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六十五章 豪族化
四月二十四日的時候,經過接近半個月的長途跋涉,大隊人馬抵達了上黨,
并在此休整兩天。
「這是誰家?」當母丘祿安排代國一行人住進某個莊園的時候,莫含抬頭問道。
「此為上黨劉氏莊宅,平日里只有莊客仆婢和典計,甚少有劉家人過來。」母丘祿說道。
莫含看了看,笑道:「真的氣派。往日在新平見到普骨氏的宅院,比我家還大,以為過矣,今日見到劉氏莊宅,大或許不如普骨氏,但裝飾之考究則遠勝之」
「將軍可曾想過普骨氏為何那么富?」代公一行人已經入莊園了,母丘祿、
莫含二人干脆在院外閑聊,這會就聽母丘祿說道:「可不全是貨殖。」
「我家亦做買賣,知道能賺多少。」莫含笑道:「普骨氏能這么富,確實不僅僅是貨殖。」
母丘祿知道莫含是漢人,心中已經有答案了,遂指了指劉氏莊宅外的農田,
說道:「晉惠帝年間,上黨有羯、烏桓、匈奴等部落,彼時就種粟、豆、麻等物,然仍有部落大人,首領、小帥,各有部眾。三十年過去了,部落大人還有,然氏族頭人愈發少見,多依附于劉氏,成為莊園部曲官長、典計家令之流。」
「你看看這麻田,應是今春新種下的,手藝須不差了。」母丘祿拉著莫含向外走,說道:「再看看那邊山上,以前都有界牌,劃分好了草場,現在都沒了。」
莫含微微點頭。
「都是劉家的草場,分給手下各姓,讓他們各自帶一批人放牧。」
「還有那邊的果園。以前是哪家的我忘了,大前年還見到過那人,去年出征,父子三人要么戰死,要么病死。部眾無所依,被劉家收編了。」
「之前路過的武鄉,那邊有好幾個山谷都歸麻氏所有。麻秋去襄陽后,地都給劉家收走了。」
說到這里,母丘祿看向莫含,道:「天子信重劉氏,劉氏便借著這種信重,
家業愈發興旺。普骨氏愈發受王夫人信重,焉能不富?」
莫含哈哈大笑。
一言以蔽之,上黨劉氏由羯人各部落聯盟公推的「盟主」慢慢轉變成了地方豪族。
這種轉變對他們而言是樂在其中的。
部落聯盟首領好嗎?好,但也沒那么好,蓋因很多小部落有自己的農田、草場、山林和部眾,或許會上供一些給聯盟首領,但自己也會保留一部分一一上供多寡看首領的威望與手段。
但地方豪族可不一樣。
農田、草場、山林都是一家一姓擁有,部眾也都是他們的莊客和部曲。就連以前的氏族頭人和小部落首領,也慢慢變成豪族的家將家臣一一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從「小股東」變成了「職業經理人」。
這能一樣嗎?
早年的很多烏桓部落就是這么解體的,廣寧王氏就是其中的典型。
代國的普骨氏其實也在試圖豪族化。對部落首領而言,這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不但財富迅速集中到部落大人手里,權力也大大增加了。
南下中原的胡人部落,或早或晚,最終都會走上這一步。
站在邵梁朝廷的角度來說,他們也樂于見到這種改變。因為豪族化的部落,
一般都定居下來了,再也難以搬遷,朝廷比較容易拿捏。
而且,豪族化了的部落首領更容易打交道,文化層面也更認同中原。
莫含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覺得上黨劉氏非常像曾經解體的烏桓部落。
不,或許更進一步,因為他聽到了瑯瑯書聲「那是什么?」莫含指著莊園外的十余間精舍,問道「劉氏私學。」母丘祿掃了一眼便道:「從屯留崔氏請了幾個書生過來,其姻親太原孫氏也有子弟前來,教劉氏及幾個外姓子侄讀書。」
「外姓?」
「劉氏總要使人的,不得給些好處?」
莫含聞言噴噴稱奇。
這個劉閏中完全是中原土人的做派了,莊園、部曲、私學還有門第,把他那張高鼻深目的臉換掉,你都看不出他是胡人。
不過,他換不掉也沒關系。過個幾代人,對外聯姻之下,其嫡脈子孫長相可能就完全漢化了,最后一點痕跡也被抹去。
到了那會,這就是一個有著些許胡風殘留、保留部分弓馬騎射傳統的中原土族罷了。
二人說話間,遠處馳來數騎,徑入莊園外的一個村落。
其中兩人下馬,拿著銅鑼敲了一番,很快便涌來一群人。
交涉一番后,這群人便跟著他們走了。
莫含有些不解。
母丘祿若有所思,他招手喚來一名隨從,讓他去打探一番。
過了一會,隨從回來了,說道:「侍中劉公之子劉寰以門蔭入仕,任宜都夷陵令,這是在征召部曲,以千人為限。說是先去那邊安頓下來,過陣子把家人接過去。他們留下的地交給朝廷,過兩年歸整一下,并入上黨郡官吏的祿田之內,
由朝廷派官奴來耕作。」
「原來如此。」莫含點了點頭。
這又是大梁天子控制劉家和上黨的手段,不過應該只是諸多手段中微不足道的那部分罷了。但日切月削之下,也不可小視了。
劉閏中那么多兒子,分散到各地,將來是不是一家都不好說。
每個兒子帶走一部分人,不知道要分走多少莊客部曲。但在這件事上,劉閏中還要感謝天子,因為他對劉家是真的好啊,給那么多官做,你感動不感動?感動的話,還不加把勁為他賣命打仗?
原來,除了殺人之外,還有這么多手段,還有這么多整治人的方法
到了四月底的時候,河洛一帶天氣晴朗,暖風習習。
拓跋鮮卑一行人來到了河陽北城,過浮橋前往洛陽中潭城附近的河渚之上已無水師蹤跡,唯余一艘艘船只來往于弘農、河內、
河南、汲、滎陽、濮陽、頓丘諸郡之間,
戰爭的痕跡早已消逝不見。
大河兩岸的麥田漸漸染上了些許金色,野花四處盛開,爭奇斗艷。
鄉野草市之中人頭攢動,農戶們帶著果蔬、雞鴨四處叫賣,村頭酒肆之中傳來一陣陣香氣。
看到大隊鮮卑騎兵時,年紀較大的百姓臉色微變,但年紀較輕的人卻站在道旁指指點點,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
什翼鍵得母親準許,下了馬車,獨自騎著一匹馬。
遠遠護衛著他的鮮卑騎兵見得梁國百姓嬉笑,下意識扶正了額頭上的帽子,
不讓人看見自己光禿禿的頭皮。
有人甚至低下了頭,顯然有些難堪。
什翼鍵冷哼一聲,摘了騎帽,露出頭頂的小辮子。
「索頭!」遠處有人驚呼道:「真是索頭!」
什翼犍臉色漲紅,憤薄異常。
不過他沒什么動作,從小壓抑慣了,早就習慣把各種負面情緒壓在心底。但他也更討厭中原了,這里的百姓和洛陽御座上的那個人一樣令人生厭。
也不知道當年匈奴包圍洛陽的時候,你們是不是這樣?
更不知道當年段部鮮卑被請來洛陽,四處抄掠的時候,你們敢不敢喊索頭?
一群賤皮子,若有機會,須得好好教訓一番。
想到這里,他看向了斜后方的馬車。
母親正帶著兩個孽種坐在車里,上趕著去洛陽被那個男人訓斥。
真是可笑!人家在乎你嗎?
邵賊那種黑心腸的人,真的在乎一個女人嗎?在他眼里,你可能還沒一營禁軍重要。
前些時日,有人勸他和母親改善關系,一起和邵賊虛與委蛇,并羅列了一些理由。
他深以為然。奈何母親不信任他,更悲哀的是,他也不信任母親。
事情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什翼鍵憤怒欲狂,同時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恐懼。
他甚至已經打算策劃逃跑了。
國中還是有些忠勇之士的,跑出去的可能是存在的。
如果成功逃到某個部落,會怎樣呢?會不會迎來轉機?什翼犍舉棋不定,一會擔心被人出賣,一會又非常想要脫離控制,這種煎熬的情緒幾乎要把他弄瘋。
但他很清楚,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內心越來越傾向于出奔了。
五月初二,代國上下抵達洛陽,被安排在城東的潘園。
當天下午,一支盔甲閃耀的部伍護送著一輛馬車抵達潘園。
片刻之后,元真下了馬車。
他先四處張望一番,待看到面帶笑容的母親時,顧不得旁人在場,直接撲了過去。
王氏滿足地將兒子抱起。
被「拐」來中原幾年,力真還是這么想著她,真好。
拓跋景被婢女抱在手里,好奇地看著七歲的兄長,有那么一瞬,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才三歲的他已經被冊封為五原郡公,手底下「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群官員和幾百王國兵。
部眾更是達到了六千多戶、三四萬人,且還在緩慢增長之中。
因他母親給他弄了許多不知所謂的神異事跡和謠,因此他在拓跋鮮卑百姓中多了不少神秘性,有些愚味之人甚至認為興邦者必此人。
王氏順勢將五原國部眾合為「代部」,拓跋景以「代」為姓,故他又名「代景」。
女孩阿六敦躲在王氏身后,靜悄悄的看著兄長,輕輕咬著手指。
「阿娘,陛下遣我來接你。」松開母親后,元真說道。
「好。」王氏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應道。
晉末長劍 第一百六十五章 豪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