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顛之影 第五十六章 希臘人的禮物
大約十多年前的時候,我第一次在英國出版了幾部書的英譯本,比如《詩人的市場》、《童話集》和《未帶圖片的畫冊》。英國的評論界和讀者對我這幾本書表現出同樣友好真誠的歡迎,我收到了許多喜歡我的不認識的英國讀者的來信。
倫敦著名出版商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還給國王克里斯蒂安八世寄來一套裝幀精美的我的文集。有位備受尊敬的名流告訴我,國王在收到這套作為禮品寄來的書時,對我獲得的認可表現得無比興奮。
與此同時,他對我載譽國外,而在國內卻屢遭攻訐和輕視的情況感到非常驚訝。我感覺國王在讀過我的童話以后,對我又增添了幾分好感。當我在接待室向國王呈獻我的最新作品時,他由衷地說:“直到現在我才真正理解你。可我難得見到你。我們得經常在一起聊聊天。”
國王說完接著告訴我,他知道我在國外,特別是在英國,享有很高聲譽。他為此感到非常欣慰。他還談到了《我生命的真實故事》,他以一顆悲憫的心懷,成為了我這本書的知己。
臨別之時,他問我:“明天你在哪里就餐”我說在餐館。國王笑著說:“那就來與我和夫人一起進餐吧!我們四點開飯。”我的命運從此改變了。然而,改變命運的契機其實早在1833年我在巴黎瓦埃勒飯店遇見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那個下午就埋下了。
與我一同改變命運的,還有兩位意大利來的家伙,我為他們得以保全性命而感謝全能的上帝,但在十幾年后的現在,我又不禁感到懷疑,為何上帝保佑的結果最終卻是將戰火燃燒到了神的土地?
——漢斯·安徒生《安徒生日記》
早在前往瓦埃勒飯店赴宴之前,亞瑟就已經準備好了《英國佬》與安徒生的合同。
作為一位名氣只局限于丹麥國內并且多半是惡名的年輕詩人,《英國佬》可以相當輕松的給出高于安徒生心理預期的價位,更別說亞瑟一同賦予安徒生的還有《英國佬》部分作品在丹麥的發行權利以及那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埃爾德·卡特先生大作的改編權了。
一個頂著爵士頭銜的道地英國老騙子向來是深諳如何和年輕人拉關系的,尤其是與一個對世界依然滿懷期待的年輕詩人拉關系。
安徒生望見亞瑟叼著雪茄在餐桌上隨手簽下了一張羅斯柴爾德銀行的五十鎊支票,也不由得為這位英國富翁闊綽的出手而震驚。他甚至什么都還沒做,就收到了這么大一筆預付款項,這在丹麥出版界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根據貨幣匯率,英國的1先令可兌5丹麥達勒,1鎊便是100達勒,五十鎊便是五千達勒。
而安徒生在哥本哈根讀書時,每個月的房租不過16個達勒,而這次他在歐洲的游學旅行是收到了丹麥國王的青年學者游學獎金,每個月可以拿到200達勒的國家補助。
即便是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行政長官,他每年明面上的薪水收入也不過就是五千達勒這個數了。
直到這個時候,安徒生才真正理解了海涅極力向他推薦《英國佬》的原因,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確實如海涅所說在稿酬問題上從不難為人,而且英國的出版業也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掙錢。
這位丹麥鞋匠的兒子并不善于隱藏自己的感情,亞瑟瞥見了安徒生的表情,也頗有種從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回到人間的踏實感。
這幾年他看到了太多的窮奢極欲,以致于讓他感覺四千多鎊的個人財富其實與街頭乞丐并沒有太遙遠的距離,這些錢在瓦埃勒飯店附近的奢侈品店面前根本沒有多少購買力。
羅斯柴爾德可以用五百鎊買下一幅畫去取悅蘇塞克斯公爵,但是亞瑟只要付出十分之一便能讓史上最成功的童話作家受寵若驚。
不得不說,這筆錢花的很值得。
亞瑟一邊與安徒生寒暄著,一邊從衣兜里取出名片,指導他之后應該將稿件寄往倫敦的哪個地址。
而大仲馬與海涅聊了兩句后,眼角的余光便發現了今天來到瓦埃勒飯店用餐的還有不少老熟人。
“海因里希,那是阿道夫·努利吧?”
“阿道夫·努利?”亞瑟被這個新出現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這位《英國佬》的股東向來重視提升雜志版面的內容質量,他想當然的問道:“他寫過什么作品?”
海涅從旁解釋道:“亞瑟,努利先生可不是作家,而是作曲家和歌唱家。你來巴黎之后去看過芭蕾舞劇嗎?那部開創性的白色芭蕾舞劇《仙女》就是努利先生編曲的。”
大仲馬強調道:“除此之外,努利先生也是與我一樣的堅強戰士。七月革命那天,我在巴黎圣母院前的橋頭戰斗,努利先生則戰斗在主城區的街壘,他一邊激烈開火一邊高唱《馬賽曲》鼓舞士氣。當時,努利先生所在的街壘遭到了龍騎兵的猛烈沖擊,但是在他的歌聲和子彈面前,龍騎兵們卻沒能成功向前推進哪怕一米。”
亞瑟聽到大仲馬的話,打趣道:“萬幸當時進攻街壘的不是拿破侖,否則炮聲就得把努力先生的歌聲給蓋下去了。亞歷山大,我最開始以為你這樣的家伙只是個特例,但是我現在才知道,每當巴黎發生革命,法蘭西最頂尖的‘藝術品’們在街壘里隨處可尋。這樣看來,你之前想用五百鎊把那幅《自由引導人民》賣給我,確實有些太黑心了。”
安徒生伸頭看了眼不遠處餐桌前的努利,提議道。
“咱們要不要去和努力先生打聲招呼?我前陣子去過巴黎歌劇院欣賞過那幕《仙女》,塔里奧尼小姐的舞步,達莫洛夫人的唱腔和努利先生的編曲都讓人印象深刻。在哥本哈根,人人都在稱贊阿斯楚普小姐的歌聲與永葆青春的魔力。
但是對我而言,她這個年紀的老姑娘,穿上緊緊的保持腰及臀部曲線的緊身舞服,真顯得跟直挺挺的撲克牌一樣。而且,她的聲音發尖,一點也不悅耳。至于她的表演,我就不多費唇舌了。哥本哈根那幫人真應該來巴黎欣賞一下真正的歌劇。
雖然巴黎的馬爾斯小姐年紀同樣不小,但是在她身上,我才見識到了真正的青春四溢。那不是束緊腰,趾高氣昂的走臺步,而是青春在樂聲中脈動。即便我沒辦法完全聽懂她在唱什么,但這依然不妨礙我理解她歌聲中蘊藏的感情,這才是真正偉大的演員。”
亞瑟聽到這里,不由笑著開口道:“漢斯,我現在算是明白為什么你在哥本哈根飽受攻擊了。”
“您是不相信我對丹麥歌劇的評價嗎?”
“不,恰恰相反,我覺得你說的多半是真的。”亞瑟飲了口紅酒:“如果伱是在信口開河,那他們的反應本不該這么大才對。”
海涅則端起酒杯與安徒生相碰:“漢斯,別管那些家伙,你做得對。純真、直白不虛偽,你知道我為什么愿意與你交朋友嗎?就是因為我身上有著與你相同的特質,我也喜歡說真話,而且說的還比你更加真實貼切,所以我在普魯士的境遇也比你更糟。不過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接受不了批評是他們的問題,而不是我們的。”
亞瑟開口問了句:“所以,海因里希,你用來批評《布萊克伍德》的《論浪漫派》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截稿?”
“這個嘛……”海涅眼神游離,顧左右而言他:“我們還是先去和努利先生打聲招呼吧。”
豈料海涅剛剛站起身,剛剛還打算和他一起去的大仲馬忽然攔在了海涅的身前:“要不咱們改天吧。正好我明天要去巴黎歌劇院送稿子,順帶著請你們看場戲,再逛逛后臺?”
“嗯?”海涅皺眉道:“可萬一明天努利先生不在呢?我早就想和他認識了,亞歷山大,你不打算替我引薦一下嗎?”
大仲馬拍著胸脯道:“海因里希,幫你引薦當然沒問題,改天巴黎第二文學社要辦聚會,到時候我把努利先生一起請來不就行了?”
前后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大仲馬的態度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作為和這個胖子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兩年多的室友,亞瑟一眼就看破了大仲馬的心虛。
他不動聲色的品著酒,但眼神卻不經意的飄向了努利所在的餐桌。
剛剛努利明明是一個人在點菜,可轉瞬之間,他的餐桌上已經來了兩位素未謀面的新朋友。
一位客人還未落座,他的身高看起來大約有6英尺5英寸,體型有些瘦弱。
身上穿的是頗具熱那亞風格的黑天鵝絨衣,頭戴一頂大大的共和帽,濃黑的有些卷曲的長發披在肩上,皮膚十分白凈,額頭寬闊,標準而漂亮的臉龐輪廓分明而纖秀,一撇濃厚的小胡子讓他多了些許男人味兒。一雙黑眼睛熠熠閃光,臉部的表情也非常豐富。他一邊說著話,一邊配以多樣的手勢比劃著,看起來就像多動癥似的。
僅僅是從他的這身裝束和習慣就能判斷,這家伙多半是個意大利文人。
至于他身邊的同伴,則沉默寡言了許多,他的嘴上叼著大煙斗,皮膚黝黑又富有光澤,披肩的金發讓他看起來像個浪子,他的眼睛不算大,但眼神中卻蘊含著一股銳利的精芒,寬厚的肩膀與結實的身板一看就知道是個打架的好手。
雖然他的話不多,但是每一句都非常關鍵,比如他剛剛說出口的那句:“努利先生,您已經幫了我們很多,所以這頓飯的賬單我來付。”
如果不是大仲馬先前告訴亞瑟,努利是個在七月革命中戰斗過的共和派,亞瑟或許還不能如此確定。
但眼下這個時刻,亞瑟已經從大仲馬的肢體語言與對方的衣帽裝束中解讀出了一些東西。
他端著酒杯走上前去,禮貌的微笑著沖著努利的餐桌走去:“請問,是阿道夫·努利先生嗎?您的《仙女》真是芭蕾舞劇中的一出杰作。”
剛剛入座的兩個意大利人抬頭看了亞瑟一眼,壯實的那個下意識的將手揣進了衣兜里,而白凈的那個則抬手按住了同伴。
二人互視一眼,最終還是沉默不語,將目光拋向了坐在對面的阿道夫·努利。
努利望著這位不速之客,一時之間也不能確定對方的身份。
瓦埃勒飯店里的生面孔可不僅有外國游客,其中也有不少是外國間諜。
但是努利之所以敢在這里會見兩位身份敏感的朋友,便是因為這里位于巴黎的市中心,他不相信奧地利的探子敢在這種鬧市區動手。
努利克制的微笑著想要打算走這個不請自來的討厭鬼:“抱歉,您可能認錯人了。”
亞瑟一早就猜中了努利多半會這么說,他假裝面露失望的扭頭沖著大仲馬說了聲:“亞歷山大,你認錯人了,這位并不是努利先生。”
“亞歷山大?”
努利抬眼望向前方不遠處的餐桌,立馬發現了正和海涅拉扯的大仲馬,他愣道:“仲馬先生?”
大仲馬見到隱瞞不下去,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來摘下帽子問好:“下午好,努利先生。”
原本默默不語的兩個意大利人看見大仲馬,也熱情的起身問好道:“仲馬先生,下午好。”
大仲馬還未說話,亞瑟已經搶在他的前面投石問路,他同意大利人握了手,壓低嗓音道:“請問二位便是馬志尼與加里波第嗎?我先前聽亞歷山大提到過二位的事情,現在的巴黎可不安全,你們二位多小心。”
大仲馬也沒想到亞瑟居然會玩這一手,蘇格蘭場老特務的手段遠比他想象的還要陰損。
亞瑟先是把他騙過來瓦解馬志尼等人的心理防線,隨后又不等他開口堵住缺口便率先扛著炸藥包溜進了城。
法國胖子急的正要開口解釋,但一無所知的馬志尼與加里波第已經承認了他們的身份。
“感謝您的關心,但是我們現在的處境還沒有達到絕境。法蘭西政府只是不再像先前那樣對‘青年意大利’進行半公開的庇護,但是也沒有像奧地利和撒丁王國要求的那樣對我們進行直接拘捕。”
此話一出口,大仲馬剛剛到了嘴邊的話生生被卡在了嗓子眼兒。
這時候如果大仲馬再向馬志尼和加里波第澄清亞瑟的身份,那只會讓對方懷疑自己和這個英國特務是一伙兒的。況且,就算要向對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也必須得等亞瑟走了以后再說。畢竟這個世界上恐怕再沒有人比大仲馬更了解,這位蘇格蘭場退役警官身上到底有多少壞心眼兒。
亞瑟嘴角微微上翹,他先是拍了拍大仲馬的肩膀,頗有些責難似的開口道:“亞歷山大,你早應該把他們介紹給我的。”
大仲馬聞言活像是吞了只蒼蠅,他掏出手帕擦了臉頰上的汗,心中暗自祈禱道:“特洛伊人啊!千萬不要收下希臘人送來的禮物。”
亞瑟瞅見大仲馬的表情,也知道這個胖子心里在想什么。
但他卻出乎大仲馬意料的開誠布公,挨個向三位先生自我介紹遞出名片:“重新認識一下,亞瑟·黑斯廷斯,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駐漢諾威王國公使館二等秘書,也從事出版業工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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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列顛之影 第五十六章 希臘人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