此人”
這畫像是孟列令人所畫,畫的是無絕臨離開京師時的消瘦模樣,考慮到無絕為掩飾行跡,興許不會再繼續剃發,便又沿著光頭兩側添了些短發,但頭頂依舊是光禿禿的。
官差首先被這頭發吸引了,不禁問“是倭人”
時下倭人武士,多是剃去頭頂發,保留兩側鬢發。
薺菜默了一下,才道“應當不是你只說見沒見過便是了。”
官差看了一會兒,皺起眉,揉了揉眼睛,又使勁兒看了看,最終還是顯露出頹唐之色來好不容易有機會見到常刺史,他竟然一點忙幫不上
不就是一個禿子嗎,他每日巡街,怎么就沒見到呢此中遺憾程度,他怕是臨死前都要拉著孫子的手懊悔流淚,將此事當作祖傳遺憾,世代延續下去。
于是,他只能招手讓身后的弟兄們來認人。
但一群官差先后都搖了頭,說沒見過,薺菜讓他們再好好看看,其中一名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官差脫口而出道“這人生得這么討人嫌,要是見到過,肯定會有印象的”
為首的官差狠狠瞪他一眼在沒弄清對方和上頭的關系時,便貿然發表褒貶評價,這叫職場大忌懂不懂
年紀小的官差不以為意那畫像上的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多半是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什么的。
下一刻,只聽高坐馬上的少女道“他是個很好的人。”
細細雨絲中,那氣勢非同尋常的少女,開口時,便似在保護一件很重要、很需要保護的易碎之物,以至于她連語氣都不舍得太重了“你們若看到他,還請不要為難他。”
為首的官差偷偷踩了那多嘴的年輕官差一腳,他就說吧
“是是小人胡說八道,狗眼無珠了”年輕的官差慌慌張張,連聲賠著不是。
“常刺史放心,我們若見到了您要找的人,定會妥善禮待安置”為首官差甚是殷勤地問“不知這幅畫像能否留下小人,以作尋人之用”
薺菜請示地看向常歲寧。
常歲寧卻搖了頭“畫像只此一幅,不便留下。你們都有差事在身,亦不必特意為我尋人,只需平日巡街時多加留意一二即可。這兩日我會讓人暫時留在貴縣,若遇到相似之人,便請告知于我,到時必有重謝。”
畫像當然不止一幅,但無絕是“已死之人”,若畫像流入官衙內,各處又知是她在尋人,她怕畫像會傳到不該傳到的地方,徒增不必要的麻煩。
見過畫像是一回事,但留下畫像便容易留下把柄,這麻煩能避則避。
為首官差連聲應下。
薺菜最后與他們道,她家大人來此之事不可聲張,官差也趕忙應下“是,小人明白”
待一行人上馬離去,后面的一名官差才勉強從同伴口中弄清楚常歲寧的身份,一時臉上激動之情與絕望之色交加“完了,我都沒能給常刺史磕個頭,我爹娘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的”
這可是常刺史
當初他們和州被徐正業大軍圍困,是常大將軍父女二人率兩萬輕騎而來,與他們和州百姓生死與共,在一場場搏命的拼殺中,最終幫他們保下了和州城。
之后,常刺史又親手殺了徐正業,平定了整個淮南道。
當初常家父女離開和州時,他也曾和爹娘一同含淚相送,半點不夸張地說,常刺史是他們和州城的大恩人,那是沒齒難忘的恩情
為首的官差揪住他的耳朵“我說你聾了是吧,都說了此事不能聲張,怎么著,你還非得去你爹娘跟前找罵是吧”
“都給我把嘴巴閉緊了,哪個敢多嘴泄露常刺史身份行蹤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為首官差一路上都在提醒手下們務必管好嘴巴,待返回縣衙中,他獨自尋到縣令,壓低聲音道“大人,您猜誰來咱們南和縣了”
書房中,五六十歲的老縣令正點燈熬油處理公務,聞言掀起眼皮子,沒好氣地道“你是個燈謎不成,還得叫本官來猜賣得什么關子”
官差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是江都常刺史”
“誰”老縣令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因起來得太猛,一時頭暈眼花,險些沒站穩,幸虧官差眼疾手快,繞到書案后將他扶住。
“大人,您現在知道小人為什么要賣關子了吧”
那還不是看大人年紀大了,想緩沖一下嘛,省得再激動出個好歹來。
他記得可清楚了,當初送常家父女出城時,大人哭得最后都站不起來了,還是他幫忙扶回去的。
南和縣令連忙道“人在何處快,快帶我過去”
于公,這是官位壓他好些級的大官,于私,這是他全家的恩人。
“大人,萬萬不行啊,常刺史說了,不想聲張,不讓人去打攪小人可是昧著良心才敢將此事透露給您的”
南和縣令腳下一頓“不讓聲張啊”
夜色四合之際,雨勢漸大了些。
和州城,刺史府內,云回處理完公務,剛和衣躺下。
此刻,少年枕著手臂,望著一旁橫掛在墻上的長槍,不覺間出了神。
這桿長槍看似平平無奇,但去年他就是用這桿槍殺了徐正業的部將季晞,為父親報了仇。
事后,他將這桿槍留了下來,掛在此處,用以時刻警醒自身。
他將永遠記得那一天,漫天的鮮血,遮目的大雪,那個少女將他的仇人逼向了他,給了他報仇的機會,救下了他,也救下了和州。
他彼時身負重傷,已經力竭,卻仍能十分清晰地聽到她那一句大仇得報,恭喜了。
當初她離開和州時,他曾向她說過,日后她若有需要,只管向他開口。她則很不客氣地點頭,并讓他好好努力,也好早日變得更有能力,這樣才能更好幫得上她的忙。
他答應了,從那之后,他擔起和州刺史之職,一直用心勤勉,不敢有半日懈怠。
云回出神間,一名侍從走了進來,隔著屏風道“大人,南和縣令前來求見,自稱有要事要稟告大人”
南和縣令年長沉穩,深夜前來必有大事
云回不敢怠慢,立即起身穿衣去見。
“你是說江都刺史來了南和縣”云回嚴肅鄭重的神情一瞬間變得怔然,片刻,眼中忽而涌現出掩飾不住的驚喜之色。
“手下人是這么說的,但下官未曾親眼見到,因為手下人說來人稱不愿聲張但下官恐是有人假冒江都常刺史的名號意圖不軌,才深夜來此,向刺史大人您稟明此事。”
一塊成熟的老姜,懂得合理化自己嘴巴不嚴的事實。
“好,我知道了”云回點了頭,卻好似突然不知怎么辦才好了,去見她嗎可現在時辰太晚了,且她說了不想聲張,他該以什么理由去見她才不顯得冒昧
恰是這時,又聽南和縣令從中轉述,提到了常歲寧一行人是來尋人的,并且會在南和縣上停留兩日。
說不定他可以幫忙
云回立即道“雨天路滑,華縣令便此留宿一晚。明日一早,我再隨你一同返回南和縣。”
長安好 377 他是個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