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五百零四、持簪者不傷?侮辱性極強
竹林的風停了。
琴聲也停了。
時間也像是停頓下來了一樣。
竹院中央,撫琴的老樂師,低頭看了看按住琴弦的枯手。
這只枯手的拇指內側與食指第二關節,形成了對稱繭痕,是經常研磨畫墨時加壓所致,還有被墨漬滲透呈青黑色的掌紋,像是頻繁蘸墨時掌緣接觸硯臺所致……
一看就是一位常年沉浸畫藝的老人。
就和他沉迷樂藝一樣。
老樂師嘆了口氣,回過頭,朝站在身后的吳道子說:
“你不是說,要回山里,學你師父,守個道觀,再也不出門了嗎?”
吳道子瞇眼,走到老樂師對面坐下,忽而吟詩:
“三清只要泥上身,佛祖卻要黃金身,亂世菩薩不問世,老道背劍救蒼生。”
“什么亂世、蒼生的。”老樂師搖搖頭,摸了摸發量稀疏的腦門:“若沒記錯,現在是大周天佑三年,不是什么亂世吧。”
吳道子指了指院墻外面的寂靜竹林:
“外面還不夠亂?”
老樂師面色轉為認真,糾正道:
“那也是你們搗亂所致,你們不來,潯陽很好。”
吳道子神色洽淡:
“你久居宮廷,為帝王將相奏樂,當然不知民生疾苦,不知百姓苦周久矣。你的樂曲,也不是奏給平民百姓聽的。”
老樂師搖頭:
“老夫是木匠的兒子,豈會不知民生疾苦?老夫也沒孤芳自賞,老夫喜歡潯陽的琵琶,這些日子在潯陽江畔,請教過不少彈琵琶的窮苦小娘,老夫比你更明白,普通人更需要什么,不是要什么改天換地,也不是要什么慷慨激昂,安安穩穩,平平淡淡,最為可貴。”
“老俞頭,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得過且過?被人蹬鼻子上臉,還笑臉以迎?”
吳道子笑瞇瞇說道,伸手指了指周圍院子,還有老樂師手邊的行李:
“難怪一大把年紀,還被人近乎軟禁起來,被動的發光發熱,偽帝和司天監那幫人真是把你吃的死死的,堂堂一位執劍人,真是可悲可嘆。”
老樂師搖搖頭:“不是強迫,本就是答應過的事,老夫確實是性子懶散,但從不食言。”
吳道子有些樂不可支,遙指不遠處的主石窟:
“老俞頭,出門左轉一下,往前走,去到石窟,讓東林大佛挪下位置,你坐上去吧。”
老樂師也不惱,只是看著老友熟悉未變的容貌,不住的嘆息。
吳道子突然道:“老俞頭,你知道從當年到現在,老夫一直最討厭你們這種人的是什么嗎?”
“你講。”
“老夫最厭你們這些把軟弱妥協視作圣賢慈悲的家伙,你們總是妥協妥協再妥協,無休止的讓步,總是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殊不知,當權者的許諾都是在畫大餅,你們卻對他們抱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幻想,結果是他們只會更加得寸進尺,而你們只會愈加的縱容,最后不得不接受既定的結果。”
老樂師盯著面露譏笑的吳道子看了會兒,輕嘆:
“看來當年高宗駕崩后的那些事情,對你還是影響很大,至今都難釋懷。”
吳道子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老夫當年離宮,確實是有點沖動在里面,是有一點失望,但不是這次下山的原因。這些年來,伴隨年歲增長,老夫漸漸開始意識到一件事情,因而下山。”
老樂師好奇:“什么事?”
吳道子微笑,指了指自己的佝僂肩膀:
“責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到了這個年齡,老夫才能清楚的意識到,咱們這些老骨頭作為前輩,必須站出來說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去給后面的晚輩們看看,不可繼續沉默,不可再把是非黑白的話柄直接送給那些巧言善辯、顛倒黑白的小人,否則就是最大的失責。”
老樂師像是認真思考了下,搖搖頭:
“那巨變的一年,老夫與你一樣,也經歷過……年過七十古來稀啊,老夫與你有點像,也有一些道理突然醒悟。”
“什么道理。”
老樂師一字一句的說:“任何激烈的變革,最后得益的都是新舊權貴,變革有無,其實與老百姓無關,急于求變,只會適得其反。”
說完,老樂師有些悵然,嘴中反復呢喃:
“慢慢來吧,慢慢來,慢就是快,慢就是快啊……”
“還慢慢來?老俞頭,你還是抱有期望啊。”
吳道子輕笑一聲,站起身來,朝院門走去。
瞇瞇眼老頭走過院門前的臺階,邊走邊說:
“老俞頭,你心中的大乾盛世,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你現在看到的,只不過是尸體腐爛的過程。
“老夫當年去長安,和你一樣,憧憬過盛世太平的幻夢,高宗離去后一年,有人在乎過關外受災的百姓嗎?
“沒有。
“有人關心過邊疆擴土告急的漢兒嗎?
“沒有。
“滿朝文武都在爭奪權力的真空。關內世家在與五姓七望勾心斗角,儀表天下的圣后在與任性的太子搶奪皇位,母子反目,司天監練氣士在和終南山國教望氣士爭奪龍脈氣運……
“有一人在做事嗎?
“沒有。
“現在的大周,只不過是在大乾的尸體上,粉飾了一份死人的濃妝罷了。
“對它所做的任何舉措,和準備一場密不發喪的白事,有何差異嗎?
“也沒有。”
吳道子搖搖頭,即將走出門:
“此琴別彈了,攔不住的,與其空耗修為,不如多留些靈氣,想想跑去哪里,后續才不會被食言的偽帝和司天監再度找上,當牛做馬。”
老樂師忽然打斷道:
“有人在做事。”
吳道子一時間沒聽清楚,微微停步:“嗯?”
老樂師認真的說:
“老夫一路走來,看見過,有人在努力做事,至少在江州潯陽,老夫親眼見到過。”
老人低頭撫摸了下琴弦,面露追憶,想起不久前某個宮裝少女難得神采飛揚的告訴他,她在主石窟穹頂刻下的紀念銘文。
老樂師笑著說:
“容丫頭就是一個。老夫會走,但不是現在,老夫不會袖手旁觀。”
吳道子毫不意外,繼續前進,走向院門:
“請便。我也教了半個弟子,倒是能和你的丫頭徒弟會一會。”
老樂師突然道:
“能夠入畫,你來的不是真身,你真身在何處?”
“此身足矣。”
吳道子淡然答了一句,走出院門。
剛走出院子,他的身影就消失無蹤……
雙峰尖南岸,南峰懸崖上。
元懷民愣愣看著吳先生走進畫卷后,過了片刻,又從畫卷中走出。
這是一副新畫的雙峰尖兩岸圖,是水墨畫風,懸浮在空中,不過畫上摒棄了橫江的白霧,南北岸的各處景物變得纖毫畢現。
元懷民發現一處細節,剛剛吳先生走入畫中后,有一個與吳先生模樣相似的畫中小人,去到了畫卷中的北岸某處竹林中,好像是在竹林中的一處小院里,和一位疑似撫琴老人的畫中小人盤膝對坐,交流著什么……
這些,一直都在畫上栩栩如生的展現著。
笑瞇瞇老人從畫中走出,拍了拍袖口。
幾乎是他剛落地,一道來自竹林的琴聲再度響起,回蕩在整個雙峰尖。
吳道子朝不遠處盤膝閉目的木訥青年道:
“繼續,老俞頭沒贗鼎劍,一直被偽帝暗中猜疑,現已不是劍主,發揮不了多少文皇帝神通,現在消耗的,都是此前截留的文皇帝余音。”
杜書清手握特殊云夢令,源源不斷注入靈氣,頭頂上空懸浮一口青銅長劍,一人兩劍,似是隱隱發生著某種聯系。
此刻聞言,杜書清不睜眼的點了下頭。
他們頭頂上方,魏少奇正手持桃花源圖卷軸,大袖紛飛,安靜閉目,與某處高臺上的宮裝少女狀態有些類似。
吳道子背手仰頭,瞇眼看著魏少奇。
一旁作為小透明的元懷民,伸手摸了摸懷中,忍不住朝老人道:
“吳先生剛剛去做什么了,何時把秋娘和良翰帶來。”
吳道子回過神,“嗯”了一聲,轉頭看向懸浮身前的雙峰尖景物畫卷,像是在尋找,不過這位老畫師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找著找著,目光還是落在了畫卷上北岸竹林竹院中的某個奏琴老人身影上。
他突然道:“等會兒讓老夫來送他一程。”
元懷民疑惑不解。
杜書清不語,只是點頭。
此刻,主石窟內。
原本如墜冰窟的易千秋、衛武等人,聽到熟悉的琴聲再度回歸,面露喜色。
這一次,琴聲更加悠揚,有金光從易千秋等人袖中的佛珠中冒出,籠罩在他們身上,高臺上的容真身影也是如此。
在琴聲之中,金光彌漫開來,漸漸把高臺與東林大佛籠罩……
受傷的白蛟,滿是幽深青銅的身體,此時同樣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正流淌出五顏六色的靈氣光暈,有藍有紅有紫……它像是重新被注入了生命力。
白蛟似是重然精力,愈發鮮活靈動,尾巴一把掃過高臺,猙獰蛟首同時朝東林大佛撞去。
“轟隆——!”
一聲巨響過后,白蛟穿過了高臺與大佛,撞在了后方的崖壁上,一時間地動山搖,不少懸崖邊上的暗哨人手都人仰馬翻。
然而,在琴聲之中籠罩著一層淡淡金邊的高臺與東林大佛,沒有被傷到。
包括持有佛珠的易千秋、衛武等人,亦是如此。
他們也開始躲到了高臺上,拱衛著緊緊閉目的宮裝少女。
“唳!”
白蛟長吟一聲,毫不氣餒,再度沖向高臺與大佛。
不過易千秋等人漸漸發現,身上的金光伴隨時間流失,還有白蛟攻擊次數的增加,越來越淡。
像是即將要消失一樣。
易千秋等人心思一沉。
眼下白蛟已經擋不住了,就在面前肆虐。
易千秋轉頭看向空中。
那一團云霧中,宋嬤嬤和雪中燭還在交手。
不過看樣子,宋嬤嬤受傷不輕,雪中燭卻越戰越勇,也不是個好兆頭。
高臺上的真仙郡主,依舊閉目。
她在與遠處南峰的那位中年文士斗法。
二人不知在何處交手,也不知何種情況。
易千秋只能看見宮裝少女的眉頭漸漸蹙起。
東林大佛這座陣法的全部精力都被魏少奇牽扯過去了。
易千秋看了眼旁邊的衛武,這位穿馬夫服飾的魏王心腹面無表情,正與她一樣打量場上情況,眼中有些嚴肅陰沉。
可能是察覺到易千秋目光,衛武轉頭,二人對視片刻,后者強笑了下:
“易指揮使勿憂,形勢或許沒咱們想的這么壞,現在已經頂住看攻勢,另外,郡主不是還準備了點后手……再不濟還有咱們魏王府的準備……”
就在衛武勉強安慰之際,上空的濃郁云霧突然爆炸。
宋嬤嬤倒飛出來,落在高臺上,一盞漢制宮燈“哐”一聲落在腳邊,紫金宮裙碎如襤褸。
好在金光將她容納進去,暫時保護起來。
看著狼狽歸來的宋嬤嬤,衛武話語一噎,面色難看,易千秋等人目光有些震駭。
這位云夢大女君的實力提升如此之快?上次星子湖大佛事件時,好像還沒這么夸張。
高臺上的眾人一顆心漸漸拔涼。
雪中燭冷漠走出漸漸消散的云霧,站在白蛟頭上,將紫氣注入它青銅材質的身體內。
有上品煉氣士紫氣加持,白蛟直接御空飛起,宛若化龍,騰云駕霧,俯視眾人。
在接近穹頂時,龐大白蛟似是嫌棄主石窟的活動空間太小,腦袋有些不耐煩的頂撞了下石窟頂部,天花板上的蓮花石刻頓時出現不少裂縫,包括那一圈銘文也是,搖搖欲碎。
容真正在閉目手,攥白玉佛珠,聽到動靜,猛然睜眼。
她先是飛速掐訣,穩住搖搖欲墜的大陣,旋即,原本緊抿的粉唇吐出鮮血……似是陡然從文皇帝與寒士的交手中脫離所受到的反噬。
“給本宮滾開!不準碰它!”
容真唇角流血,卻沙啞尖聲,顧不上許多,她嬌小身軀猛地騰空而起,借助后方大佛為落腳點,在它的身上連續跳躍,一路沖向了石窟穹頂。
全場眾人震驚的看著她飛蛾撲火似的嬌小身影。
這位真仙郡主竟是在急切之下,直接脫離了金光庇護,奮不顧身的要去保護蓮花石刻。
金發高大胡姬兩手背在后面,眸子冰冷的看著這一幕,她腳下的白蛟第一時間張開血盆大口,要一口吞下這個送死娘們。
可下一秒,腦門被踢了一腳,白蛟立馬合上了嘴巴。
雪中燭身旁懸空的長劍“嗖”一聲飛出,疾如閃電,卻刻意避開劍鋒,只以劍柄,撞擊容真的腹部,將有點瘋癲的宮裝少女打飛,喉血濺出,原路墜回高臺。
易千秋、宋嬤嬤等人手忙腳亂的接住她的嬌小紫裙身軀。
這時,容真與高臺眾人聽到上方傳來了那位大女君的一道生硬雅言:
“有翡翠簪,本座答應過七師妹,暫不殺你。”
眾人紛紛側目,看見宮裝少女此時高鬢略歪,一根翡翠簪子斜插在上面。
萬眾矚目下,容真先是楞了下,旋即不知想到什么,一張凄慘惹憐的絕色小臉,陡然薄怒起來。
像是……受到了從未有過的侮辱。
(本章完)
不是吧君子也防 五百零四、持簪者不傷?侮辱性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