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265、變與未變
“陳跡,我寧朝東起渤海,西落青海,北至崇禮關,南至東番琉球島。從東到西、從北到南,一封文書要走好幾個月。南方小民叛亂,幾個月后京城才能知道,固原歲日被圍,恐怕等京城的迎春花開了,部堂們才會知曉。”
胡三爺坐在桌案旁喝了口茶:“這天下間的所有帝王都很清楚,累死他們也管不盡天下事,所以他們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誰在覬覦他們手中的權力。胡家若一口氣出兩位神道境的大行官,恐怕仁壽宮里那位,覺都睡不著。”
陳跡沉默片刻:“胡鈞羨有把握晉升神道境?”
胡三爺哈哈一笑:“神道境如天塹,除非景朝武廟陸陽那般精彩絕艷之人,誰有把握說自己這輩子一定能踏過那個門檻?便是我胡家那位少年監正也從未夸下過海口,徐術則干脆說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但這些,對仁壽宮里那位重要嗎?”
陳跡輕聲問道:“他就不怕景朝突然多出兩位神道境的大行官,反讓景朝吞了寧朝?”
胡三爺認真道:“兩朝神道境大行官攏共四位,景朝兩位,寧朝兩位,多一位都不行,這是帝王的默契。”
陳跡抬頭,竟發現胡三爺那只瞎了的白色眼睛,仿佛在深深的凝視著自己。
那只眼明明是壞的,卻像是能看到人心底里。
陳跡轉移話題道:“三爺,胡鈞羨來固原當副總兵之前,這官職應該是你的吧?”
胡三爺笑了笑:“是我。”
陳跡問道:“為何辭官?”
胡三爺隨口道:“我要離開固原做點事情,不辭官走不掉。”
陳跡試探道:“是因為有想殺的人,所以要重修行官門徑?”
胡三爺提起茶壺給自己續了杯茶,漫不經心道:“打打殺殺做什么,也許我只是想看看固原外面的世界變成什么樣子了?當初要來固原的時候,母親不同意,說離家太遠。我偷了一匹快馬,帶了五百兩銀子,一路趕來固原投軍,一走便是十二年。”
“來固原之前,我以為每天都可以與同僚奮勇殺敵,可來了之后才發現,固原不是每年都有戰事,也許兩三年才有一次,也許五六年才有一次,而這當中的時間里,是漫長又無聲的孤獨,你站在墻垛上眺望遠處,只能看到黃土、山巒、砂礫,憋得人發瘋。”
“沒有人在意這里。文人們不在意,部堂們也不在意,軍餉與輜重運到這里之前就被層
層盤剝,他們好像一點也不擔心固原失守,反正影響不到京城的繁華。我想,胡鈞羨與我、與所有邊軍一樣,我們痛恨這里,做夢都能夢見自己離開這里,回到繁華的京城,逛廟會、賞花燈。”
陳跡安靜聽胡三爺緬懷,胡三爺起身,將窗戶開了一條縫隙,平靜的看著遠方的墻垛:“離開固原后,我像一個鄉巴佬進城,好像很多事情都變了。我離開京城前,八大胡同里最出名的行首姓云。云行首真美啊,十七歲那年驚鴻一瞥,她眉間的紅痣讓我做了好幾個春夢,她坐在高高的臺子上彈琴時,我心想仙女也不過如此了吧。可等我十二年后回京打聽,才知道她嫁進齊家當了小妾,后來又被齊侍郎送給下屬。”
陳跡忽然問道:“有什么是沒變的嗎?”
胡三爺笑起來:“固原沒變。如今,我時隔多年回到這里才發現,原來只有固原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沒變。”
陳跡好奇道:“既然已經離開,胡三爺為何又回到此處?”
胡三爺隔了良久,才自嘲一笑:“此事說起來就像是個笑話,在固原時做夢都想走,可真走了以后,我又做夢都想回來。”
陳跡沉默。
此時,隔壁天字丙號房傳來響動,有人在屋中踱來踱去,踩得木地板嘎吱作響。
張錚的大嗓門隔墻傳來:“陳跡不會被邊軍扣住了吧,怎么還不見回來?要不咱們去邊軍尋他吧,既然陳家不愿管,那咱們就抬出徐家,我不信那胡鈞羨敢鐵了心與徐家結死仇。”
胡三爺看了陳跡一眼,而后輕輕走到木墻旁傾聽。
卻聽張夏說道:“你我只能算半個徐家人,借徐家身份也未必真的好使,這樣,我們去城西白云寺,用小叔叔的名頭。”
陳跡無奈起身,用指節敲了敲墻壁。
剎那間,隔壁安靜下來。
陳跡隔墻說道:“我在乙號房,不用擔心我,稍后就回去。”
說罷,他坐回八仙桌旁喝了一口茶水。
胡三爺看著空杯盞問道:“怎么,不怕我下毒了?”
陳跡搖搖頭:“三爺若要殺我,想必也不用這般麻煩。”
胡三爺忽然話鋒一轉:“陳家人待你如何,他們明知你有危險也不愿為你出頭?”
陳跡眼神微動:“我只是陳家庶子,先前還被送去醫館當了兩年學徒,彼此間有些生疏了,他們不愿出頭也情有可原。”
胡三爺一怔,而后面色一沉:“他們竟讓
你去給人當學徒端茶倒水?”
他在江湖上摸爬滾打,自然知道當學徒有多苦,沒工錢還是小事,當了學徒可就要把尊嚴擱一旁了。
為師父倒夜壺,半夜里拿著痰盂給師父接痰,這都是學徒要做的。
陳跡解釋道:“我師父是御醫姚奇門,他對我挺好的。”
胡三爺稍稍松了口氣,笑著問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女子……”
陳跡默默看對方一眼,他與胡三爺并不相熟,聊到陳家已是交淺言深。而當下這句話,更像是長輩對晚輩說話的語氣。
胡三爺自知失言,趕忙起身轉開話題:“你想要人參的話,明日上午巳時來元草堂,那會兒應該就可以了。”
說罷,胡三爺就要出門。
陳跡疑惑道:“三爺要去哪?”
胡三爺回應道:“若想低價收他人參,自然要將他后路全部斷掉……到時你便知道了。”
房門合上,獨留陳跡一人待在胡三爺的房間之中沉思。
他先前曾懷疑,胡三爺就是花銀子從小滿那里買他行蹤之人,可如今看來并不是。對方甚至不知道自己去醫館當學徒,也不知道自己在陳家的處境。
奇怪。
思索間,隔壁傳來敲門聲。
走廊里傳來太子溫和的聲音:“張二小姐,陳跡在房中嗎?”
陳跡趕忙拉開房門:“殿下,我在這里。”
太子詫異:“咦,你們不是在丙號房嗎,怎的跑去乙號房了?”
陳跡解釋道:“方才與這房間里的朋友聊幾句……殿下找我有事?”
太子站在晦暗的房間里,輕聲道:“陳跡,先前齊斟酌嫉妒你搶了羽林軍的風頭,所以事事都想要與你對著干,今日你出門后,我與李玄已嚴厲訓斥過他……讓你原諒他也很難,但總不能因他一人,誤了那么多羽林軍將士。”
陳跡拱手道:“殿下多慮了,卑職并未放在心上。”
太子打量他片刻,嘆息道:“今日羽林軍已斷糧一天,只能靠喝水度日,明日若再不吃飯,怕是連殺敵的力氣都沒了。”
陳跡當即說道:“請殿下寬心,卑職明日一定為羽林軍尋來糧食。”
太子眼睛一亮:“你能如此大度,已是有了宰執的胸懷。”
他從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門通寶遞到陳跡手中:“這是一千兩銀子,全部交予你支用,糧食越多越好。”
圍城第三日。
天還未亮,龍門客棧便已熱鬧起來。
陳跡站在窗欞旁,透過縫隙看見小五、小六將一個個固原商賈送進馬廄,一晚上便送走了七個。
商賈所帶的財貨,全被客棧吞入口中,不知去向。
張夏起身來到他身旁輕聲道:“你要給羽林軍糧食嗎?不用在意別人說什么‘大局為重’,我父親說過,人生在世短短數十載,一眨眼便過去了,不必為了別人委屈自己。”
陳跡合攏窗戶:“我不是以大局為重。胡鈞羨可能要開門獻城了,真到了那時候,糧食也賣不上價錢,我要趁著最后的時機,把能賺的銀子全都賺完。”
張夏心思敏捷:“開門獻城?那我們今天就必須轉移去地窖,只有躲在那里才最安全,天亮就走。到時候走須尾巷,那條路人少。”
陳跡嗯了一聲:“把你們安頓在地窖里,我才能放心做事。”
張夏二話不說,轉身拍了拍還在打盹的小滿,一起收拾行李。
沒等天色徹底亮起,陳跡悄無聲息拉開房門,四人魚貫而出,悄悄往樓下走去。
剛出客棧,陳跡便察覺不對。
龜茲街路旁的小巷里有人見他們出門,立刻壓低了斗笠綴在他們身后。陳跡沒有理會,可走出十余丈,竟又有一撥人綴上來。
才剛走出龜茲街,便有四撥人綴著。
他們也不避著蹤跡,陳跡加快腳步,他們也跟著加快腳步;陳跡停下,他們也跟著停下;陳跡回頭與其對視,他們便明目張膽的與陳跡對視。
張夏低聲道:“這些人我認得,都找你買過消息,是固原的地頭蛇。想來是被這圍城慌了神,買不到消息就只能跟著你。”
陳跡思索片刻,轉身返回客棧:“帶著你們甩不掉這些人,你們且在客棧里等著,我甩掉他們辦完事就去接你們。”
青山 265、變與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