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豪 第76章 誤入白虎堂
“安小姐說,是她請石同河去參加你的研討會的。”
這句話的信息量,一時間大到讓王子虛忘記了呼吸,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什么?石同河要參加我的研討會?”
司機說:“我只是轉述安小姐的原話。”
“她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司機說:“我不知道啊,我只是來接你的。”
王子虛深吸一口氣,直抒胸臆:
“不是,她有病吧!”
司機一臉無辜:“我說了我不知道啊!”
王子虛認為安幼南有病,她的司機沒有認同,可他也沒有否定。
這說明什么?說明安幼南確實有病,而且極有可能還是大病。
他這個研討會從籌備之初,就籠罩著不祥的濃云:先是有沈清風這樣的世仇要參加,又臨召開前,突然掀起對《石中火》的集體討伐。
雖然寧春宴說有批評好過無關注,但他還存著些微弱的希望,希望研討會能讓《石中火》的風評打個翻身仗。
如果石同河參會,那就等于給《石中火》刻字立碑,再蓋上一塊板,蓋個戳:永世不得翻身。
他掏出手機,給編輯濮雨陽發過去一條信息,詢問石同河是否真的要來參會,那邊許久沒有回音。
于是他又生出一絲僥幸,覺得石同河未必真的會來。
人家是什么身份?他連自己兒子的研討會都不好意思參加,又怎么會來參加自己的?
更何況,安幼南和石同河沒有交情,她怎么說動對方的?
過了會兒,濮雨陽那邊消息飄來:
“是的,你怎么知道?”
“等會兒聊,在開會。”
王子虛面如死灰。
他對司機說:“帶我去吧。”
司機就等他這句話。
一路絕塵,車到浮星尚品。
這回輕車熟路。他再次敲開安幼南家大門,門后隨即露出一張仿佛工筆描出的秀麗臉龐。
上次兩人別前,還是光腳和光手的親切會談,摻以哲學和詩,這次王子虛卻不念文藝情,劈頭蓋臉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張貌美面孔的主人,似乎料到了他的怒火,捂嘴放肆笑了:“你別生氣嘛”
王子虛說:“你想威脅我現實身份,逼我用小王子的身份與你合作。”
安幼南說:“我可沒這樣想。”
王子虛說:“安幼南,我告訴你,我是屬驢的,你越是威脅我,我就越不可能同你合作。”
安幼南說:“我昨晚夢到你了。”
這猝不及防的轉折差點閃了他的話腰,可他沒忘了來的目的:
“這跟我說的有關系嗎?”
一眨眼,安幼南便踩著《霓裳羽衣曲》的步點旋步進屋了,只聽到屋里傳來她輕快的聲音:
“進來進來”
安幼南的輕佻和悠游,放在這個場合,就像開在鋼筋水泥肋骨間的凌霄花一般任性,且不合時宜。
王子虛站在門口只是冷笑。這回他不會再那么輕易上當了。
好半天不見人的安幼南跑回來,看他還在門口,面露驚訝:“你進來呀?”
“我進了這個門,你要是誣陷我猥褻怎么辦,不是又被你給拿住了?”
“哎喲!哪有什么猥褻!我是那種人嗎?”
安幼南伸出雙手把他往里拽,王子虛鐵塔似的紋絲不動。
“有什么話,門口也可以說。”
“可是……我冷啊!”安幼南踩著幼鹿踐碎春冰般的細碎步態,一邊皺眉小聲抱怨。
冬夜里的確很冷。
樓道里從不知名處灌進北風,摸到近旁找姑娘裙擺,調皮地掀起一片細浪翻騰。
于是王子虛心軟了片刻。就這么片刻的松動,他便被安幼南拽進了屋里。
他還想反抗,卻被她用屁股一頂,反手就把大門給關上了。
王子虛感覺自己好像那個林沖,被誆了,誤入了那個白虎節堂。
《三國志》上記載了一個笑話,說劉備入蜀后厲行禁酒,凡家中有釀酒器具的都要治罪。
簡雍有一日和劉備上街,簡雍指著一對男女說,快把他們捉起來,他們要行淫。
劉備大驚,說光天化日,他們哪里要行淫?簡雍答,雖然他們沒做什么,但他們身上有行淫的器具。
按照這個標準,王子虛還算是持械進入白虎節堂。
方才在門口,王子虛嗅到安幼南唇間泄出的芬芳,有酒精含量。在他來之前,她顯然已喝過幾杯。
此時她一邊哼著歌,一邊在吧臺后面忙活,金色耳墜輕搖,囚住水晶燈瀉下的光芒,一抹胭脂色漫過她新雪似的頸子,浮動到頰上,如暮山腰上的云。
“驢,你喝紅酒還是喝威士忌?”
王子虛沉默。見他不答,安幼南歪頭笑道:
“驢,怎么不理我啊?剛才不是你自己說自己是驢的嗎?”
這女人會故意在話語中留破綻,王子虛知道不能反駁她。
你如果試圖反駁她,就著了她的道,她會拉著你聊起來,一來二去,就恨不起來了。
這是小王子的慣用伎倆。
“看來驢不喜歡喝酒,那就喝紅酒吧。紅酒不算酒。”安幼南自言自語。
猩紅的液體沖入玻璃杯,撞擊著杯壁,徒勞地奔走,最后變成一道未遂的渦流。
“唔,剛才說什么來著?”
王子虛語氣生硬:“剛才說到,你請石同河的動機。”
“我怎么記得不是?”
安幼南一手一只酒杯,優雅地朝王子虛走來,不由分說地把其中一只塞進他懷里。
王子虛冷靜道:“按理說,石同河不會參加這種級別的研討會,他自矜身份,不屑來參加。你是怎么說動他的?”
“石老師可不好請,”安幼南將暖意呵到紅酒杯上,“我拿訊易300個單位的流量換的。”
王子虛嘴角狠狠地抽動了一下:“給誰流量?”
“當然是石漱秋的作品,《昨日星》呀。”
說完,安幼南一捂嘴,裝模作樣道:“喔,忘了你們是競爭對手,這樣一來,他的優勢就更大了對吧?”
王子虛不想言語。
“我跟石同河老師聊過才知,原來國家典藏不是個虛名,只要進了典藏,在出版社都有單列計劃,每隔一定年頭都會再版,等于一張長期飯票。”
安幼南說完一笑:“他處心積慮想爭這個名額,也是為了給兒子留條后路,可憐天下父母心吶!”
王子虛語氣依舊生硬:“令人羨慕。”
“王子虛會為了孩子爭取這些嗎?”安幼南趴在沙發上,斜眼看他。
“我媽在我很小時就失蹤了,我爸對我的管教,在放任自流和束手束腳兩個極端之間無縫切換。所以很遺憾,我不知道。”
安幼南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愧疚和同情,語氣輕快:“幼南也差不多哦。”
王子虛聽到這話,抬頭掃了眼她家東海市中心兩百平的大房子,接著白眼看她。
這種房子,在她這個年紀,都是命里自帶的,出生有就有,出生沒有就沒有。她說她沒父母管,誰信?
“嘻嘻,你別瞪我。我比你想象中艱難多了。”
“我不是來跟你聊人生聊理想的,”王子虛說,“我們之前應該說過,那件事一筆勾銷了吧?”
“有嗎?我睡著了,不記得了誒。”
“這么不講信用,看來我選擇不同你合作是對的。”
安幼南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氣中搖晃,嘴里發出“嘖嘖”聲。
“我之前說的是,如果你讓我滿意,我就放過你。你都還沒收集客戶反饋呢,我也沒說我滿意了。”
王子虛挑眉:“那你不滿意?”
安幼南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退一步講,就算我滿意,你現在還能堂而皇之地站在這里,就是我放過了你的證明。”
王子虛說:“那石同河的事呢?”
“那是另外的。我托關系請到德高望重的老師,為我欣賞的作家站臺撐場面,有什么不好?”
王子虛說:“不要再裝模作樣了,你直說吧,打算糾纏我到幾時?”
“王子虛啊,王子虛,你真是太可愛了。”
安幼南長吁一口氣,慵懶倦怠地窩在沙發里,小聲地說。
“我當然知道你跟石同河之間有過節。但是我不在乎他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如果要問我為什么這么做,只有一個原因:因為我高興!我就是個看戲的,當然戲做得越大越好!”
她勾起腳尖,毛絨拖鞋在空中做了個危險動作。
王子虛站起身:“那你還找我來談什么?”
“別急嘛,說到底,石同河也是你憑自己得罪的,我呢,既然是看戲,一邊倒也不好看,我當然會給你一點機會。”
在王子虛注視下,安幼南站起身,走到書房門口,敲了敲門,道:
“老師,那位已經來了。”
安幼南眉眼間狡黠一閃而過,王子虛感到一股定制的暈眩感襲來——原來書房里還有人。
難怪安幼南嘴里有酒味。她這樣的人,怎會孤獨到一個人在家飲酒?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安幼南從來沒信任過他,也從來沒放棄過算計他。
如果剛才他一時沖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或者做了什么事,就會被當場逮個現行。
這整座房子,都是一張未簽名的協議書,為他準備的。
安幼南卻仿似不懂他的背后冰涼,一邊敲門,一邊唇角勾起微笑:
“明天顧老師也會參加你的研討會,所以,我才特意安排你們見個面,至于你能爭取到他幾分青睞,就看你表現——顧老師,顧老師?”
發現小扣房門久不開,她敲門的動作逐漸加大,可里面還是沒反應。
她終于忍不住,一把掀開門,接著愣在原地。
王子虛也耐不住好奇,放下酒杯上前,到門前一探究竟。
王子虛率先看到的是一本汪曾祺的《人間草木》。
一本《人間草木》,攤開來,擱在某張臉上。
那張臉的主人是個天然卷,身材頎長。此時正雙腿并攏,翹到那張檀木桌上。
男人穿著白色長袖純棉T恤,T恤純白,只在胸口用48磅的字體繡著搶眼的四個大字:
“不吃蔥花。”
兩人看到這一幕,安靜下來,空氣中飄來那人綿長的呼吸聲。
“顧老師……”安幼南幾分是感到丟人,也有幾分是心疼自己的桌子。
安幼南拾起桌旁的書架勾,對準那人的牛仔褲一戳,接著人和《人間草木》同時滾落到椅子下方。
“唔?誰?破案了?誰是兇手?”
“老師,醒醒,你不是毛利小五郎。”
那人懊惱地開始捶頭:“你這酒不好,我說我怎么可能一杯就醉,好的紅酒是不會上頭的。”
安幼南說:“怎么會?1萬2一瓶啊。”
“那你就是被騙了。”
安幼南將話題拉回正題:“顧老師,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你之前提過想見面的王子虛。
“王子虛,這位是我的老師,青年作家當中的領軍人物,菜芽嚴肅文學版塊蟬聯9屆的話題冠軍,冷幽默核電站站長,廢墟版曹雪芹……”
“好了好了……”顧藻阻止了她接著報菜名,“差不多得了,這兒本來就空間不大,再說幾個待會兒缺氧了。”
說完他揉了把臉,對著王子虛上上下下一頓打量。
“你就是《石中火》的作者?”
“嗯。”王子虛第一次見同齡男作家(不算林峰的話),有幾分拘謹。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顧藻說,“你石頭里的火燒了一百年,是終于石頭擦破了皮,還是火燒半片天了?”
到底是青年作家當中的領軍人物、菜芽嚴肅文學版塊蟬聯9屆的話題冠軍、冷幽默核電站站長、廢墟版曹雪芹……問出來的問題,都渾身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文藝味兒。
換個時候問,王子虛也許會迷茫;再換個時候問,他也許會給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但是現在,王子虛只是說:“石頭成了灰,火燒了又滅。但永遠有新的石頭。石中火還是石中火。”
顧藻聽完,坐在靠椅上紋絲不動,如同宕機了一般,仿佛被嵌進了時空中,長達兩分鐘,眼睛都沒眨一下。
然后,他電話響了。
“喂,什么?!張愛玲懷了卡夫卡的孩子?好,我馬上回來。”
說完,顧藻果斷放下手機,毅然決然地說:“我還有急事,先走了。”
“什么急事啊??”
“卡夫卡是我的貓,”顧藻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張愛玲是我的,另一只貓。現在的情況就是,一只貓在計劃外懷了另一只貓的孩子,這很糟糕。”
這確實很糟糕,但不合時宜。顧藻急沖沖往門口走時,安幼南小聲對王子虛說:
“你爭取一下唄,明天研討會的事兒。”
說完,看他無動于衷,安幼南干脆主動伸手,拽住了顧藻。
“顧老師,這里有比卡夫卡和張愛玲更重要的事。”
顧藻回過頭:“什么?”
安幼南把王子虛推上前,他微微張嘴,凝眉,幾秒后,鄭重地說:
“希望張愛玲母子平安。”
顧藻說:“張愛玲一定母子平安,但卡夫卡的小弟弟肯定是沒跑了。再見。”
“再見。”
說罷,他關了門。安幼南回過頭,轉身叉腰。
“吶,這是你自己不爭氣,等會兒別唧唧歪歪怪我針對你。”
王子虛整個人還感覺漂浮在空中,有幾分游離:“不怪你,怪我自己。我覺得,我跟他可能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就耽誤請他幫忙說話了?”安幼南一臉驚訝,“真是驢啊你,要是之前告訴我小王子是頭驢,我肯定不信。”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王子虛說,“我不會求人辦事。”
我不是文豪 第76章 誤入白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