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9趕集

很多異地的消息都是先是通過書信傳播，然后再口口相傳，唐植桐聽說的那個給NO.1送帶有沙子的小米就是這種途徑傳播的。

兩盒煙沒白給，眼前的男子撿著自認為并不是很核心的東西給唐植桐講了一點。

在唐植桐的印象里，四九城的自由市場是在1958年10月戛然而止的。

“去年下半年開始吧，不少地方都開始著手恢復農村集市。咱周邊的冀省、津門已經基本都放開了，就咱四九城恢復的慢，頂多恢復了三成。”男子美美的抽著煙，解答著唐植桐的疑惑。

“漲見識了，我還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呢，剛聽說的時候都不敢相信。”唐植桐恭維著。

“嘿，你不會以為不開集市就沒有集市了吧？照樣有黑市嘛，就是麻煩了一點罷了，這種事誰能擋得住？”男子得意洋洋的說道。

“不是說打擊黑市嗎？還有人敢干？”唐植桐勾著此人繼續往下講。

“多新鮮吶，有人買，自然有人賣。打是打不絕的，還不如開了集市收稅呢。”男子說這話時，臉上帶了嘲諷。

唐植桐撓頭，這塊是他的知識盲區：“趕個集還得交稅？”

“當然嘍，不然白操心啊？不過你不用擔心，只跟賣家收，你去是當買家吧？不會跟你收的。”男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唐植桐：“你就帶個挎包，打算去買啥？”

“買點吃的。不怕大哥笑話，怕扎眼沒敢帶別的，尋思著到那邊如果能多買點，就直接買個袋子來著。”唐植桐找補道。

“一看你就是個不差錢的。不過等你到了集市，恐怕要失望了，那邊的糧價比城里黑市上的糧票要貴。”男子點點頭，在確定唐植桐跟自己不是一路人，沒有競爭關系后，提點了一句。

“不是吧？農村產糧，怎么還能比城里貴呢？”唐植桐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

“農村產糧不假，但不是自己吃剩下的才上繳。現在田地、糧食都是集體的，糧食從地里收起來，曬干后立馬就得往糧站送……還是城里好，每月到點就有糧票。”男子悠悠說道。

唐植桐聽到這，心里沉甸甸的，無論是眼下，還是以后，確實一直是城市好。

即便到了九十年代，城里人已經沒有了定量一說，不少農村人仍舊在打開“城市戶口”口子時，費盡心思的買上城市戶口，試圖“變成”城里人。

城里人就那么好當的？一頭扎進去，要工作沒工作，要養老沒養老，老家的地還因為遷戶口的關系還給了集體……

這一刀，股市都望塵莫及。

“總有人倒霉，也總有人能走運。要不是開了集市，像我這樣的就該餓死了。”興許是看出了唐植桐的不贊同，男子勉強為自己辯白了一句。

“都是命。你不做，肯定也有別人做。往好處想吧，興許有人會因為伱，才能買到口吃的。”唐植桐搖搖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個人能做的太少了。

“你這話我愛聽，我這也算是互通有無，調節市場分配了。”男子聽唐植桐這么說，心里倍熨帖，小商小販本來就沒啥地位，原來還能混口飯吃，集市一消失，自己就失了經濟來源，生活一下子就落入了困頓，不干這個，還能干啥？擎等著餓死嗎？

唐植桐笑笑，沒有說話，而是掏出煙來，又散了一顆。

男子湊上前來點煙，夾在腋下的一本書失去了著力點，掉在了地上。

唐植桐自己點上，瞥了一眼彎腰撿書的男子，從一開始倆人就都沒有互相介紹認識的意思，權當是萍水相逢吧。

“老哥，這是本什么書？能借給我看一眼嗎？”唐植桐朝男子呶呶嘴，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是在沒話找話。

“這有啥不能的。”男子略微一猶豫，還是把書遞了過去，這是他帶著防身的重要理論依據，盡管重要，但也沒有到不能示人的地步，畢竟刊物都是公開的，花錢就能買到。

唐植桐看了一眼封面，《工商行政通報》，上面寫著時間和期號，往里面翻一頁，先看目錄，都是工商體系內的一些新聞，各地的先進經驗等。

再往后翻翻，唐植桐看到一則名為《大力發展小商品生產，活躍市場，更好地為組織人民經濟生活服務》的文章。

上面提到9月的時候，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在哈爾濱召開市場和街道工業現場會議，副局長管大同在會上明確農村初級市場的存在不可避免，同時指出：如果不積極領導和管理，那么就會出現黑市交易，價值規律就會自發地發生作用。

唐植桐一愣，這么大膽嗎？？

再往回翻翻，封面上印著“1959年9月、第149期”的字樣。

“都是上面允許的，只要心別太黑就成。”男子看到唐植桐吃驚的模樣，得意洋洋的說道。

“老哥，多少算黑心？您給透露一下？我也好有個防備。”唐植桐將期刊合上，又遞了回去。

“唐山，知道吧？”男子接過期刊，這回塞進了書包里，往東邊指了指。

“嗯，聽說過。”唐植桐點頭確認道，這個地方可太知道了，無論是八十年代的小刀隊，還是新世紀的燒烤店，都非常有名。

“那邊一斤玉米能賣到這個數，一斤蘿卜能賣到這個數。”男子一邊說，一邊做了兩個手勢。

“這是七？四？七塊一斤，四塊一斤？”男子所做的手勢與唐植桐常見的手勢不同，只能靠猜測去解讀。

“五塊，四塊。感情你不會拉手？”男子有些意外。[注：價格數據來源于1998版《開平區志》，第249頁。]

“讓老哥見笑了。從小沒接觸過，城里還有集市的時候，都是直接報價，基本用不到拉手。”唐植桐了然，人家做的手勢是拉手用的啊！

雖然唐植桐沒看明白，但是知道拉手。

以前貨物報價不是明碼標價，也不是用嘴討價還價，而是雙方把手放在袖子里，通過拉手指來談價，這種方法又叫“拉手比價“或者“袖內拉手”。

無論是賣方開價，還是買方還價，一切都在袖子里進行，當然，有的也有塊帕子遮住手，反正不會讓別人看到，這是行規。

這種談價的方式雖然不透明，但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即便談不成，買賣雙方都不會傷了和氣，第三方也不會知道價格，方便接下來跟其他人接著討價還價。

唐植桐來這邊之前，小時候在農村的集市上見過拉手，那個時候的農村依舊有這種交易方式，不過僅存在于交易大牲畜的時候。

由于農村百姓不會時時關注牲口的價格，一些閑漢就有了機會，老百姓稱這種人為經紀人，也就是俗稱的牛經紀、馬經紀、羊經紀等。

經紀人熟知市場行情，利用自己對牲口的了解，在中間賺取個差價。

經紀人會跟買家或賣家拉手，手都是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唐植桐第一次見的時候，還以為他倆拉拉扯扯要打架呢。

“你這樣就敢去趕集？那邊很多拉手談價。你自己不上手，擎等著經紀人坑你呢？”男子哭笑不得，將煙頭扔地上踩滅，伸出手來，跟唐植桐說道：“來，我教你。看好了，這是一，這是二……”

唐植桐虛心的記住各種手勢，其實說透了沒啥難度。

接下來，倆人在沒有遮擋的情況下，拉了幾次手，唐植桐也算是學會了。

火車到達沙河站后，說烏泱泱的乘客下車有些夸張，但總歸不少，而且不少都帶著包，鼓鼓囊囊的。

“來，跟著我走，別走散了。”男子自個扛著包，顧不上唐植桐，只能讓他跟著自己。

“好。”唐植桐在下車前的時候提過一次幫他拿著東西，但人家不放心，所以現在也就聽之任之，樂得清閑。

“這都是來趕集的？”出了車站，大部分人都是走向一個方向，男子磨磨唧唧走在最后面，唐植桐也緊隨其后。

“有跟你一樣過來買點東西的，也有過來賺口飯吃的。”男子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行囊，表示自己賺錢糊口。

走出一段距離后，在一個路口，人分為了兩撥。

男子也停了下來，坦誠的跟唐植桐說道：“不能白收了你的煙，教你個乖。

一會進了集市，別多買。

買多了扎眼，有可能會被沒收。

萬一被沒收，我建議你別反抗，直接給，哭著說兩句軟和話，批評兩句完事。

東西肯定是要不回來的。

要是把他們惹惱了，你不光人走不了，他們還會通知家屬、單位，丟人事小，工作丟了就得不償失了。”

“謝謝老哥！您這話貼心窩子，比煙的價值大多了！”唐植桐心懷感激的謝道。

“甭客氣，我不能眼瞅著你走我的老路不是？”男子在一個路口站住，放下行囊，給唐植桐指了個方向：“往前再走個二里路就是集市，跟著人群走，錯不了。”

“好嘞，謝謝老哥。您不過去？”唐植桐聽他的話音有分別的意思，遂問道。

“嘿，我先找個地方把這些貨消化一下。哥們，后會無期了！”男子朝唐植桐拱拱手，再次背起自己的東西，往北邊去了。

唐植桐看著男子遠去的背影，有些感慨，都是在這個時代奮力掙扎、努力活著的蕓蕓眾生。

按照男子指的路，唐植桐來到了集市，興許是年關的緣故，一副熙熙攘攘的模樣，很熱鬧。

即便在家做了準備，但唐植桐依舊失算了。

盡管身上穿的衣服是舊的，但比起集市上的農民兄弟姐妹，依舊是整潔的存在，好在剛才過來的那一撥人比唐植桐穿著更顯眼，所以唐植桐目標不算大。

唐植桐將圍巾往上提提，盡量遮住自己的臉，來都來了，總不能空著手回去吧？

深吸一口氣，跟著人流往前面走，一邊走一邊看。

氣槍是不能給小舅子玩的，但彈弓可以，回頭找點自行車內胎，剪兩條拴上面，再綁上塊皮子，就是一副上好的彈弓。

彈弓屬于小件，不用拉手，唐植桐問了問價，兩毛錢一個，看著老漢那蒼老、滿是褶皺的臉龐，唐植桐都沒好意思講價，直接拿下。

“雞蛋怎么賣？”很久不趕集了，唐植桐看啥都新鮮，尤其關注一些自己空間里備貨最多的那幾樣東西的價格。

“三毛一個，你要幾個？”大媽一看就很精明，沒給唐植桐討價還價的空間。

“貴了。”唐植桐連蹲都沒蹲下，搖搖頭徑直就要走。

雞蛋個頭不大，12個才能湊一斤的模樣，這種雞蛋在工地的時候，頂天五分錢一個，零售也不會超過六分，現在卻漲了五六倍。

大媽沒有喊住唐植桐，雞蛋是稀罕玩意，她不愁賣，無非是多等一會罷了。

唐植桐再往前走走，瞅見幾個賣雞的農戶，這回換了男人蹲在竹筐前，可能是因為雞的價值更高，讓婆娘出來不放心吧。

“大叔，這雞能上手幺一下斤兩嗎？”唐植桐選了一個攤子，竹筐下倒扣著一只斗志昂揚的公雞，只不過此時被束縛住了雙腳，認命般的躺在地上。

“俺稱過，三斤四兩。不上手，抓雞費力氣。”老漢搖頭，拒絕了唐植桐的要求，聲音不大，一聽就是中氣不足。

“那咱拉個手吧。”唐植桐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明白賣家不是硬氣，是吃不飽，生怕雞撲棱開來抓雞浪費力氣。

老漢的手冰涼，開價十五塊五。

唐植桐心軟，還了五毛，老漢痛快了：“成！”

得，一只公雞到手了。

交了錢，唐植桐拎著雞，一邊往前逛，一邊對比著雞價，比城里固定的零售價高了大概六倍的模樣。

雖然貴點，但起碼能買到，城里雖然有價格，但沒有雞，即便是一大早去排隊也不一定能買到，想吃得去大點的飯館排隊，那價格就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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