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顛之影 第二百三十二章 私生子不是法國專利
戴著藍眼鏡的副院長手里捧著厚厚的卷宗,一邊翻動一邊念叨著:“奧加遼夫的案子我已經審視過了,不得不說,這案子很怪,叫人看不明白。不過嘛……”
“這是彼得堡高等刑事法庭的特別授權令。”副院長從抽屜取出蓋著雙頭鷹火漆的文件:“根據《預防性羈押條例》第47款,涉及危害國家安全的案件,司法審查權由憲兵司令部代行。”
亞瑟的食指在雕花椅扶手上輕輕敲擊,這是他當年在蘇格蘭場審訊室養成的習慣。壁爐火光將副院長花白的鬢角染成暗紅色,讓他想起了當年倫敦老貝利法院經常打交道的那位老法官。
“也就是說……”亞瑟的俄語帶著優雅又古怪的頓挫:“即便憲兵超期羈押,法院也無權過問?”
副院長畢恭畢敬地微微點頭,旋即又將目光拋向了亞瑟身邊的赫爾岑:“這位是?”
亞瑟輕輕擺手道:“一位為了蒙冤入獄的朋友四處奔走的年輕人,熱心的年輕人。”
副院長的藍眼鏡片后閃過微光,手指摩挲著卷宗邊緣發脆的紙張:“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
赫爾岑沒想到副院長會直接道破他的名字,他愣愣的點了點頭:“正是。”
副院長吩咐辦事員給兩人沏了一壺茶,他似乎并不急于聊奧加遼夫的案子,他先是禮貌的沖著亞瑟微笑了一下,旋即與赫爾岑拉起了家常:“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雅科夫列夫是你的父親吧?”
鑲銅包角的橡木門突然被推開,寒風裹著雪粒卷入房間。
六個披著熊皮大氅的仆從劍魚般分立兩側,從仆從之中鉆出個表情陰沉的老貴族,金線刺繡的袖章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這是唯有擔任過御前侍從官的沙皇親信才有的標志。
伊萬·雅科夫列夫的手杖叩擊著大理石地面,杖頭鑲嵌的琥珀里封著一片雙頭鷹紋章。他的貂皮領子上還沾著克里姆林宮墻頭的積雪,顯然是直接從莫斯科總督戈利岑公爵的辦公地趕來的。
“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老貴族的聲音像凍硬的伏爾加河:“犬子給您添麻煩了。”
赫爾岑的膝蓋開始發抖,就連牙齒也禁不住的打顫。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副院長起身熱情的與他擁抱,一不小心就連藍眼鏡都滑到了鼻尖:“我們正說到令郎的善舉呢……”
“善舉?”老貴族用銀柄手杖挑起赫爾岑的外套下擺,露出國土衙門制服的銅紐扣:“穿著國家發的衣裳摻和政治犯的案子,這就是你在樞密院檔案室學的規矩?”
亞瑟的指尖在袖口輕叩三下——這是他在蘇格蘭場審訊時提醒同僚注意肢體語言的暗號。
他注意到副院長辦公桌下方有個暗格,方才取授權令時老人曾用膝蓋頂住那里,那暗格現在因為站起而半開著,露出了半截印著憲兵徽記的信封。
“跟我回家!”雅科夫列夫甩出張蓋著雙頭鷹火漆的通行證,用手杖敲在赫爾岑的肩膀上:“拿上!你的調職令,明天起去梁贊省核查農奴稅冊。”
說到這里,老人突然又改用德語,聽起來就像是司令官在發號施令:“以后再敢和這些波蘭渣滓攪在一起,我就把你母親葬進路德宗的墓地!”
雅科夫列夫的眼睛就像是鷹,他緊緊盯著赫爾岑,直到看見兒子垂下腦袋向他表達順從,并按照他的要求走出副院長辦公室后,眼中的怒氣才稍稍平息。
他將目光轉向亞瑟,語氣也變得溫和了不少:“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亞瑟脫下手套,向他伸出了手:“初次見面,雅科夫列夫先生。”
雅科夫列夫并沒有握住亞瑟的手,他只是認真的打量著這個差點把他兒子拖入險境的英國爵士,旋即握著手杖用力地杵了杵地板,邊搖頭邊說:“您不該和年輕人一起胡鬧的,至少您這樣穩重的年輕人不該這么做。雖然年輕人是喜歡玩鬧,但是,這次明顯越界了。”
語罷,雅科夫列夫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辦公室,走廊上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他低聲咒罵赫爾岑的聲音。
那是一種夾雜了俄語、法語和德語的古怪腔調,或許只有親近的朋友和家人才能聽懂老頭子在罵什么。
但不幸的是,亞瑟也聽明白了。
“你以為那個英國佬是救世主?他袖扣里藏的砒霜足夠毒死整個唱詩班!”
亞瑟的指尖在雕花椅扶手上頓住,他無奈的笑了一聲,隨后從容起身,黑呢大衣下擺掃過爐邊銅欄,似乎是想活動兩下,又似乎是想要避免尷尬。
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做件好事,結果卻立馬被別人當成了鼓動他兒子犯上作亂的怪人。
雖然從俄國的現實來看,人家這么說確實也沒錯就是了。
副院長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擦拭鏡片。這個動作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分鐘,直到他看見赫爾岑的家庭戲劇謝幕,這才慢悠悠的恭維道:“您的聲名這段時間傳遍了莫斯科,大伙兒都說您是個了不起的學者,而且還是學者中最了解俄國的那一個。德米特里·戈利岑公爵逢人就要夸您,說您簡直可以把卡拉姆津的《俄羅斯國家史》倒背如流。”
亞瑟笑著搖了搖頭,少了赫爾岑,他也沒了替奧加遼夫翻案的動力。不過今天時間還早,與這位莫斯科司法界排的上號的人物聊聊天,拓展拓展關系總歸是好的。
“我確實讀過那本書,不過說我可以倒背如流,那實在是過譽了。”
“您最喜歡其中的哪句話呢?”
“名言嘛?我喜歡的其實有很多,但如果硬要挑,大概是那句吧——它在北方的深處,在亞洲和歐洲諸國之間,抬起了頭,它的民間形象體現出兩個世界的特質:混合著東方諸族、前往歐洲的斯拉夫人。”
亞瑟說到這里,情不自禁地頓了一下。
因為實際上,他從來不會偏愛這種定論式的總結。
比起這些枯燥無味的總結,諸如‘莫斯科公國之強盛應當歸因于蒙古的金帳汗國。假若沒有蒙古人的介入,就不會有后來強大的俄羅斯帝國’‘蒙古統治對俄羅斯政治轉型產生了決定性的作用,拔都的入侵徹底顛覆了俄羅斯的統治,此后在破壞中找到了善因,顯現出整體的優勢,進一步促使了俄羅斯專制制度的形成’這些看起來既有道理又能同時讓西方派和斯拉夫派跳腳的言論看起來更有樂子一點。
總體上來說,亞瑟對卡拉姆津這類歷史學家的興趣,顯然沒有對梯也爾這類歷史學家的興趣大。
雖然梯也爾關于拿破侖戰爭的著述屢屢被戰爭親歷者威靈頓公爵批評為不嚴謹和異想天開,但是這并不妨礙梯也爾妙筆生花寫的好看。
亞瑟想到這兒,還忍不住向副院長推薦起了梯也爾的《法國大革命史》。
至于原因嘛……
第一,自然是由于這本書好看。
第二,這本書的英文版目前正由《英國佬》代理發行出版。
副院長雖然沒有拒絕亞瑟的推薦,但是他還是將話題拉了回來:“我年輕的時候,就像是您一樣,對法國的歷史感興趣,我感覺大革命就像是一團火,能把整個世界燒著了。但是啊,這上了年紀之后,我就越來越關心起俄國的歷史了,您知道我最喜歡《俄羅斯國家史》的哪句話嗎?”
“讓我猜猜。”亞瑟琢磨了一下:“您年輕的時候喜歡大革命,那您喜歡的句子多半是出現在事關彼得大帝的那一章節里的。”
“如果我年輕個二十歲,或許是這樣的。”副院長回憶道:“現在,我更喜歡伊凡雷帝在設立特轄區時說的那句話——要讓恐懼成為統治的基石。您瞧,三百年過去了,莫斯科的冬天還是需要柴火取暖。”
壁爐里的木柴忽然爆出一聲脆響,火星在兩人之間飛濺。
俄羅斯官僚說話喜歡繞彎子,好在不列顛官僚也有這個習慣,亞瑟當然明白副院長的意思。
他那只戴著藍寶石戒指的蒼老手掌,正若無其事地壓住了桌沿半開的暗格。憲兵司令部的火漆封印在陰影里若隱若現,像極了倫敦街頭報童兜售的廉價恐怖封面。
對方這是在委婉勸退他呢。
但是既然已經立起了自由主義者的形象,亞瑟倒也不打算在此處退卻,至少不打算立馬退卻,因為這不利于后期工作的展開。
況且,如果讓俄國人發現他這位英國爵爺不是自由主義者,那他們才會感覺奇怪呢。
亞瑟端起描金茶盞,任由蒸騰的熱氣在他的眉毛上掛起細密的水珠:“恐懼確實是高效的燃料,就像莊稼漢冬天燒馬糞取暖——只是燒久了難免腌臜。”
副院長布滿老年斑的臉頰抽動兩下,突然爆發出爽朗大笑,他似乎很喜歡亞瑟的這個笑話。
副院長轉身從書柜深處抽出瓶格魯吉亞葡萄酒,深紅液體在雕花玻璃瓶里泛著血光:“所以聰明人都會備好兩種燃料,您說是嗎?就像彼得堡的先生們既需要卡拉姆津的史書裝點門面,也需要本肯多夫的憲兵維持體面。”
老官僚過招,點到為止就行了。
他們倆都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亞瑟端起酒杯與副院長相碰,發出叮當一聲脆響:“從剛才起,我就一直有一個疑惑。”
副院長試探性的打趣道:“和馬糞有關嗎?”
亞瑟沉吟了一陣,看起來似乎很苦惱:“那就要看您怎么定義了。我是說,我的問題和赫爾岑先生與他的父親有關。”
副院長仰起脖子將葡萄酒一飲而盡:“那確實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您可以先說來聽聽。”
“赫爾岑先生是姓赫爾岑的,對嗎?”
“當然了,一匹馬如果不是一匹馬,它難道還能是一頭驢嗎?”
“看來不止是我一個人這么想的。但是,您難道忘了嗎?他的父親難道不是姓雅科夫列夫嗎?”
“喔……”副院長頓了一下:“原來您是說這件事。”
亞瑟的指尖在酒杯邊緣畫著圈,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著搖曳的燭火:“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雅科夫列夫,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按照俄國的命名傳統,這就像是沙皇陛下突然在冬宮跳起愛爾蘭吉格舞,您難道就不覺得滑稽嗎?“
副院長往高腳杯里倒酒的動作突然變得極慢,深紅酒液沿著杯壁卷起暗紅色的漩渦:“您不覺得莫斯科的伏特加比倫敦的金酒更擅長保守秘密嗎?”
“但您今天選了格魯吉亞葡萄酒。”亞瑟突然用靴尖碰了碰桌腿下的暗格,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第比利斯的葡萄藤,可是聽著波斯商隊和奧斯曼騎兵的故事長大的。”
“好吧,如果您執意要聽的話。”副院長事先警告道:“您得先保證您不會把接下來的話告訴雅科夫列夫,他一直很忌諱對外人談起這件事,因為從法律上來說,他至今未婚,而且也不曾有過兒子。”
“啊……”亞瑟恍然大悟道:“我想我大概明白了,在英國法律上,也常常出現這種事。在不列顛,以前這類事情只發生在大貴族家庭里,現在甚至就連中等階層也開始有模有樣的學起來了。”
“看來俄國沒有不列顛那么先進,我們這里更傳統一些。”副院長笑道:“就像您說的一樣,類似的事情,我們這里依然只發生在貴族家庭。不過呢,這不妨礙雅科夫列夫是個怪人。因為他不娶那個德意志女人過戶,卻也沒有在外面保留什么情人,以致于大伙兒都不知道他這么干究竟是圖什么。”
副院長為亞瑟斟滿酒杯:“您想啊,一個老頭子,就這么一個兒子,卻始終不肯給他和他的母親合法身份,不肯把雅科夫列夫的姓氏冠在頭上。要知道,如果他這個兒子是姓雅科夫列夫,而不是姓赫爾岑,那很多事情就不用搞得那么麻煩了。您不是莫斯科人,所以您不知道,雅科夫列夫家族在莫斯科的歷史到底有多悠久。他們家族的歷史比羅曼諾夫王朝還要悠久,在俄國還叫做莫斯科大公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坐擁豪華莊園的大貴族了。”
亞瑟同樣不能理解赫爾岑父親的舉動:“如果像您這么說的話,那他真是走了一步昏招。如果赫爾岑是用的雅科夫列夫這個姓氏,去念莫斯科大學也用不著去找尤蘇波夫公爵走路子了。我記得像是這樣的世襲貴族子弟,進入莫斯科大學讀書好像是很容易的吧?”
“您原來也知道這件事嗎?”副院長眨了眨眼:“這么和您說吧,沒了姓氏,去莫斯科大學讀書可不光是要走尤蘇波夫公爵的路子。您知道那小伙子念大學用的身份也是假的嗎?他上大學的時候用的是‘伊萬諾夫’這個姓氏,那文件是我幫忙簽署的。”
亞瑟本以為他在德魯伊斯克干的事情已經是挺了不得的了,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辦假證這個業務原來在俄國這么普遍。
這就難怪了……
怪不得當初舒賓斯基給他開假旅行證和假身份信息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害怕的意思。
副院長說到這兒,還嘮嘮叨叨的嘀咕著:“要我說啊,雅科夫列夫當初就應該聽幾個老朋友的話。我還記得大概是在前幾年的時候,幾個老戰友來看望他,里面有奧倫堡省的sheng長彼得·基里洛維奇·埃森和比薩拉比亞總督的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巴赫梅捷夫將軍。
當時埃森好心地勸他說:‘你把這事交給我,我安排這小子在烏拉爾哥薩克中入伍,栽培他當一名軍官——這是首要的,以后他就可以像我們大家一樣逐步高升了。’
但是雅科夫列夫不以為然,說所有的軍職他都不中意,他希望兒子以后能在一個氣候溫和的地方當外交官,他也可以在那兒安度晚年。
巴赫梅捷夫將軍平時很少插話,可聽到這話,哪怕只剩一條腿了,也急的拄著拐棍兒站起來開口了。
‘我認為彼得·基里洛維奇的勸告,值得您鄭重考慮。您不肯讓他去奧倫堡,那就在這兒入伍吧。我跟您是老朋友了,我不妨對您直說:當文官,念大學,對您這位少爺既一無好處,對社會也不利。不必諱言,他的處境有些尷尬,只有軍職可以一舉為他打開仕途的大門,讓他走上正常的道路。到他升任連長之前,一切危險思想都會煙消云散。軍隊的紀律是所大學校,此后的一切全憑他的努力了。您說他有才華,難道只有蠢貨才當軍官不成!我跟您,還有我們這些人,不全是這么過來的嗎?您只有一點可以反對,這就是他要取得軍官官銜,必須花更多時間。但在這件事上,我們可以幫助您。’”
副院長說到這兒,還忍不住嘖嘖嘆息道:“現在回頭看,巴赫梅捷夫將軍的話是非常有見地的。讓這小伙子讀了莫斯科大學,不止對他沒好處,現在還染上了一身壞習氣。”
忽然,走廊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書記員慌張地推開門:“憲兵司令部來人了!說是要提審昨天歸檔的案卷……”
沉重的軍靴聲淹沒了他的話音。
四名灰大衣憲兵魚貫而入,領頭的上尉瞥見亞瑟時瞳孔驟然收縮。
亞瑟注意到他右手食指有長期扣動扳機形成的繭子,這是沙皇近衛軍的標志。
“奉沃爾科夫將軍命令。”上尉的佩刀鞘磕在大理石地面:“調取尼古拉·奧加遼夫案全部司法記錄。”
副院長枯瘦的手指按住卷宗:“根據1832年司法改革法案……”
“法案第八修正案補充條款!”上尉抽出佩刀拍在桌上,刀柄的青銅鷹徽震得墨水瓶微微搖晃:“涉及皇室安全的案件,憲兵司令部有權調用任何部門的文書。需要我背誦全文嗎,閣下?每年涅瓦河開春解凍的時候,彼得堡大半的橋梁都會被沖毀,在這種問題上,您不要沒事給自己找麻煩。”
大不列顛之影 第二百三十二章 私生子不是法國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