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六十章 失能
已是二月下旬了,皇陵之外,陰雨連綿。
王導一臉肅穆之色,看著已長滿青苔的建平陵,沉默不語。
這里葬著大普元皇帝(司馬睿)及皇后。好多年前就開始建造了,因為朝廷用度拮據,一點不輝煌,一點不大氣,但也不錯了。
王悅手扶墓前樹干,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咳著咳著,指縫間竟然滲出一抹殷紅。
王導回過神來看著兒子,神色又轉為悲涼。
王悅已經不是第一次咳血了。這幾年間,身體每況愈下,藥石無醫。
就在前些日子,王導甚至夢到了有神人登堂入室,當著他的面說王悅時日不久,宜早作準備。王導當時便醒了,憶起夢中情形,不由得老淚縱橫。
再權勢熏天,他也是一個父親。一點點看著長大的孩子比他先走,如何受得了?尤其是這個孩子很讓他滿意,特別懂事。
「阿爺。」王悅悄悄擦了擦嘴角,將絲帕藏起來后,勉強笑道:「今日怎不多喊些人來此?」
「為父還不屑于用這等手段來讓人屈從。」王導搖頭道。
這倒不是大言。
最近幾年,他想在朝中推行的事情,基本都辦成了。有的阻力大,巧妙利用時勢或干脆與人私下里做交易,最后也都完成了,比如「土斷檢戶」之事。
土斷、檢戶、征兵、籌糧四件事其實是一體的。
即便是荊襄大戰那會,土斷都沒停止過。數年下來,已然多出了五萬五千余戶被編入戶籍,其中甚至包括不少居住在僑郡內的江南本地百姓。
有了這五六萬戶百姓,朝廷用度寬裕了許多,甚至就連征兵都變得方便了,
可以直接征發操練。而如果這些人在豪族手中,你辦什么事都不方便,操練只能由他們自己來,質量可就參差不齊了,有的還算能打,有的就一塌糊涂了。
當然,這幾年江東豪族算是比較順服的,可能感受到了危機吧。不但出錢糧丁壯幫著朝廷修建臺城一一顯陽、徽音二殿正在修建中一一還主動出兵、出糧、
出船,幫著朝廷抵御外侮。
去年年底,就有顧、錢、張三家兵馬五千余人隨劉琨北上,屯駐淮水一線。
又有朱、賀、周氏兵馬七千人至合肥、歷陽、廬江一帶成守。
就在本月,還有虞、孔、許、陸等族兵馬萬余人西上武昌,厚實荊州防線。
這些兵馬無需朝廷負擔開銷,他們自己轉運資糧、器械,主動承擔防務,戰斗意志比禁軍還強一些。
老實說,王導覺得他們比南渡士人靠譜多了,至少在保家衛國這方面的態度十分堅決,而不像有些人那么首鼠兩端。
不過,王導也知道,自己終究是南渡士族。
他可以與江東豪族合作,甚至主動給出一些好處。比如朝堂上現在有一半吳人了,但多為中下級官員,王導可以適當多給一些中上層位置,但要有個度。
一味收買,輕則讓吳人得寸進尺,重則讓南渡土人不滿,這個尺度還是很難把握的。
不過,局勢若此,又有什么事是簡單的呢?
「長豫,這幾日你便在家好好休養吧。」王導走到兒子身旁,輕聲說道:「多陪陪你娘。不要多想,不要多操心,靜養即可。」
王悅灑脫地一笑,道:「生死有命。若能為父親多做些事,延續家業乃至國祚,不比糊里糊涂過完大半輩子強?」
王導面露悲傷之色,他不敢想象兒子病逝那一天,妻子會如何傷心。
見了父親這樣子,王悅也有些嘆氣,道:「阿爺,兒知道了,回去后就靜養,不過一一」
說到這里,他緊了緊身上的衣物,道:「而今這大普朝正如兒的身體,靜養還能支撐幾年,說不定哪天還能迎來轉機。可若折騰得太厲害的話,唉。諸葛道明暫不宜動,朝中有些人,防瑯琊王氏比防梁人還緊。阿爺若與山皇后聯手,恐怕有些人就坐不住了,于父親要推行的大事不利。」
王導長嘆一聲,搖頭不語。
確如兒子所說,有些人防瑯琊王氏防得更狠。
諸葛道明這人,他素知之。或許有些小心思,但他不會主動投降的,這不是由別的什么決定的,而是多年觀察下來,已經了解了諸葛道明的品性。即他會留后路,會為自家撈取財貨,但他也深受先帝大恩,又非狼心狗肺之人,所以他會盡心守住武昌,除非確實大勢已去。
這樣一個人,其實很不錯了。如今誰沒點小心思呢?
世儒(王彬)鎮湓口,統領江州水陸兵馬數萬人。他在做什么?拿水師的船只做買賣。
但你說他要投降,卻也不對。
賊將張碩南下攻合肥時,世儒盡心竭力,調兵遣將。軍資不太足的時候,甚至自己貼補一部分。
他是愛錢,是在為家業考慮,但他也沒有投降的念頭。
忠于朝廷和貪圖財貨,兩者并不矛盾。
王悅見父親不語,以為他不答應呢,有些著急,又道:「朝廷可降諸葛道明官職,但勿奪其實權。貿然換個人過去,鬼知道其什么心思?萬一放開江防,讓梁兵大舉南下,則萬事皆休。諸葛道明終究不至于如此。」
在這年頭,因為種種原因,必須授予出鎮大將全權,免得受到肘,釀成大禍。而一旦給了全權,又容易叛亂。所以,選人非常重要,用人不當的后果也是難以承受的。
王悅覺得在沒有合適人選的情況下,最好不要動諸葛道明,因為他沒有反意。
就這么堅守下去,不失東吳之局面。
至于以后怎么辦?說實話,大普沒有主動權,他們只能干等,等那縹緲無比的奢望一一其實,在王悅看來,即便北地哪天真的大亂了,互相攻殺,解除危機的大晉朝也不一定能收復以洛陽為標志的河南,或者即便收復了,也無法長期守住。
這個朝廷,也就這樣了。
父子二人很快乘坐牛車,返回了家中。
王府之外依舊賓客盈門,恍如盛世。只不過,卻不知這些人心中都藏著些什么心思了。
巴東三郡失陷以及梁成大戰的結果,最終便如一顆石子投入湖中,濺起一圈漣漪后,很快消失于無形。
這就是建郵,這就是大普朝,已經很讓人懷疑這個朝廷除了偏安自守之外,
還能不能做其他事情了。
整個建郵上下,可能也就王導等寥寥十余人還在勉力彌補了。
二月下旬,諸般消息被快速傳遞到了洛陽。邵勛覽畢,沒有過多表示。
普人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
東普現在就是一個失能的政府,腦子混亂、反應遲鈍、肌肉萎縮,除非天降猛人,并給他絕佳的出頭機會,不然很難挽救一一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真出現了那么個一掃積弊的猛人,他最先料理的恐怕就是東普了。
「你給外甥女說了什么,她反應這么劇烈?刺激她了?」華林園中,邵勛問道。
羊獻容瞇著眼睛,靠在邵勛懷里,舒服地曬著太陽,隨口道:「記不清了。
信件之外,還送了件狐裘給山宜男,她來北地時用得上。」
邵勛愣住了。這難道不是赤裸裸的打臉?過了吧?
「山宜男是你從外甥女。」邵勛搖了搖羊獻容,說道。
「那又如何?」羊獻容不以為然道:「我還記得信里問她了,宗廟里那些‘泥胎木偶」可能護得住你?」
邵勛無語,片刻后說道:「你可曾是大晉皇后啊,臣當年—
羊獻容白了他一眼,不屑道:「你不是老說世家大族只有門戶私計么?我為自家考慮不是很正常?我現在是邵家婦。」
「這輩子欠你了。」邵勛低聲道:「下輩子我娶你,你當我妻。」
「中午去昭陽殿,你當著庾文君的面說。」羊獻容冷笑道。
邵勛汕汕一笑,開始轉移話題,道:「羊彭祖已率陰密鎮兵三千人南下武都「怎么又從普國繞到成國了?」羊獻容摸了摸邵勛的臉,輕笑道:「看樣子我那外甥女還能逍遙幾年。不過,也難說啊。你讓我遣人至合肥新城互市,說不定就把誰給拉攏過來了。石家還是陳家?」
「在建郵,石家就是陳家。」部勛說道:「堂邑太守陳嚴上桿子投過來,我還能把人往外推不成?」
羊獻容聽了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與李成在巴東干了一仗,大破蜀兵,結果成國還沒怎么樣,普國倒搖搖晃晃了起來。
不過他們運道是不錯的。
就像方才所提到的,羊主動請纓入武都,帶的還是他一手調教的陰密鎮兵以匈奴、氏羌為主。
很明顯,這是要對李成動手了。
一路攻打漢中,一路攻打巴西,南北兩路齊頭并進,攻滅成國。也就現在沒完成戰爭準備,不然已經可以發動了。
「陛下——」遠處響起了中常侍侯三的聲音。
「何事?」邵勛松開羊獻容,問道。
「齊王請求入覲。」
邵勛想了想,大概知道金刀是為了什么事而來了,頓時有了些興趣,道:「
讓他徑來此處。」
羊獻容起身離開,掃了邵勛一眼。
邵勛點了點頭,隨后便背著雙手,在園中走來走去。
這事可比打仗重要多了。
晉末長劍 第一百六十章 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