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話事人 第七百七十七章 又到壬寅年
在萬歷二十九年的年底,萬歷朝即將迎來第四個十年的時候,朝廷陷入了一種極度詭異的氛圍中。
為支付九邊餉銀和平亂費用,沈首輔強行從老庫挪用了儲備的壓庫銀一百萬。
到年終時太倉國庫僅剩白銀一萬多兩,另外還欠了皇帝內庫一二百萬。
值得慶幸的是,萬歷皇帝從十幾年前就不上朝了,不然今年連冬至、元旦大朝以及郊祀等重要典禮都沒錢舉辦了!
這會兒人人都意識到,朝廷的統治機制出了大問題,但是又說不清應該怎么完美解決問題。
雖然從表面去分析,好像出問題的原因很簡單,就是黨爭而已,林黨作為反對黨,給執政的清流黨搗亂。
最近七八十年來,類似這種情況屢見不鮮,不算什么太陽底下的新鮮事。
但是這次后果有點嚴重,林泰來發起黨爭能把朝廷財政徹底搞崩,讓朝廷政務運轉停滯,這情況本身就能說明,體制一定出了問題!
要知道,從七八十年前朝廷進入了黨爭時代后,什么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之類的時代弄潮兒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家都見過或者聽過的。
可問題就在于,過去的黨爭無論怎么打,人頭落地者有之,抄家滅門有之,朝政運轉并沒有受到根本性的影響。
然而今年的黨爭卻把朝廷打癱瘓了,把國庫打到破產邊緣了,把中樞打到對地方有點失控了。
有些飽讀史書的人很敏感的覺察到一絲不對勁,這踏馬的不就是亡國氣象么?
萬歷三十年是壬寅年,元旦日即將到來時,京城里突然又有人廣發大字報揭帖,說功高震主的帶方侯林泰來之所以一直住在西郊頤和園,就是害怕被“甕中捉鱉”。
假如林君侯住在城中,萬一出現不測之變故,只要城門關閉,封鎖街巷,林君侯逃都逃不出去。
只有在空曠的郊外莊園中才相對安全,一旦出現風吹草動還能有機會潛逃。
據說當年林泰來微末之時,就常住在蘇州城外,不輕易在城中過夜;而今日常住西郊的行為模式,與當年簡直一模一樣。
這份揭帖內容被廠衛稟報進了大內,隨即龍顏震怒,斥為“離間君臣之妖書”,下令徹查原作者!
但是和大部分政治性的揭帖一樣,除了鬧得雞飛狗跳之外,查不出實際作案人。
于是這份揭帖也成了春節走動串門的熱門話題,朝廷官員根據自己的政治立場,互相指責對家的人寫小作文。
在這個壬寅年春節,遼東鎮總兵官、寧遠伯世子李如松回京城敘職順便探望父親。
正月初二時,李如松來到西郊頤和園,給林泰來拜年。
林泰來烤著火說:“看到你聽取我的意見,改變了輕敵冒進的毛病,至今仍然健在,真是令人欣慰。”
李如松只想翻白眼,大過年的說這種“看到你還活著我很高興”之類的話,這合適嗎?
寒暄了一會兒后,李如松便問道:“我實在不能理解,君侯如此大動干戈,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是為了對付清流黨人,這值得嗎?”
林泰來暗暗猜測道,李如松應該是替誰來問話的吧?
隨即林泰來似乎很疑惑的反問說:“你說什么大動干戈?誰大動干戈了?”
李如松沒好氣的說:“明人不說暗話,你我也是多年老友了,私底下里說話不至于如此裝糊涂!
去年朝廷陷入這般困境,你敢說與你毫不相干?”
林泰來稍加思索后,仔細斟酌著說:“我大明當今存在有很多問題,比如朝臣過分熱衷黨爭,比如南北之間的撕裂,比如財政狀況脆弱,比如內地衛所拉跨,比如賑災能力太差。
朝廷過去半年多的困境,其實就是一些問題被激烈催化后,驟然爆發的具象。
就算去年沒有出現困境,但再這樣惡化幾十年,情況只會糟糕十倍百倍。”
李如松卻很執著的追問道:“所以呢?誰該為去年的事情負責?”
林泰來語重心長的說:“我覺得,這是體制問題釀成的惡果,沒必要執著于追究具體責任人是誰,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有責任。
就算罪魁禍首沈首輔因為執政不當,對此負責并下臺,那我剛才提到的問題就會消失嗎?”
李如松:“.”
所以你林泰來強調的是,去年讓朝廷陷入困境的第一責任人是首輔沈鯉?
“怎么?你以為我這是在說假大空的套話?”林泰來一本正經的說:“如果還是聽不懂其中的真知灼見,那就算了。”
而后又聽到林泰來繼續說:“大家也不要太責怪沈首輔了,而是應該將去年的困境作為樣本仔細觀察,然后進行反思。
如果朝廷上下能深刻吸取經驗教訓,產生居安思危的警醒之心,大明幸甚,天下幸甚,未嘗不是因禍得福也。”
李如松感覺自己真是問了個寂寞,林泰來這回答真是難評。
眼看到了午時,林泰來就開始擺酒招待。
喝得半醉后,李如松借著酒勁說出心里的擔憂:“君侯你這是在玩火,實在太危險了。
而且你還是拉著別人一起玩火,若是真出了差錯,不知要連累多少人。”
剛才的問話都是替別人問的,現在則是李如松自己想說的,畢竟他李如松也參與了進去。
不過擔憂歸擔憂,李如松也不得不承認,林泰來身上的神秘色彩實在太濃厚了,創造的神跡也太多了,很容易引得別人盲目崇拜和追隨。
當用常理和圣人教義解釋不了的時候,就只剩迷信了。
所以很多人真心相信林泰來是神仙下凡,或者具有神秘力量。聽說在江南和海外一些地方,已經出現了林泰來的生祠。
面對李如松的擔憂,林泰來啞然失笑道:“我又不是造反,你有什么可害怕的?”
李如松初聽還沒覺得什么,但細品后又覺得這話很有意思。
這里面似乎精準的點出了一種很微妙的心理——只要林泰來不公開扯旗造反,在這個尺度內,似乎大家都樂意跟著林泰來搞事,或者說相信林泰來能成事。
送走了李如松,陪客的林門第一走狗、更新社秘書長周應秋立刻就說:“李如松應該是被皇帝派來問話的。”
林泰來點了點頭,“看出來了,他確實也是一個合適人選。”
這里沒有外人,周應秋也就不掩飾了,同樣很憂慮的問道:“君侯這樣對朝廷進行極限施壓,挑釁皇權同時又不造反,后果十分難以把握啊。
縱觀青史,那些不造反的權臣其實最難有善終。若遇到風波,我等還能退而為富家翁,君侯將何以自處?”
穿著大貂斗篷的林泰來在湖邊坐下,讓家丁砸開冰面,又開始垂綸釣魚。
同時林泰來對周應秋說:“關于未來的事態發展,我心中自然有幾個備用計劃。
方案一,等到二月開春后看看天意,如有天意出現,一切難處自然迎刃而解。”
周應秋忍不住問道:“什么天意?”
林泰來回答說:“萬一今上突然大病不起,然后駕崩了呢?”
周應秋:“.”
老大你這么說是認真的?不是在說笑?
只有里面,才會出現這么離譜的機械降神情況吧?
雖然林泰來過去做過很多聽起來很離譜的預測,而且預測很準確,但這次的離譜程度又一次刷新了。
“今年可是壬寅年啊,六十甲子一輪回,對大明天子而言,稱得上大兇之年。”林泰來幽幽的說,像極了一位老神棍。
壬寅年?周應秋根據這個關鍵詞,突然想到了什么。
在上一個壬寅年,也就是整整六十年前,嘉靖皇帝在宮里差點被宮女勒死.
“他是天子,若論起天意,應當更偏向于他。”周應秋客觀嚴謹的分析道,“所以君侯還是談談方案二吧。”
林泰來記得,在歷史上的萬歷三十年二月,萬歷皇帝生了場大病,甚至一度到了極度病危的地步。
當連萬歷皇帝自己都認為馬上要死了,緊急召見內閣大臣托付后事,然后擬定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遺詔,里面有罷免各地稅監礦監、赦免獲罪言官等條款。
結果過了一晚上,萬歷皇帝居然又恢復了過來,人沒死成。
隨后萬歷皇帝又很雞賊的趕緊把遺詔追了回來,把不少盼著刷新政治的大臣氣得吐血。
這件皇帝險死復生的事情也發生在壬寅年,與六十年前的壬寅宮變相映成趣,所以林泰來才對此留有印象。
至于在本時空,還會不會發生這種事情,林泰來也不好說,只能做好兩手準備。
蝴蝶效應對時空的影響雖然大,但對一個人的身體健康影響應該算是比較有限度的吧?
出了正月過完年,按照慣例就到了今年江南漕糧的起運時間,不過朝廷繼續開撕!
林黨終于開始用傳統常規手段反擊,數名言官上疏彈劾鳳陽巡撫兼總督河漕、提督兩淮軍務李三才廢物不堪、剿匪不力,并且要求追究當初違規重用李三才的責任。
清流勢力自然要竭力維護李三才,雖然黃淮地區大亂了半年仍然沒有平定,雖然南北運河交通一直斷絕,雖然今年江南漕糧無法起運,但李三才還是有能力的干才啊!
二月初,林黨和清流勢力圍繞李三才進行激烈的撕逼時,萬歷皇帝悄然在宮中病倒了。
一開始看起來并不算稀奇,畢竟換季時間本來就生病,萬歷皇帝的身體狀況也不怎么樣,飲食和作息又不大健康,所以生病很正常。
因為萬歷皇帝躲在深宮不出來,大臣這時候并不知道皇帝的病情。
但是這病勢十分兇猛,萬歷皇帝一連十來天臥床不起,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眼看著病入膏肓。
沒有御批,大批奏疏留中不發,這時候就瞞不住外面了。
到了二月十六日,躺在啟祥宮的萬歷皇帝從昏迷中緩緩醒來,似乎進入了病危彌留狀態。
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跪在病榻前,流著淚詢問道:“皇爺可還有什么吩咐?”
萬歷皇帝明白了陳矩的意思,聲音嘶啞的吩咐說:“立即將內閣先生們,太子及諸皇子都召來。”
陳矩想了想,提醒道:“帶方侯?”
皇帝臨終前召見內閣大學士們是為了托付后事,但如果沒有林泰來參與,這后事能穩當?
萬歷皇帝用盡力氣揮了一下手,吃力的說:“怕他不敢入宮,你親自去,與內閣先生們一起到此。”
陳矩匆匆出去,先讓另一個司禮監太監王義前往內閣傳旨。
隨即陳矩從西華門出宮,飛快的上馬前往西直門外奔馳。這時候陳太監心里不免也抱怨,林泰來常住在郊外實在太耽誤事了!
沖進了頤和園后,陳太監看到林泰來還在悠閑的釣魚,便心急火燎的一把將魚竿扯過來扔到水里。
然后大聲的說:“皇上不漸,急召君侯入宮覲見!”
林泰來愣了愣,開口道:“莫非何進之故事耶?”
臥槽尼瑪!陳太監連忙毫不猶豫的否認說:“非也!我為君侯作保,亦可留在園中為人質!”
林泰來稍加思索后,又道:“托孤大事自有閣部諸公擔當,不必非我不可啊。”
忠君愛國的陳太監心內焦急如焚,氣得想動人。
沒有你林泰來親自到場,并且與首輔彼此達成“妥協”,等駕崩后這大明還能安穩么?
當今萬歷皇帝對林泰來有知遇重用的天恩,這是林泰來最大的道德負擔。
如果臨終前不能讓林泰來“宣誓”效忠新君,等駕崩后誰還能從道德上壓制林泰來?
為了江山社稷,陳太監只能盡職盡責的勸道:“皇帝圣旨急召,難道君侯想抗旨?”
林泰來無奈的站了起來說:“待我去更換朝服。”
陳太監急忙阻攔說:“情況緊急,不用浪費時間換朝服了,現在就動身!”
林泰來看了看身上的寬大舒適的直裰,有點不確定的說:“這樣未免會君前失儀啊。”
陳太監爭分奪秒的推著林泰來就往大門走,“事急從權!是我阻攔你換朝服,讓你這樣去覲見陛下,我對此承擔一切責任!”
(下章可能結局了,大概明天發,求一下最后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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