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8 大明月

神谷川沒有明顯情緒波動的問話聲再一次于大殿之中響起。

擠在主座上的八百八貍，此時眼里已經看不到任何怒意了，只剩下迷茫、驚駭，與不知所措。

伴隨著瑪麗與烏天狗現身所降臨的氣息，在貍御殿大殿上橫沖直撞。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在老貍貓的心頭瘋狂滋長，席卷全身，仿佛能牽動它的靈魂發顫。

“我……”八百八貍終于開口了，它的聲音從喉管里擠出來，脆弱又無力，全然沒有了剛才盛氣凌人的狀態，甚至令八百八貍自己都感覺到陌生，“我說……請入座，客人。”

微微發顫的話音才剛一落下。

大殿上搖曳那襲華麗紅黑洋裙，以及羽翼如烏云下壓的天狗同時消失不見。

翻滾的紅霧也如同潮水一般退散收縮。

御貍殿上，只剩下地磚上斧鑿刀削所留下的恐怖痕跡，以及一地哀嚎慘叫的貍狐精銳。

八百八貍頓感身體一松，肥碩的身體向后仰去，癱軟了下來。

剛才那兩道身影是什么？

荒神？

不，不是。

那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那種令人身心俱顫的威懾力絕對不是荒神所具備的。

八百八貍終于又想到神谷川自保家門的自我介紹了。

他說他來自高天原。

老貍貓當然知道，高天原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居所。

可剛才聽見這個名號的時候，它并未太過相信。

反正都是神谷川自己報出來的，他說什么都可以。

可現在，想不信都不行了。

所以，剛才那兩尊身影……是神明？

真正意義上的神明？

相比驚懼的貍狐，御貍殿上的外來者們顯得無比淡定。

“嗯，多謝。”

聽到御貍殿的主人貍貓請自己入座，平易近人的神谷川欣然接受。

盛情難卻嘛。

大殿上還有其他的座位，本來落座的是貍狐兩邊的其他頭目。

但現在，那些頭目沒有一個還敢在座位上坐著，紛紛起身，倉皇退后。

神谷也不挑，跨刀上前。

隨便找了個位置，大馬金刀坐下。

坐下以后，還順便掃視了一番倒在地上的那些貍狐刀斧手。

還行。

小天狗下手還是很有分寸的，力道把握剛好。

打疼了，但沒打壞。

這已經非常收斂了。

己方的阿伊努英雄神要是認真上幾分，就剛才那一下“天狗礫”卷出來，貍狐兩邊的精銳全都得化灰消散，變成閃亮亮的魂晶。

神谷川坐下以后，原本仍然坐著的八百八貍，以及狐十六郎兩個，都稍顯遲疑，最終不約而同站起。

雖說神谷是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但現在他倒是成為整個御神殿上唯一坐著的了。

“我想，現在大家可以好好談談了。”

“請，講吧。”八百八貍巨大的頭顱晃動，悶聲回應道。

“關于尼入道，我的人不打任何招呼就在你們地盤退治了一尊荒神，確實是有些失禮。”

這一次，回話是狐十六郎。這位狐公子將手里的折扇攢緊了幾分：“神明大人，尼入道并非狐族、貍族的成員。事實上，狐、貍兩邊也深受其擾，您的手下退治了那尊邪惡荒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樣啊。”

神谷點點頭，又看向八百八貍。

老貍貓沒有吭聲。

那看來大家是達成了共識。

神谷川對于現在貍御殿上沒有任何火藥味的氣氛很滿意。

不管貍族還是狐族，這不都很好說話，大家都彬彬有禮的。

尼入道并不隸屬于貍、狐兩族任何一邊，并且還經常強迫兩族對它進行供奉。它還存在時，主要的作用就是維系貍、狐兩族在伊予地區達成微妙的平衡關系。

這一點，小小老頭此前已經了解到了。

神谷自然也知曉。

這件事可大可小。

既然正式來訪，說是肯定得說的，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自然是小事化了。

神谷川：“既然尼入道的事情沒有影響到高天原與伊予的關系。那么，我們再談談稻生的事情。”

說到稻生，八百八貍憤恨咬緊牙關，可又實在不敢發作。

已經沒有了昔日銳氣的老貍貓，實在不想再直面剛才兩尊神明所帶來的壓力了。

末了也只是甕聲甕氣說道：“您手下的稻生武士，封印貍族全族。”

“嗯，我知道你們有過節。”神谷坐姿隨意，用手指輕輕敲擊桌案，“但現在還有一些問題是我想要搞清楚的，刑部貍，你當初為什么要對松山城發起襲擊？”

“貍族可沒有挑起過爭端！是松山城的城主先攻擊我們的，貍族只是反抗！”

面對問詢，老貍貓信誓旦旦。

能夠洞察情緒的神谷可以感知到，在說這話的時候，八百八貍心里只有憤慨。

結合談話內容，那就不像在說假話的樣子。

“你說是曾經的松山城主挑起的爭端，那他襲擊貍族的原因是？”神谷繼續追問。

“為了占據貍族與狐族共有的‘大明月’，神明大人。”這次回話的是狐十六郎。

而一聽到這話，八百八貍便不樂意了，立刻反駁道：“什么共有？別講胡話了，狐貍崽子。大明月是貍族的，你們狐貍信奉稻荷神，憑什么還來和貍族搶奪大明月的所有權？”

“岳丈大人。”狐十六郎搖了搖折扇，“不管你怎么講，狐族和貍族都有拜月習俗是事實。‘大明月’原本就是雙方共有的，是你將狐族趕出四國區域才獨占了下來。并且，在松山城覬覦大明月時，狐族還放下仇怨，給你們協助了。”

“哼！”

說到這里，八百八貍似乎有點理虧，用鼻孔哼了哼氣就不再說什么。

通過貍、狐領袖的對話，神谷川大致知曉了這兩族之間的恩怨——

似乎在常世與現世徹底分開的更久之前，四國地區的貍、狐本是一體。

哪怕如今的現世，人們也總愛把貍妖與狐妖放在一起談論，畢竟它們實在是太相似了，不管是能力還是妖怪習性方面。

四國的貍、狐雖然是妖怪，但是存在有神明信仰的妖怪。

在它們一體生存時期，族群中同時存在豐饒信仰與月宮信仰兩種崇拜體系。

對應的神明分別是稻荷神與月讀命。

這一點其實在人類世界的鄉野怪談之中，也可以窺見一點端倪。

貍腹鼓，狐拜月。

據說，貍會在滿月的夜晚，對著月亮敲擊腹部，發出太鼓一般的聲響。

而狐也會對著圓月叩拜。

民間傳說之中，也不乏某人在夜晚看見貍、狐對月起舞的故事。

正如狐十六郎所說，貍、狐都是有拜月習性的，這源于它們很早以前對月讀命，以及月宮的崇拜。

至于豐饒崇拜。

狐貍是稻荷神的神使，這一點在人類世界幾乎已經是共識了。

在稻荷神的神社里，基本都能看見狐貍的雕像。甚至，稻荷神本身還有“三狐貍神”的別稱。

但事實上，稻荷神的動物神使，并非只有一種。

貍原本也是。

在少部分稻荷神神社中，迄今也還會供奉貍貓雕像，像現世京都東山的八王稻荷神社。

總而言之，狐貍與貍貓的原型“貉”，因為都會捕食破壞莊稼的鼠類、鳥類，以及昆蟲，所以會與豐收掛鉤。

甚至更早以前，其他一些對莊稼有益的動物，同樣為稻荷神神使。

就比如，能夠驅趕鹿的狼。

所以說，大徒弟鹿野屋手下的頭牌式神送狼，這小母狼未來的發展要是想走的“復古”一點，嘗試獲取與“豐收”相關的權柄，那也是走得通的。

說回四國的貍、狐兩族。

因為時間的推移，人類所建造的稻荷神神社，其主要的神使逐漸變為了狐貍。

人類的信仰基數大，這個變化使得狐貍在“豐饒崇拜”上獲益。

面對如此不公平的待遇，那貍貓們自然是不干了。

因為狐逐步演變成稻荷神的主要神使地位，貍就想占據“月宮崇拜”。

而在四國這里，針對“豐饒崇拜”，貍、狐兩族并未持有任何信仰相關的實物，可“月宮崇拜”方面卻是有的。

也就是所謂的寶物“大明月”。

據說大明月能夠溝通月宮，在大明月前拜月，會受到月光的洗滌凈化，無論對狐還是對貍來說都大有裨益。

于是，原本能和諧相處的貍、狐兩邊，就開始了漫長的爭斗。

“你們說大明月，那么大明月現在到底在哪呢”

因為未見實物，神谷也不是很能確定大明月到底是什么樣的寶物。

只感覺，可能和“月亮”的權柄相關？

那確實還挺不錯的。

“敗給松山城后，大明月就遺失了。”八百八貍沒好氣地回道。

狐十六郎則是沒有說什么，像是默認了老貍貓的說法。

神谷川饒有興趣地多瞥了狐公子一眼。

他又想到了小小老頭匯報過的，那處被狐貍秘密占據的廢棄古城了。

呵呵，沒準那地方會有大明月的線索吧。

不過說到底，這件可能與月亮權柄相關的寶物，其歸屬那都屬于貍族與狐族之間的歷史遺留問題。

旁人還真不好插手。

“好。我聽明白了，曾經的松山城主覬覦大明月，所以對貍族發動了襲擊。而狐族那邊，為了守衛大明月，暫時放下恩怨與貍族聯手。兩族合作，導致松山城不敵，所以城主不得已向外求助。”

“后來，松山城主蒙騙稻生，說貍族欲圖侵占松山城。稻生輕信了這個說法，才導致了后面事情的發生。大概是這樣，對吧？”

神谷簡單總結了過往的舊事。

如果這就是事情真相的話，也難怪愛媛縣那邊能找到的資料，會記載——在四國當了百年守護神，一直和人類和平相處的八百八貍“突然毫無征兆地襲擊松山城”。

畢竟松山的人妖戰役，是以松山城主取勝為結果的。

貍、狐兩邊對神谷川的總結歸納沒有再說什么，神谷又繼續開口：“但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稻生在離開曾經的松山不久后，就遇襲而死了，導致他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襲擊稻生的，是你們嗎？”

“貍族被他全數封印，怎么可能再去襲擊他。”

“據我所知，狐族后續也沒有襲擊過稻生武士。”

八百八貍與狐十六郎都否認了這一點。

觀察他們的情緒狀態，此言非虛。

如果貍、狐的嫌疑排除，那么襲擊稻生，導致他死亡的對象就只有一個了——

曾經的松山城主。

嘖，真陰險。

不僅把稻生當槍使，大概還趁著魔王小錘力量消耗巨大的空檔直接卸磨殺驢。

“神明大人，既然您已經了解了那件事情的真實情況。所以，松山城的事情，是您的手下有錯。”面對稻生，八百八貍仍舊存在不小的怨氣。

但這話說出來，老貍貓又有點后悔。

現在這里可不是什么公正的法堂。

雙方的實力差距，剛才八百八貍已經切實體會過了。

而且，貍、狐都清楚，自己部族所崇拜的月讀命、稻荷神，那都是高天原上的神明。

神谷川手下有真正的神明存在，還不止一尊。

他是從高天原降臨而來這件事，恐怕并非空穴來風。

哪怕就信仰而言，狐、貍兩邊也該對他保持尊重。

要是真惹得神明動怒，大概只需一個念頭就足夠讓伊予化作不毛之地了。

可接下來，神谷川的態度倒是讓老貍貓有些意外，他并未生氣，只是理所當然點點頭：“雖然稻生也是那個事件中的受害者，但你說得對，他確實做錯了。”

此時，站在神谷后面的稻生平太郎已經如坐針氈。

看御主和貍、狐兩邊談話的態度，過往的事情真相，御主也該是認可的。

既然御主認可，那就是事實。

所以，稻生也覺得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并且，因為自身以前一腔熱血輕信他人的過錯，可能會直接導致了御主現在和伊予的貍、狐兩邊關系進展困難。

那么此行的重要目的就難以達成了。

稻生不知道該怎么彌補這一點。

跪到大殿中，拔出肋差切腹，并且懇請御主為自己介錯？

但只要活魚旅館存在，稻生就是不死的。

這么做似乎也沒有什么意義。

正當憨直的稻生平太郎羞愧不已，不知所措之際，端坐在他面前的神谷川又開口了，語氣還是自如平常：

“稻生是高天原的一份子，他所犯的過錯，自然由我來承擔。所以，高天原會給予你們貍、狐兩族補償。”

“補償？”

八百八貍感到錯愕。

這位神明大人不把伊予給推平就不錯了，他想給什么補償？

“對，補償。只要你們愿意，高天原會協助伊予的貍、狐兩族發展。我們的人會給予你們幫扶與技術，協助你們建設伊予。高天原領地可以同你們互通有無，進行貿易往來，直至將這里變成適宜你們安居樂業的家園。此外，如果你們需要，我也可以給你們提供保障此處安全的庇護。”

神谷川面不改色地這樣闡述道。

同樣站在他身后的星熊，聽得眼角微微抽搐。

真會講啊，神谷川。

好一個安居樂業。

重點是“樂業”吧？

但平心而論，這一番話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果然，星熊覺得跟神谷等人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好好學，好好看。

稻生這時候更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等一下。

給予技術，幫助建設，進行貿易。

聽起來有些耳熟，好像就是人魚公主曾經提到過很多次的……“資本技術輸出”？

這個……算是賠罪嗎？

這不是御主此行來伊予的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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