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9 濡女·牛鬼

小港島路燈覆蓋的區域不多，這里一片昏暗。

鹿野屋與鶴見在此處靜候著神谷的進一步指示。

深夜的海灘，一片死寂。

高空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層遮擋，只勉強透出微弱的光亮，將沙灘映成一片灰白。

海浪緩緩拍打著礁石，發出低沉而空洞的聲響，寂靜黑暗的環境之中，任何微小的響動都顯得格外刺耳。海浪撞擊礁石的聲音傳入耳朵，像是海底深處某種生物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

鹿野屋俯下身子，先是與跟隨她和小葵的小小爺爺身外身進行了簡單的指令溝通。

而后又摸出手機，查看師父有沒有在他們師徒三人的LINE小群里面再交代什么。

“師父讓我們看他眼色行事。呃，這么遠，我們怎么看得見。”鹿野屋將手機收起來。

從她所在的位置朝前看去。

能看見近處的沙地上散著些破碎的貝殼，早就被沖刷的失去了光澤，在慘淡月色的照耀下也依舊暗淡無光。稍遠處，是幾艘廢棄的漁船靜靜地躺在沙灘上，只能看見船身殘破不堪的輪廓。

再遠處，才是夜釣燈的燈光，以及師父和那個古怪男人的背影。

隔這么遠距離，當然是隱隱綽綽，完全看不清楚。

鶴見持著太刀與脅差靜靜立在小鹿的身邊，黑暗之中，她那高挑又英挺的身影，倒是很能給人安全感。她的眼瞳正收縮著，顯得銳利又深邃：“其實……我能看見。”

“……好，好吧。”

“師姐，那個男人，他還活著嗎？”

“不知道。但他身上的氣息，不像是還‘活著’的樣子了。也許他早就是這里活動的那個妖怪的一部分了，所以才會幫妖怪物色下一個受害者。”

一路跟隨過來的鹿野屋與鶴見，一直都在留意著師父和那個男人的情況。

因為那男人一直拉著師父，擠眉弄眼說些什么“一起去找樂子快活快活”之類的話，這令徒弟們都對那人略微有些反感。

但同時她們的心里也很清楚，那男人最開始也只是被此處荒神戕害了的可憐人罷了。

所以，小港島這邊的荒神一定要退治。

不然類似的受害者只會越來越多。

兩個徒弟繼續在潛伏處等候，這時候一陣冷風刮過，帶起一陣沙粒，擦過二人的臉頰，微微帶點刺痛感。

并且在這不知從何吹來的風中，鹿野屋又嗅到了那股咸濕、腐臭，且帶點淫靡的詭異氣味。

這一次，這股氣味非常強烈。

絕對有什么東西出現在這片沙灘上了。

看來師父以身做餌的“釣魚執法”大成功。

嘩嘩——

圣德御香爐從小鹿的右手翻出，銅制的鏈條翻飛，沉重的爐身在空中蕩過一道弧線，微微反射月光。

并且那把涂有粉漆的格洛克，也出現在她的左手上。

“小葵，我們要準備作戰了。”

“嗯。”

師父交代過，在根室半島處作亂的是一尊荒神。

而本次歷練修行的主角，是鹿野屋與鶴見，她們兩個都得在師父的監護之下，直接參與今晚的除靈作戰。

吱嘎——吱嘎——

海面上的魚漂上下浮動，中尾手里的釣竿被什么大家伙拉得沉重彎曲下幾分。

但這一次，這位釣魚愛好者卻沒有馬上收桿。

他依舊還是坐著，但是眼睛卻顯出無比狂亂與癡迷的神采來。

“中尾，你好像釣到了什么大家伙，不提起來看看嗎？”神谷川出言提醒他。

中尾依舊沒有動作，他的嘴角高高上咧，眼眶里的兩顆眼珠最大限度分開，擠到眼角處。如此詭異扭曲的表情，使得他的五官失去了人的輪廓，變得像一條眼球分處于面頰兩側的活魚。

“呵……呵呵呵……”他重重地彎下腰，身體顫抖地笑起來，先是低聲，而后笑聲又漸漸高亢，“神谷君，你有沒有聽過浦島太郎的故事？”

“沒有。”

神谷川全然沒有將中尾的變化放在心上，凝縮起來的眼眸始終平靜看向海面。

他倒是想快點看看這海里的姬之寶荒神到底長成什么樣子。

“……啊？”

而這種“已讀亂回”的答復，倒是有些打亂了中尾的談話節奏。

之前他與有賀前輩在這里的時候，談話可不是這樣發展的。

因為一時間有點接不上去話，中尾那對擠在眼眶邊角的瞳孔微微顫抖著，但他還是盡可能地把自己的話重新圓上：

“你馬上就要看到了！她要來了，最美，最美的龍女大人。托你的福，我馬上就能和她永遠在一起。那種快活的感覺……你會感謝我的，只要體會過一遍，你就會知道，此前的人生是多么寡淡無味，只有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才能……”

神谷川依舊沒有太在意中尾說什么。

已經可以看到，那被夜釣燈所照亮的海面上，巨大的浪花激烈翻滾。

涌動的海水之中，滾出漆黑的濡濕長發，白皙的光滑肌膚，還有緊密排列，微微發亮的細小鱗片。

只見一個身姿曼妙，赤裸著的妙齡女郎從海面之中騰出。

她的上半身和人類無異，豐腴又細嫩的女性身體構造一直持續到大腿根部，細膩的肌膚閃爍著濕漉漉的光滑水光，而再往下，則是一條長有漆黑鱗片的圓柱形大尾。

“龍女大人！龍女大人，我把人帶來了，讓我回到你身邊去，讓我回到你身邊去！我一刻，一刻都不能忍受了！”

中尾激動地從釣魚椅上跌落下來，連滾帶爬，匍匐向那海中女妖。

他的面色潮紅，說話聲中夾雜著粗重的喘息。

渾濁的海水沒過他的衣褲，刺骨的寒冷，但他全然不在乎，只是近乎狂亂地想要距離自己的女神更近幾分。

但沒爬出幾步遠，中尾的背襟便被人扯出。

后衣領上的拉力巨大，勢如千鈞，根本無從抗拒。被這么一扯，“噗通”一聲，中尾的腦袋猛地栽進了海水里面，嗆了兩口海水后，又奮力掙扎起來。

他的頭發濕漉漉的黏在臉頰上，重新從海水之中抬頭的那一瞬間，他的面容直接蒼老了十多歲。

而拉住他的人，當然是神谷川。

慘淡的月光照射之下，中尾像只離了水的大魚，掙扎扭動著濕滑的身體，但又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到頭來只能歇斯底里地憤恨怒吼：“放開！放開我！讓我回到她身邊去！”

“中尾，你不是浦島太郎，那東西可更不是龍女啊。”

神谷川只是這樣說道，隨后一甩手，將中尾甩向身后的海灘。

中尾跌在地上，但又不管身上的疼痛，想要掙扎起身。

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只折紙鳥從頭頂盤旋出來，隨后是淡薄的紅色霧氣從他的身邊彌漫而出。

霧氣之中，幾道怪誕的人形娃娃身影被飛快地勾勒出來。

“嘻嘻”“哈哈”

“別搗亂！”“別打擾爸爸！”

人形們又叫又鬧，七手八腳抓住了中尾的四肢。

那些娃娃雖然身形有些虛幻，但力氣與重量都驚人，中尾根本無法抗拒它們。

一片混亂之中，中尾奮力把頭昂起來。

他看見了，身為“獵物”的神谷君依舊屹立于海灘邊上，他似乎正在與龍女大人對視。

中尾不明白現在發生了什么。

一切都和預想之中的不一樣。

但神谷君他已經看見了龍女大人了，不是嗎？

不知道為什么，中尾還是相信神谷君會迷途知返的。沒有人能忽視龍女大人的美貌與魅力，所以他很快就能理解的。

可接下來的事情，依舊和中尾所想的不一樣——

他看見神谷君的白襯衫被海風吹得鼓動，看見他的手里亮出一柄金色的璀璨長刀來。

那刀光閃耀無比，于夜幕之中的海灘之上瑩瑩發亮，如同星芒。

他的“朋友”神谷君，仿佛沒有一絲一毫要接受龍女大人憐愛的意思。

反倒是后者……

“龍女”盤旋著巨尾，聳立于海面之上，她濕漉的長發被海風吹拂開來，裸露出那雙無比魅惑的眼眸來。

可她望向神谷君的眼神，似乎有點……不尋常的癡迷？

為什么會這樣？

“不！不！龍女大人！”

中尾尖叫起來，但他很快便看不到海灘那邊的情況了。

因為將他按住的那些玩偶紅靈，笑著鬧著，開始將他向更后方拖拽……

神谷川一眼就能看出海中荒神的真身。

這東西根本就不是什么龍女。

要說龍女，神谷家的磯姬才是。

磯姬雖說被海國紅潮污染過，所以朝著海洋女妖的方向墮落，但她是正兒八經的海洋女神宗像。她的母親，曾經的海國女王稚蛟姬，也是正統的蛟姬血脈。

所以，磯姬的身上本來就流著高貴的血液。且逐步清除身上的污染，晉升成為荒神后，她已經慢慢向著龍女“乙姬”的狀態恢復了。

而眼前的海中荒神，她和自家的磯姬根本沒法比，判若云泥。

就是純粹的邪惡海洋女妖而已。

這女妖是濡女。

一種存在于傳統怪談故事之中的海洋女妖。

一般被認為是溺死于海中的女子亡靈所變，下半身呈超長的蛇尾形，據說最長能有百余米，而上半身是女子形象，長發委地，全身濡濕。

據說，濡女平時會坐在海邊的巖石上，只露出上半部分的女身，嫵媚地梳理著隨風飄動的長發。

倘若有男性為美色所迷，接近她并搭訕的話，她就會迅速地甩出藏在水下的蛇尾，將目標纏繞住，然后露出猙獰的本相，裂開大口，發出幾乎可以刺破耳膜的尖嘯，嘴里吐出蛇信般分叉的舌頭，吸干受害人的精血。

就是如此恐怖而兇戾的女妖。

而在舊時代，流傳有濡女傳說的地區，為了不與這種恐怖女妖遭遇，沿海漁夫們在盂蘭盆會的當晚都絕不會出海。

濡女本身是靠著色欲吸引受害者的，說是色欲的化身也不為過，也難怪可以在姬之寶神社里面獲取信仰力量。

嘩嘩！

海水被濡女的長尾攪動，劇烈翻涌。

憑借超凡的視力，神谷川可以敏銳判斷出來，濡女的這條巨大尾巴末端根本就不在海中。

似乎是潛伏在沙地之下，一路連接到了海灘的后方。

靠近小鹿和鶴見她們兩個埋伏的位置。

轟隆隆！

海灘之后，有一道漆黑的身影破土鉆出，黑壓壓地橫亙在松軟潮濕的沙地上。

從沙地里鉆出來的，是一頭像是數種生物被縫合在一起的怪物。

頭顱像牛，長有一對巨角，身前又有一對像是節肢動物的大螯。軀干則像是章魚，繚繞舞動著諸多濕滑的，帶有吸盤的觸手。

能看見一張張如同人臉的肉瘤鼓起，在后方那頭怪物的軀干上面聳動、尖嘯。

那東西應該是被稱作牛鬼的妖怪。

同樣是種兇惡的食人怪談，普遍形象為長有牛首，并且有著蜘蛛或者章魚身軀的巨大怪物。

在相應的民間怪談故事之中，濡女和牛鬼是少有的，明明是不同種類，但會聯手配合，共同合作狩獵人類的妖怪組合。

一般情況下是濡女在前色誘人類男性，然后由牛鬼將受害者殺死，并且雙方分食。

相傳，遇到濡女的人如果還有理智想要逃跑，潛伏在周圍的牛鬼會立即攔住他的去路，然后兩個妖怪用相同的聲音說：“真遺憾啊！真遺憾啊！”

帶有一種“獵手”戲弄“獵物”的惡趣味。

而小港島上的色孽荒神，并不是濡女與牛鬼的組合這么簡單。

他們似乎本來就是通過長長的蛇尾所連接在一起的，是一體兩面的異化怪談。

而且，按照神谷川的判斷，那只牛鬼應該是被濡女吸食了精血的受害者變化而成。

妖怪的真身已經暴露，就算長得再特殊怪異，但首尾相加也不過就是荒神的實力而已。

并且，神谷此時可并未受到濡女魅力的迷惑。

好歹也是魅力值拉滿的人間之主，所受到的愛戴與仰慕，都是他的力量源泉之一。

神谷川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會被倩兮女都強控住一段時間的毛頭小子了。

反倒是濡女，從海水之中浮出后，看著神谷愣神了兩三秒，才終于恢復神智。

“嘶——！”

女妖那瑩潤的紅唇猛地裂開，嘴角咧到了耳根，吐出蛇信子，惱怒嘶吼。

她暫時還無法判斷這次放出去吸引獵物的蠢貨，到底帶了個什么樣的對手回來。

但先下手為強！

濡女很快就做出了判斷，打算和尾部的牛鬼合圍，快速將神谷絞殺！

可是，身處于后方的牛鬼卻是未動。

甚至，在下一秒濡女便感受到尾部傳來了劇烈的疼痛感。

砰砰砰！

格洛克的嘶吼聲在夜幕之中響徹，格外清晰。

“送狼！”“馬鹿！”“彌彌子！”

見勢而動的鹿野屋已經快速清空彈夾，召喚出式神們，連同手持雙刀的鶴見葵向著牛鬼發動了襲擊！

香爐的星火光芒，與深紅、慘白的兩柄刀光交融。

神谷川從容地留意著徒弟們的動向，將手里的童子切一翻，隨后繼續保持著平靜的微笑，望向盤在高處的濡女：“呵，真遺憾啊。”

濡女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這時候這女妖才終于意識到，在今晚的這場狩獵之中，自己的身份并非是“獵人”。

他說的可都是我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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