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話事人 第六百五十三章 君臣之道
“張掛揭帖的人是誰?”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抱著僥幸心理,對錦衣衛官怒吼道。
之所以說是僥幸心理,那是因為在長安右門外的街道上,張掛大字揭帖的現象太多了,大都不會引起注意。
等別人看完揭帖內容,那張掛揭帖的人早就跑沒影了。
隨即陳太監又補充了一句:“或者有沒有人看到,張掛揭帖的人是什么模樣?”
錦衣衛官卻出乎意料的答道:“那人沒走,倒是被抓住了。”
陳太監大喜:“什么身份?”
錦衣衛官苦惱的說:“那人就是個不識字的力工,有人在路上出錢讓他張掛揭帖,他就照著做了。”
陳太監:“.”
所以想要找到是誰發的揭帖,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所有信息就這些,陳太監不顧形象,邁開腿就向毓德宮狂奔,他要見萬歷皇帝!
雖然此時此刻,皇帝肯定已經知道了消息——廠衛肯定最優先奏報皇帝,不需要陳太監去告知。
但是陳太監是為了第一時間撇清自己,不要讓皇帝遷怒到自己!
萬歷皇帝胖臉氣得通紅,對陳太監咆哮道:“是誰做的?又是如何被人知道了?”
本來萬歷皇帝心里還是挺得意的,精心策劃干了件壞事,但卻沒人知道是誰干的,這很有成就感。
但是卻沒想到,居然直接被人發布到大街上去了!
干了壞事后被人發現曝光這種事,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萬歷皇帝這么做的動機說起來也簡單,第一就是逼迫首輔次輔公開站隊,幫著自己抗壓。
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只知道沒完沒了的和稀泥,最后還是他這個皇帝直面言官壓力!
第二,如果首輔次輔都不肯站隊,并且辭官走人,那么在朝廷動蕩之下,冬至冊立東宮的事情自然而然就黃了,誰還顧得上立東宮?
這個時候,陳矩暫時放心了,聽皇帝這話,并沒有遷怒到自己的意思。
便回答說:“外界應當沒有人知道內情,大概是有些人胡亂猜測,誤中副車而已。”
“胡亂猜測?”萬歷皇帝愣了一下后,又繼續咆哮:“竟然有人膽敢誹謗君父!”
在大部分的正常判斷里,密疏泄露是因為內閣或者文書房的失誤,還想不到皇帝身上。
畢竟這事兒太沒底線了,很難想象出神圣的皇帝能這么沒底線。
但這張揭帖發出來后,一下子就打開了新思路,引導著世人朝著皇帝那邊去想。
見皇帝還在生氣,陳太監只能答話說:“容臣盡力消弭影響。”
他不敢說查清事情,所以就說消弭影響了——在皇帝面前總得表一下態。
萬歷皇帝揮了揮手后說:“那你就去做!總不能讓世人繼續肆意誹謗朕!”
確保了自身安全的陳太監從毓德宮出來后,心里又開始琢磨,揭帖到底是誰寫的?
雖然陳太監為了安撫皇帝,說是有人胡亂猜測,但他內心并不這么認為。
圍繞密疏外泄,重點人物還是內閣的那幾位。
申首輔?他有這個聰明,但卻不是極端和瘋狂的性格,干不出寫大字揭帖戳皇帝臉的事情。
王錫爵?也不像是,以他的性格就算看出來,也只會委委屈屈的向皇帝要解釋,不會公開。
王家屏?這人比較剛,如果他的密疏被外泄,那確實有可能發大字揭帖,但現在又不是他密疏被外泄。
趙志皋?更不像,一個唯唯諾諾的混子罷了,哪有什么膽量主動出擊。
反正陳太監想了一圈,還是沒有任何頭緒,只能先想法子消除影響了。
總不能讓皇帝自己出面,對世人說“我不是我沒有”吧。
這張大字揭帖內容傳開后,重新又把京師官場震了一震。
先前的主流看法是,文書房或者內閣中書舍人工作失誤,被人利用搞事。
而現在大家再看皇帝,似乎也有點可疑了。
原本局面雖然鬧鬧嚷嚷,但還不怎么混亂,畢竟大家都知道未來走向,那就是首輔次輔下臺,然后又是新一輪大博弈。
但揭帖點出了天子,局面直接混亂到讓人不知所措了。
大孝子申用懋這些日子一直在家,陪伴著已經在官場窮途末路的老父親,主要是怕父親想不開胡來。
父親下臺對申大爺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畢竟沒了父親還有九元真仙,似乎也沒差多少。
但讓申大爺擔心的是,老父親氣急敗壞之下亂來一通,連累到以后的他。
今天申大爺看到,父親居然讓仆役準備車駕,似乎出門的樣子,有點嚇了一跳。
“父親要去作甚?”申用懋趕緊問道。
申時行板著臉答道:“我去文淵閣當值。”
申用懋無語,外面輿論環境那么惡劣,父親就不能老老實實在家宅著嗎?難道還想垂死掙扎一番?
申時行冷哼道:“我又沒有辭官,天子也沒有將我罷免,為何不能去?”
申用懋無奈的勸道:“如今正處在風高浪急時,輿情對父親不友好,還是不要出去了。”
難不成,老爹你真想厚著臉皮去當“嚴嵩”?
申時行嘆口氣,一臉堅毅的說:“我可以輸,但不能輕易認輸!更不能讓人覺得,我會輕易下臺!
就算走人,也要將親朋故舊鄉黨們安排好,免得以后遭到清算。
哪能躲在家里不問世事,最后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
你們這種年輕人,就缺乏我們老派人物的責任意識,遇到事情只想自己。”
申用懋答話說:“父親多慮了!只要你老人家辭官,你嘴里的那些親朋故舊鄉黨,很多人立刻就轉投林九元了,完全無縫銜接,不用你操心未來。”
申時行:“.”
雖然申大爺勸到了這個地步,申首輔還是要堅持去文淵閣坐一坐。
不知這是告別的儀式感,還是老人的執念,還是有什么別的想法。
但申首輔的車駕沒有打出首輔的旗號,低調的朝著長安右門而去。
走到半道,看到有數百人在路旁圍觀揭帖,申用懋也上前看了眼,隨即回轉告訴車中父親。
申首輔臉色大變,急忙對申用懋吩咐:“不去文淵閣了,掉頭回家!
同時你快馬加鞭先行一步,速速將書房里的辭官奏疏取出來上交!”
申用懋問道:“父親慌什么?”
申時行仿佛老了十歲,頹然道:“不能讓皇上猜疑,我因為密疏被曝光而泄憤報復!
或許也是有人借此暗示警告我!這該死的朝廷,真是一天也不能多呆了!”
如果自己“不知情”,在萬歷皇帝心目中,自己純粹就是受害者,可能還有點情分。
一旦如果皇帝以為自己事先知情,那就徹底完了。
如果先前申首輔還想著掙扎幾下,看看能否闖出一條生路,現在則徹底熄滅了心思。
現在申時行心里只剩下一個問題,究竟是誰的手段如此狠辣?
難道是渴望當首輔的王家屏嗎?他害怕自己下狠心當“嚴嵩”?
此時另一個明星人物、勇敢揭發和批判了首輔的前中書舍人黃正賓,正沉醉在都察院御史的鮮花與掌聲里。
在都察院游覽和交流了幾天后,左都御史陸光祖親自接見了黃正賓。
在接見中,陸總憲高度評價了黃正賓的義舉,贊揚了黃正賓不畏強權、堅持正義的行為,并稱黃正賓為當代義士。
陸總憲還提出,希望黃義士能夠再接再厲,在維護正義的道路上再建新功。
“所以說,趙志皋有什么問題?”陸光祖對黃正賓這樣的小人物也不玩什么心眼,很直白的問道。
你黃義士既然能勇敢的揭發申時行,再揭發趙志皋也很合理吧?
再陸光祖的心目里,申時行已經是過去式了,稱之為“冢中枯骨”也不為過,趙志皋才是新的工作對象。
按目前趨勢,如果王家屏當了首輔,趙志皋就是次輔。而且這是一個有林泰來全力支持的次輔,不能不早做打算。
黃正賓猶豫了一下后,“我早就說過了,趙閣老最多就是碌碌無為,沒有什么罪責。”
趙志皋在內閣基本什么也不干,遇大事也是跟著首輔走,故而想找其過錯反而不容易。
更別說黨同伐異、排除異己之類的罪過,說句不好聽的,先前趙四在內閣也沒這個資格。
陸光祖隨口定罪道:“那看來就是尸位素餐、附從申時行了?”
正當這時,有御史沖了進來,叫道:“長安右門外街道出現了揭帖!言及天子!”
陸光祖聽完了后,一時間竟然完全想不通其中關竅,發出這樣的揭帖到底圖什么?
忽然又有錦衣衛官走到房前,高聲道:“本官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同知駱思恭,奉命前來捉拿黃正賓!”
與陸光祖侃侃而談的黃正賓一臉懵逼,這什么情況?為何會有錦衣衛來抓自己?
詔獄待遇也是自己這樣的小人物所能享受的嗎?
陸光祖霍然起身,心里砰砰的亂跳!
他倒不是為了黃正賓這個小人物而激動,就是那種該死的感覺又來了!
明明一切盡在掌控的時候,事態突然就像是驚馬了,一路失控狂奔!
在過去這些年,只要碰上林泰來,這樣的情況很多次發生!
可是林泰來如今明明不在京師!
在一切的風暴眼內閣,本該春風得意的王家屏相當之煩躁。
按道理說,首輔次輔自爆了,現在王家屏這個三輔成了臨時主持內閣工作的人。
每天在內閣享受首輔待遇,應該非常愉悅才是。
可是四輔趙志皋不知吃錯了什么藥,天天在內閣憤怒的大罵王家屏陷害同僚。
王家屏忍無可忍的說:“你若有證據或者線索,大可去向天子檢舉!如果沒有任何證據或者線索,便無理取鬧!”
趙志皋反駁道:“若我有實證,早向天子奏明了,何至于只能在內閣控訴?”
“公道自在人心!”若不是需要穩定,害怕影響接班首輔,王家屏真想上去把趙老頭打一頓!
趙老頭喝道:“什么公道自在人心?還不是礙于權勢,別人不敢說而已!
前有內閣中書舍人將詔書奏疏錯混,后有中書舍人檢舉揭發首輔罪行,這明顯是一套組合拳!
如果沒有內閣強人組織和支持,這樣的事情怎么會發生?
反正我趙志皋是窩囊廢,沒有這個本事作案!至于你王家屏有沒有這個能力,你自己最為清楚!”
王家屏簡直要氣瘋了,要是讓趙志皋天天這樣胡咧咧,別人真信了怎么辦?
正所謂,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是真相,而且世間從不乏陰謀論愛好者!
于是王家屏下了決心,對趙志皋質問道:“這兩日也有御史彈劾你,為何不見你閉門思過去?”
其實按照老規矩,大臣一旦被言官彈劾,就要自動回家閉門不出,然后上辭疏請皇帝裁決。
但近些年隨著形勢變化,言官越發猖狂后,這種老規矩沒法嚴格執行了。
因為彈章實在太多了,如果有彈章就要閉門不出,那朝廷大臣就什么也別干了,內閣也要天天癱瘓。
所以就變通為彈章比較集中的時候,才象征性的閉門和辭官,而且也是靠自由心證。
王家屏就是想引用這個老規矩,讓趙志皋回家冷靜幾天去。
一般情況下,被說出來后,不是臉皮特別厚的人誰也不好意思死賴著不走。
趙志皋怒道:“你先趕我走可以,但你敢捫心自問說,今次首輔次輔之遭遇,不是你所為?”
王家屏答道:“我問心無愧!”
趙志皋轉身就走,但在這時候,有個中書舍人沖了過來。
并稟報道:“今日外面出現了揭帖,上面竟然胡言亂語說密疏泄露乃是天子所為,現在外面對此議論紛紛!”
王家屏大吃一驚,話里有話道:“竟有此事?”
一是吃驚有人發揭帖,二是吃驚揭帖的內容,皇帝不能如此沒底線吧?
趙志皋又不走了,站在中堂大聲道:“王山陰!你還說不是你干的?”
王家屏:“.”
離了個大譜!在這個情勢下,堅決否認是自己作案,那不就成了變相甩鍋給天子?
這根本就不是公平不公平的問題,先不提天子心里怎么想,還涉及到君臣之道啊!
正所謂,子不言父過,而君臣猶勝父子!臣子有替皇帝背黑鍋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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