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遺錄 (五)口出狂言
梁喻院首安靜地聽著,并沒有回應圣親王,他緩緩地給圣親王滿上一杯茶,然后又給自己倒滿,端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
在這個過程中,院首后背的冷汗直流,他極力壓制著自己內心的慌亂,克制著表情的變化,就在剛剛短短的倒茶、喝茶這幾瞬息之間,院首的心里飛速翻轉過了無數個念頭。
查的明明白白?不可能吧,即使是圣親王殿下,也不可能知曉這種秘密啊。
難道說……
不!不可能!“那位”怎么可能會告訴他這種事情。
不過,萬一殿下真的知道真相,他會怎么看待學院……
該不會,他這次前來……
“梁院首?”
梁喻院首一驚,手中的茶杯終究是沒有拿穩,輕輕搖晃了一下,灑出了幾滴茶水。
院首大人身體僵硬地將茶杯放回案幾上,尷尬地笑了笑,隨后重新換上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說道:
“呵呵,殿下所言極是。往事不可追,吾輩自當繼往開來,造福九州百姓,惠澤天下生靈,行君子五德‘仁’之真意。殿下肯執牛耳,我院定然緊隨其后,鞠躬盡瘁。”
“好!太好了!天碑學院果然是世間讀書人的典范,我代天下億萬黎民百姓拜謝天碑學院。”
圣親王說著,“唰”一下利落地站起身,向著院首及身后的所有人深鞠一躬。整個動作行云流水,等梁院首反應過來,圣親王已經深深地躬身了下去。
“殿下,殿下請起,真是折煞我等了。”
院首慌忙去扶起圣親王,兩人又重新坐回了案幾前。
徐林看著殿中的一老一少、一黑一白忙活這么半天,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心想這幫大人物果然是活得累啊,這從圣親王進門到現在也差不多一刻的時間了,什么正事還沒談呢,行禮倒是好幾回了。
“言歸正傳,既然梁院首已經表態,本王也就將自己的打算如實相告了。”
圣親王終于不再客套,開始切入正題。
“我大楚朝以武開國,承高祖皇帝神威庇佑,奮先輩十六世之余烈,終在父皇手中達到帝國之極盛。如今我大楚朝無論是疆域之廣還是國力之盛,都可謂是有史以來的九州帝國之最。然而如此帝國偉業,如此廣袤疆域,就需要同樣龐大的軍隊守護四方安寧。”
“本王輔政以來,雖多番除弊清冗,要求九州所有官員克勤克儉,但仍是杯水車薪。近年來,朝廷軍費開支的赤字日益加劇,以致國庫空虛,父皇母妃等甚至拿出自己的私庫以資國庫。短期內為了維持軍心及邊域穩定,除了加征賦稅外,也確實別無他法。如今除中州外,其余八州的百姓賦稅日漸沉重。據孤查訪,許多偏僻郡縣的百姓生活已窘迫至極,只要稍微一點天時不順,就有可能食不果腹,甚至會引起連鎖反應造成大面積的饑荒。”
圣親王所說,確實是肺腑之言,如果不是親耳聽到,估計學院眾人是怎么也不會相信原來這個看似強盛無比的帝國已經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
徐林不禁回想起了許多事情,難怪近幾年家里的來信中父親時常不自覺地表達出對國政與民生的擔憂,母親也常會說一些官眷之間提倡節儉之風的軼事,只是徐林在學院中優渥的生活條件未曾改變,所以也沒往那方面去想。
在圣親王坦誠相告的過程中,院首大人與在場所有學員師生或不住點頭,或略有所思,眾人都靜靜地聽著殿下的訴說。
圣親王說著說著,憂郁的眼神中似乎燃起了一種小火苗般熾熱起來,他的聲音開始漸漸變得高亢。
“因此,節流只能治標,開源方能治本。據本王實地探尋得知,東域、南域、北域各處靠近中州九龍山的廣闊丘陵地帶,有著極大量可作農桑之地的肥沃土壤,只需要通過孤最新從地篇、農篇與工篇中研究發明的技術進行開墾,即可化丘壑無人之地為農林豐饒的沃野。”
“有了足夠的耕地,再輔以孤發明的新式農耕工具,我朝的糧食產量必會在五年內提升三成以上,甚至更多。屆時,朝廷可以不必重稅也能維持軍費開支,百姓手中也有余糧可以增加更多人口擴大生產,由此良性循環,國家憂患一舉可解。”
圣親王這番慷慨陳詞,聽的徐林滿腔熱血都沸騰了起來,雖然他其實對于圣親王提及的種種壓根一竅不通,但就是沒來由地覺得眼前展開了一副百姓豐衣足食的盛世圖景。心中嘖嘖稱贊道,圣親王真不愧是“再世圣人”啊,不僅心憂天下,并且還有這么多的奇思妙法能夠為九州造福,居然能夠將天衍錄中三篇典籍的知識融會貫通再加以創造,果然不愧是圣親王殿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不僅徐林深受鼓舞,他身旁的江源、李櫟、周舫等等學院諸學子聽著圣親王的話,都是連連點頭,倍感振奮。
然而興奮之余,徐林心里又小心地腹誹了一句,圣親王說了這么多,還是沒有說有什么事情要學院助力啊,難道這些大人物說個事情都需要鋪墊這么多的嗎?
就在這時,圣親王猛然站起身,語調中充滿了自信與希望,似乎是對著石階上的眾人,又像是對著遙遠處的某個存在,高聲地說道:
“以本王愚見,皇帝雖天命所授,但皇朝盛世、百姓福祉、天下太平皆在于人,不在于天。以九州地域之廣,物產之盛,只要普通百姓人人都能學習、活用天衍錄中的知識,使農人精于農,工人熟于工,則九州物產何止當世十倍、百倍。甚至,有朝一日,后世之人可將山川江海皆為我所用,風霜雨雪皆可助生產。屆時,何愁沒有千年、萬年的太平盛世與國富民強?”
這……這……這種世間,這種景象,真的會存在嗎?
圣親王的一席話,讓徐林的內心震撼無比,他整個人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徐林感覺自己仿佛是一只在枯井中端坐了二十年的青蛙,此刻被人掀開了原本牢牢蓋在頭頂的井蓋一角,讓他得以窺見了璀璨無垠的星空。就這么一眼,他的“蛙生”就被徹底顛覆了,腦海中那無比高遠深邃的星辰大海成了此生無法遺忘的綺麗夢幻。
與徐林一樣,當場數百名學子都無法抑制地騷動起來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徐林這般被圣親王這如同夢囈一般的狂放言語擊穿了心防,徹底打開了對未來的想象大門。
然而,之前就沒有什么興奮神色的梁喻院首,此刻他的臉色越發陰沉了起來,這一次甚至比之前面對圣親王發問時更加的可怕。
不過,他身前的圣親王卻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為他說到激動處,情緒已經徹底高漲了起來。場中的黑白易位,圣親王一邊說著一邊快步繞到院首身后,開始直接面對整個學院所有師生繼續自己的豪言壯語。
“孤可以感受到,諸位與孤一樣憧憬這未來的人間盛世。不過要打開這一番盛世景象的大門,最關鍵的鑰匙,便是我們天碑學院的天衍錄。當然,不是現在我們手中晦澀難懂、難以言喻的天衍錄,而是經過我們重新編撰,重新譯著,能夠讓人人可學、可懂、可用的人間錄!”
此言一出,如一道驚雷炸響在深冬的午夜,全場嘩然!
徐林驚愕得張大了嘴,渾身發麻,說不出一句話。
什么!?重新編撰天衍錄!?
院首大人是在給圣親王的茶里下了什么導致失心瘋的藥嗎?為何藥效如此猛烈,就這么短短一小會,圣親王已經瘋癲至此了?
徐林張著嘴,僵硬地轉頭看向江源,想要向好友求證剛剛是不是自己產生幻聽了。結果他看到的,是同樣長著嘴看向自己的江源,以及江源腦后第三個張著嘴滿臉茫然的李櫟。
相比腦容量不夠已經陷入癡傻狀態的三人,同寢院的第四人周舫,顯然是反應過來了剛剛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神色復雜,似有不可置信,又似有憂慮擔心,短短幾息之間,仿佛經過了許多激烈的心理斗爭。
學院眾人的沸騰嘈雜沒有平息的跡象,圣親王似乎對眼前的場景早有預料,他平舉雙手示意大家安靜,同時高聲繼續發表自己的言論。
“諸位,諸位,稍安勿躁,請聽本王把話說完。孤知道,乍聽之下,諸位可能會覺得孤所言不過是一廂情愿的癡人說夢,畢竟天衍錄歷經學院三千年的積淀,其內容之巨,非凡人所能想象,光是抄錄背誦其中二、三篇典籍已非人力所能及,更何論重新編撰成一本新書。”
圣親王說的這一點,基本上是把在場絕大多數學子心中的主要質疑給說了出來,這也是大部分人認為圣親王先前所述是“狂言”的依據。大家看著圣親王面帶微笑,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都非常好奇圣親王接下來打算再說些什么。
“若是旁人說重新編撰天衍錄,確是妄言無疑。但本王不才,除學院內藏的原版天衍錄孤還沒有來得及徹底拜讀之外,無論是翰林院所持天衍錄還是民間各類散佚的方術、左道,本王已經全部通曉,且爛熟于胸。本王只需要借閱天碑學院內的原版天衍錄三日,對照補充翰林院版天衍錄的內容,再將其中可用于農、工、商、醫等造福百姓的內容以通俗淺顯的文字提取出來進行重新編撰即可。由孤親自領銜,以目前圣親王府的幕僚學士為班底,加上翰林院諸位御史的人力,孤相信,多則兩年,少則一年,即可成書。屆時交由各州郡官府刊印成冊,通過各級地方官學教導百姓,孤所描繪之人間盛世圖景絕非妄言,而是近在眼前!”
果然是如此……或者說,本該就是如此。只是徐林沒有,不,應該說不敢去往這種可能性上聯想。以一人之力,將天衍錄的中內容篩選、分檢、提煉出來,再重新根據自己的理解和運營編撰成普通百姓也可學習的書典,這已經不是凡人可以為之的事情了。
所以包括徐林在內,在座的數百人,內心其實知道這個方案是“非凡人”的圣親王可以實施的方案,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往這個方向去想過。因為作為凡人的他們,連放膽去想象的層次,都夠不上圣親王實際要做的事情。這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之間的天然隔閡,夏蟲不可語冰,海水不可斗量。用凡人的氣量去揣度圣人將行之事,恐怕本身就是一種褻瀆吧。
所以,今天在場的諸人或多或少能理解為什么圣親王能夠被稱為“再世圣人”了。以一個人的力量去改變一個時代,那種以往只存在于古老的記載與傳說中的人物,今天活生生地站在了大家的面前。徐林之前對圣親王的那種親近感與憧憬感已經徹底消失了,如今充斥他心中的感覺是一種更加具體、更加現實的情緒。
敬畏!
畏更甚于敬。
恐怕當年的那些被圣親王所救的災民,心中就是這一種情緒吧。只是那些已經掙扎在生死邊緣的草民更加的純粹,他們早已拋棄了那些可笑的自信與自尊,單純地保留著低等生物在造物神明面前的情感。
唯有跪拜,祈求。
祈求如同神明一般的圣親王拯救他們,恩賜他們生命、安全、健康與溫暖。
想到這里,徐林的心口開始隱隱作痛。這種痛楚本來很熟悉,但此刻的他已經分不清這種痛楚是來自與生俱來的舊疾,還是他心中想要奔涌而出的一個念頭——
向圣親王求救。
向那個周身散發著銀白色圣潔光芒的圣人求救,向那個似乎伸手即可觸碰的希望求救,向那個已經拯救了無數生命有能力改變人間的神明求救,求他治好自己的疾病,求他延續自己的生命,求他改變自己的命運。
徐林終于明白之前的眼淚是從何而來了,那不自覺間淌出的淚水,源自他靈魂深處那個求生的意志,是一個徘徊在死亡邊緣的人窺見生的希望時流下的淚水。
但是,現實并沒有按照徐林幻想的劇情推進。圣親王的眼中沒有他,有的是一個遙遠而崇高的目標,他繼續發表著他那驚世駭俗的演說。
“因此,本王拜訪天碑學院的第一件要事,便是借閱貴院的原版天衍錄,本王會留在學院當中一旬時日,除去借閱原籍的三日之外,其余時間孤盡可用于為貴院諸賢授業解惑,作為借閱原籍之交換。并且,本王以大楚帝國圣親王的聲譽與我楚沐云的人格擔保,孤在借閱期間,絕不使用任何工具進行抄錄。”
破天荒地,圣親王說出了自己的本名,而不是使用圣親王的尊號。并且當眾作保證的發言,也可得見他并不是臨時起意,恐怕圣親王在造訪天碑學院之前早就已經計劃周詳,打定主意要這么做了。
“而第二件要事,則是懇請貴院將“古譯法”傳授于本王,如此便可——”
“夠了!”
身后突然傳來的一聲厲喝,蠻橫地打斷了上一瞬還在興致勃勃的圣親王。伴隨這一聲呵斥的,還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強大氣勢,這股氣勢遠超圣親王剛剛駕到時那一隊金甲侍衛所造成的威壓,其中甚至隱隱帶有一分殺意。
圣親王臉色微變,臉上罕見地出現了笑容僵化時的尷尬神情。但他并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身后的披風微微浮動了一下。
反倒是守備在大殿門口的兩位白衣劍客,見狀邁步向前,同時爆喝一聲,并欲拔劍。
“放肆!”
兩股同樣強大的氣勢驟然凝聚,直奔圣親王身后之人而去。
三股可怕的氣浪碰撞在一塊,大殿內部瞬間亂流飛滾,強烈的威壓沖突在明正殿正中針鋒相對,碰撞之處發出金鐵撕裂之聲,尖銳得讓人的耳膜刺痛,仿佛整個頭顱都要被刺穿一般。
徐林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駭然失色,想要伸手捂住耳朵減緩痛疼,又被強大的威壓制住而動彈不得,只能忍受此刻殿中的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像徐林這種體質較弱的人,已經開始眼白上翻,隨時可能昏死過去。
就在轉瞬之間,殿中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股化解一切暴戾的力量,輕描淡寫地摧垮了正在交鋒的三股氣勢,隨后又如春風般迅速吹拂向石階上的眾人,讓在場每個人的不適感頓時消融。徐林緩轉過來,仿佛剛剛的痛楚只是一場噩夢。
“不可造次。蕭岑、蕭嵐,退下。”
雖然解決了殿中的麻煩,但是圣親王始終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他的臉上表情完全散去,換上了一副無波無瀾的樣子,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諾。”
門口的兩位白衣劍客異口同聲地應到,兩人的聲音、動作完全同步,同時收劍并拱手向圣親王做了個遵命的姿勢,靜靜地退后了一步,回到原先站立之處,重新變成了之前那般毫無威脅感的“普通侍衛”。
圣親王轉身,面對剛剛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天碑學院院首梁喻。此刻的院首大人反而是一臉驚恐地呆立當場,冷汗從布滿皺紋的額頭一滴滴滲出,似乎他也被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嚇傻了。
“梁院首,何至于此,不必動怒。請坐吧。”
圣親王緩緩走過院首身旁,同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靜靜地坐回了自己一開始的位置。
一黑一白,歸于原位。
天衍遺錄 (五)口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