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四百九十八、滾出來,知霜小娘
“歐陽公子,其實本女俠以前也和你一樣,天不怕地不怕,覺得自己能行,遇山開山,遇水架橋,闖過去就是了。
“包括當初住在星子湖小院,見到你和小主恩愛美滿,本女俠也是覺得,只要你是條漢子不慫,只要小主堅定此情,你們倆人哪怕身份懸殊,也是能有機會走到一起的。
“當然,那時候并不知道你就是歐陽良翰,但是,與老姐一開始的不看好不同,本女俠當時是真信你倆的真情能夠勝過一切艱難險阻的。”
“勝男!”
“老姐,你別打岔,讓我說完,我憋在心里好久了。”
頓了頓,這道大咧咧的女聲,似是繼續朝對面那安靜的一人說道:
“歐陽公子,不怕你笑話,我就是個自作多情的性子,平日里容易感同身受,見到街邊殘腿乞兒容易落淚,看見貪官墨吏仗勢欺人,就咬碎牙關,怒發沖冠,恨不得生啖其肉。
“對你和小主也是如此,因為本女俠很久以來都下意識的相信自己能夠沖破重重阻礙,成為威震江湖、鋤奸產惡的大俠女,對你們當然也是懷有同一份期望。
“但是這種自我期望越大,在撞得頭破血流后的失望落差,也越大。
“歐陽公子,你知道對這樣的人來說,最絕望的一件事是什么嗎?”
不等對方回答,她已經自顧自的說出:
“本女俠以前其實挺唾棄娘親那樣的小女子,一輩子待在宅中相夫教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說難聽些,這般自我束縛,與山野村婦無異,不僅保守古板,還有些愚昧,就知道在家里用條條框框約束子女。
“相比面上順從的老姐,我最不服她管,從小到大,也是她用戒尺抽的最多的,她嘰嘰歪歪的話,我從來不屑一顧……
“可是,歐陽公子,自從我出來這么一趟,在天南江湖走了一遭,又鼻青臉腫的被你與老爹捉回去禁足半個月后……我突然恐慌的發現,娘親以前說的那些嘮叨話,竟然都一一對上!
“歐陽公子,你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難受嗎?在你最年輕氣盛最志得意滿的年齡,你最瞧不起的長輩隨口碎碎念的一句啰嗦話,多年以后,你卻赫然發現它是對的,對的徹頭徹尾,心服口服,就像當年射出的一枚不起眼箭矢,許久過后突然正中你的眉心……
“既羞恥又慚愧,你還不得不去服氣……我對娘親就是如此。”
在崎嶇山路上顛簸前行的馬車內,方勝男語氣有些低落下來。
旁邊的方舉袖忍不住看了眼妹妹。
這次能給一向斗志昂揚的方勝男如此大的打擊,其實還有一件事作為誘因,倆姐妹都沒有告訴歐陽戎。
那便是,在二女君蒞臨方家山莊,代表云夢劍澤征用它為秘密據點后,整個山莊最先冷靜站出來應對的人,不是一向豪爽大氣、愛講當年勇的阿父,而是瘦弱安靜的娘親。
是娘親身子擋在了最前面,當日與二女君對答如流,負責安排天南江湖后續人手入住山莊的一項項事宜,挑起了重擔。
相反,阿父方抑武反而有些憂心忡忡,笑容勉強。
然而方舉袖和方勝男卻記得,二女君沒來之前,對于是否接下云夢劍澤的云夢令、是否摻和進這件江湖大事,娘親是第一個站出來,堅決反對他們父女三人的。
現在事到臨頭,方家山莊要“淪為賊窩”,反而是娘親最從容淡定,應對女君,阿父卻優柔寡斷、隱隱后悔起來。
方勝男正是回家后發現了這一點,才反應如此之大,得出的教訓如此深刻……
方勝男抓著袖口,低頭姿勢,擦了擦側臉,低聲道:
“歐陽公子,相信你這一次過來,家人或朋友肯定也有人勸過你,若他們知道小主的身份的話,知道你即將所為之事……歐陽公子,還是那句話,本女俠總是自作多情,這次也是,這些話都是站在朋友的角度說的,不希望你飛蛾撲火般,再去經歷一次本女俠的感受,真的很空洞絕望。”
這次,歐陽戎只是看了眼方勝男,就繼續低頭,手掌輕拍琴盒去了。
馬車正在城南的官道上,外面的捕頭也集合完畢,約莫十五人,各個冷峻跨馬,腰間別著刀與令牌,帶著緝拿匪徒的刑具。
他們都是燕六郎手下弟兄中的精銳好手,同時也是死心塌地的心腹。
方舉袖的目光從馬車外面那一隊捕頭身上挪開,放下了簾子,輕嘆了下。
“歐陽良翰,若是只有這點人,是遠遠不夠的,現在停車,放我們下來,不要再去了。”
方勝男聞言,也掀開簾子看了眼外面,發現馬車距離自己山莊已經很近了,頓時一臉焦急:
“歐陽公子,聽老姐的,現在停還來得急,再靠近點,就沒法走了,會被發現你來過的,到時候我與老姐都不好幫你瞞了,你這也是害我們。”
歐陽戎默不作聲,旋即聽到了這位方家二小姐都顧不上藏話了,直言道:
“二女君還在不在不知道,但是大女君肯定是在的,她可沒有二女君那么好說話,在潯陽城的時候,二女君能讓小主去找你,已經是很好的性子了,大女君不一樣,神女一樣的人兒,性情卻如長江之水有些暴烈,除了娘親勉強能說幾句,咱們和爹爹連她一個眼神都小腿肚發軟,更別說你這瘦弱身板了。”
說著說著,她急得有些煩躁不耐:
“歐陽良翰,你該不會真以為,劍澤那邊的女君們會遵守朝廷法紀,能被你帶一隊捕頭給押走吧,開什么幼稚玩笑,剛剛不是反復和你說了嗎,你是不是聾子……”
外面突然傳來正在駕車的燕六郎的冷冷聲音:
“明府,要不要堵住她倆的嘴?”
歐陽戎不答,抬起眼,朝抿唇的方舉袖問道:
“誰說只有一隊捕頭,不是還有本官和六郎嗎,還得加兩個。”
方舉袖和方勝男都愣了下,下意識的認真看了看歐陽戎臉色,發現他平和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
二女一時間,有些氣笑了。
馬車最后還是抵達了位于城南深山中的方家山莊。
歐陽戎率先起身,經過方家姐妹,跳下馬車。
燕六郎主動抱起長條琴盒,帶著一隊精銳捕頭,跟在他身后。
不情不愿下車的方家姐們,看見年輕刺史的修長身影,兩手籠袖,站在自家高大的府門外。
第二次來到這里的歐陽戎仰著頭,瞇眼瞧了瞧方府牌匾。
他袖中手掌,摸了摸地圖卷。
之所以他之前猜測是城南方府,除了方家姐妹與云夢劍澤的淵源外,還因為在地圖上面,以潯陽石窟方位為中心,以一百里為半徑畫圓,方家的位置卡的剛剛好,正好距離潯陽石窟一百余里。
可以解釋為何此前的顯形琴聲,沒有暴露天南江湖反賊大部隊的靈氣修為光柱。
不是因為有什么特殊方式隱蔽,單純只是因為不在琴聲范圍內。
方家山莊的大門口,空蕩蕩的,無人值守。
年輕刺史溫文爾雅開口:
“里面人多,還有小娘,守禮貌,去敲門。”
燕六郎點點頭,領著兩個捕頭大步上前,“刷”的一聲抽刀,一刀劈開門鎖,又“砰”的一聲踹門而入。
在方家姐妹有些瞪眼表情下,歐陽戎手掌輕輕拍了下衣擺,帶著“守禮貌”的燕六郎等捕頭,大步進門。
方家山莊深處,自打藏書樓大門緊閉上后,雪中燭等人再也沒有出來過,外面眾人也無人敢敲門打擾。
樓前空地上,眾人齊聚,方抑武、方夫人全都在場。
空地上有一座亭子,夫妻二人在亭子外面,老實守候。
他們的兒侄親屬,還有府內的一眾丫鬟管事,都在不遠處的一處大堂內候著,不準離開半步,這是方夫人安排的。
今日,整座山莊的人全都聚集在此,不準離開山莊半步。
對于這位董事的方夫人,雪中燭、魚念淵似乎都很滿意,魚念淵前不久還當眾嘉勵般的說過,方夫人比兩位女兒更適合加入劍澤成為越女。
亭子外,方抑武有些緊張的緊握拳頭,頻頻越過亭子,看向不遠處的藏書樓。
這樓本是他讀書藏物的地方,也是整個山莊最私密之處,不過在二女君過來放走他兩位禁足女兒后,此樓連帶整個山莊一起,都被征用了,成為了大女君謀事的絕密之地,方抑武等人就再也沒有靠近過一步了。
方抑武突然感受到手掌被人握住,是旁邊的方夫人。
后者用手帕給他擦了擦額頭。
方抑武心中一暖,露出勉強笑容。
方夫人示意了下旁邊的亭子,旋即夫妻二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亭中。
亭內有三倆僧侶。
最中間的是一個中年禪師,和一個胖乎乎小沙彌。
中年禪師正坐在主位上,面容枯寂,閉目豎掌,另一只手隱隱握著兩柄青銅短劍。
兩枚云夢令有些特殊,暗紅色血斑更多,規格似乎也更高。
小沙彌俱胝正帶著師兄弟,站在亭邊,默默駐守。
俱胝有些愁容。
他也是今日才發現,自己師父一指禪師似乎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那位一看就頂天般厲害的云夢大女君、神女般的人兒,在走進藏書樓前,是淡然命令他師父留在外面照看,并且還額外多給了一枚規格很高的云夢令,是一位穿黃紫道袍的榮貴道長,上午離開前留下的。
本來師父就有一枚,現在兩枚了,雖然不知道有啥用。
但是俱胝來到山莊這么久,接觸過一些江湖人士,聽他們說,給予云夢令的規格,等同獲得者在天南江湖的地位。
而且此前,那位風華絕代的二女君,就來找過師父,講禪論道,態度也較為尊敬。
自家師父看來真是一位高僧無疑了,禪法能讓云夢女君們敬重……俱胝不禁感到一絲壓力。
本來以為師父天天舉起一指講禪,只是忽悠施主們腦補、一招鮮吃遍天的騙些煙火錢,他也方便簡單的學,以后繼承衣缽,繼續豎起一根手指,混吃等死,這多簡單。
現在倒好,作為絕世高僧的師父,衣缽該不會很難學吧?想必是不簡單了。
俱胝摸了摸腦袋,不過憂愁了沒一會兒,胖乎乎小沙彌又笑逐顏開了,反正師父厲害些總是好事。
亭子外,方家夫婦的目光落在了一指禪師與他手中的兩枚云夢令上面,又不動聲色的挪開了。
方抑武四望下左右,伸手召來手下侍衛,問道:
“那位李員外呢?”
“稟告家主,李員外準備跑,被咱們的抓住了,在大堂那邊。”
夫婦二人對視一眼,方夫人開口:
“快押過來,讓他老實待在這里,這是大女君的吩咐,今日不能有人脫離視線,都得老實待著。”
“是,夫人。”
侍衛退下。
方家夫婦剛要松口氣,突然外宅方向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動靜,旋即,不遠處丫鬟管事禁足的大堂也亂哄哄起來。
方抑武皺眉:“怎么了?”
一位侍衛屁滾尿流的跑來稟告:“稟告家主,好像是官兵,官兵來了!破門而入!”
他與方夫人聞言,表情未慌。
夫妻二人默契回頭,看了看亭內打坐的一指禪師,還有不遠處的那座藏書樓。
方抑武嘆了一口氣,不是害怕恐懼,而是憂愁事情與矛盾越鬧越大。
方夫人端詳了會兒,藏書樓那邊靜悄悄的,亭內的中年禪師也是穩坐不動,眼皮都不抬。
她暗中皺眉,從旁邊的婢女手中接過一盤茶水,安然走進亭中,朝枯寂閉目的中年禪師低聲說:“大師,來人了,不過還請手下留情,畢竟是官兵……”
就在這時,一隊捕頭已經涌入空地,包圍了亭子。
方家夫婦與俱胝等僧人紛紛轉頭,目光被外面一道熟悉的修長身影吸引過去。
年輕刺史平靜走來,兩位蹙眉小女郎跟在后方,她們被一位冷臉抱刀的藍衣捕頭押住,三人跟隨年輕刺史,走到了亭子前,一齊停步。
方夫人詫異看向女兒:“舉袖,勝男!”
方抑武說話有些顫音:“歐、歐陽刺史!”
年輕刺史沒理會他,環視一圈,這時,兩位矯健捕頭從不遠處有亂糟哭聲的大堂趕來,共抬一把木椅,穩穩擱在年輕刺史身后,其中一位矯健捕頭,湊到他耳邊小聲匯報了下,年輕刺史聽完,瞧了眼遠處的藏書樓。
臉色復雜的眾人看見,年輕刺史身子后仰一倒,懶坐木椅,“嘚”的一聲,兩指關節輕敲了下木制把手:
“正好,都在呢。”
禮貌打了聲招呼,接著,他笑著面朝藏書樓方向,朗聲高喊:
“叫雪啥來著算了……滾出來,知霜小娘。”
不是吧君子也防 四百九十八、滾出來,知霜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