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玩家 一百三十一章·“伊卡洛斯因何而亡?”
“代達羅斯(Daedalus)是一位天才工匠。他的兒子伊卡洛斯(Icarus)也是一位天才,他充分發揮了天才的智慧和技藝,制作了由羽毛和蠟制成的翅膀。”
“在啟程前,代達羅斯告誡伊卡洛斯,不要飛得太高,否則太陽的熱量會融化蠟;也不要飛得太低,否則海水會浸濕羽毛。”
蘇琉錦很久以前就感到,世界是一個劇本。
所有人都按照劇本中的安排,日復一日做同樣的事。
在劇本里,人們誕生,成長,結婚,生子,老去.
快樂了就笑,悲傷了就哭,憤怒了就大吼,害羞了就臉紅,人類就像一種程序,觸發了前者便反饋后者。
膽怯者勇敢,卑劣者偉大,自私者無私,高傲者沉淪,狡猾者忠誠,理智者失控……偶爾,會有人跳出窠臼,做出截然相反的事。這算是劇本里難得的高光時刻,是令人夸耀的精彩戲碼。
人們年少時躊躇滿志,孩童時期總有各種上天青睞的長處。然而,充滿奇思妙想的小孩,總會逐漸變成千篇一律的成年人。
蘇琉錦不喜歡這樣的劇本。
如果說長大了就會變成千篇一律的劇本人,那就讓他永遠當小孩子吧。
“琉錦,你是天才,天才是不同的。”
對,我是不同的。
“琉錦,你的腦海里永遠有取之不竭的奇思妙想,你永遠能想出妙至毫巔的轉折,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你的筆下仿佛擁有一整個瑰麗浪漫的童話世界!”
對,我是天才。
“琉錦,你可以快快長大嗎,我,我喜歡你……”
不,天才是不能長大的。
如果長大,便會產生活水般的嫉妒、污泥般的污穢,那些成年人不正是如此嗎?自從踏入了社會,成為了劇本齒輪的一部分,他們的腦瓜子就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靈活了。
所以,我要永遠當一個小孩,這樣的我,是一位天才。
“伊卡洛斯開始了飛行,他興奮地望著空中的一切,他仿佛成為了一只無翼的鳥兒,即使沒有天生的翅膀,也飛上了天空……”
最初的最初。
在蘇琉錦模糊的記憶里,最初他并非燈塔水母,而是一位世間的“觀察者”。
他觀察這個世界,不能插手任何世間大事。他的心里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責任——在這個世界變得腐爛之前,毀掉它。
他不知這個責任從何而來,他只知道,這似乎就是他誕生的意義。
但,衡量的標準是什么?
存在一些小偷小摸,算腐爛嗎?戰爭連綿不絕,算腐爛嗎?或者,更勝一步的,所有人都自相殘殺,算腐爛嗎?
他不知道該在什么情況下毀滅這個世界,所以他一直在旁觀。
圖像、聲音、動作……文字、語言、舉止……文學、時代、禮儀。人類慣用條條框框的事物去規定這個原本隸屬于荒蠻無序的世界,用忤逆天性的行為舉止證明自己升格為文明生物的高尚,以唇槍舌劍與刀光劍影彰顯自己與原始生物的異格,以新事物的迭代產生與時代的螺旋凸顯自身的不可或缺。
但在蘇琉錦眼里,人類其實與這片大地上的一滴雨、一縷風沒什么區別。至少,雨與晨風不會帶來這么多的污染,讓世界樹整日哀嚎。
蘇琉錦開始觀察。
他住在一個草房子里,無需飲食也無需取水。
“‘伊卡洛斯!伊卡洛斯!快停下,你飛得太高了!那高懸于頂的太陽會毀滅你!’代達羅斯高喊著。”
“然而,伊卡洛斯已經沉浸于飛翔的喜悅,忘了自己不是真正的鳥兒。他迫切地想真正學會飛行,讓人們都看到他。”
“太陽的熱量融化了翅膀上的蠟,伊卡洛斯從空中墜落,掉入了愛琴海中,自此喪生。”
某一年,一個鄉野村夫路過草屋,發現了不飲不食的蘇琉錦。
他將事情告知鄉民,越來越多人知道這里有位不飲不食的少年,他們將蘇琉錦視作天使,認為他無所不能。
母親帶著病重的女兒久久跪在他的草房子前,懇求著延長女兒的壽命;久久不育的夫妻奉上水果,渴求喜得子嗣;相互攙扶的老人哆哆嗦嗦地拜服,求光陰再多十年;即將伏法的罪人痛哭流涕,只求再給他一次機會。
蘇琉錦僅僅只能觀察,什么都沒回應。
人間的煙火是如此浩瀚,地獄的聲音又是如此聒噪。每個人都戴著半邊白、半邊黑的面具,僥幸實現愿望的人送來禮物,連聲感謝“白發天使”的恩典。沒能實現愿望的人暗罵蘇琉錦無情,聲稱此人的存在必會遭來禍患。
河流呵,河流。
那條流遍人世間的河流,如此清晰地通過眾生法相,展現于他的眼前。
他什么都沒有做,人們卻自發分成了白教與黑教,衍生出了教主、長老、護衛者、騎士、天使侍從、甚至天使的妻妾子嗣。他們給他們自己安上各式各樣的名頭,仿佛以此可以偷得神權,使自相殘殺的每一劍,都具有騎士般的正義。
“錦天使大人,我乃阿斯特王國國主摩提安,亦是您的地上子嗣。我承諾,必將踏平反對者的國土,為您贏來榮光!”一位青年人戴著王冠宣誓。
“天使大人,我叫林青環,希望您保佑我家剛出生的妹妹青玉,健康長大,平平安安……”一位婦人祈禱。
“我叫托利亞,是天使的忠誠信徒,如今國土拓張,戰士戰無不勝,都是天使大人帶來的!”一位老人跪拜。
蘇琉錦平靜地旁觀。
戰火越燒越烈,逐漸將數個國家卷入其中,人們打著“天使”的名號彼此攻伐。最后,紛爭衍生出了真正的災難,一場爭權奪利的核爆摧毀了這一切。
爆炸之下,一切都安靜了。
“唰。”
撐開一柄白底青瓷的傘,蘇琉錦行走在黃沙遍布的斷壁殘垣,核爆留下的火焰仍在沸騰,耳邊終于變得清凈。
母親、女兒、夫妻、老人、罪人,無論他們所圖何事,此刻皆為平等。
廢墟下,一只滿是孔洞的手伸了出來,旋即是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錦天使……你……原來你不是天使,而是惡魔……你根本護佑不了我們……”
蘇琉錦歪著頭,臉頰依舊純潔如天使。
“我不曾做過任何事,是你們自己毀滅了自己。”他的聲音無波無瀾。
破碎的王冠掉了一地,人們再也聽不見回答。
路過廢墟,他望見一位瀕死的女人,她叫林青環,經常為他獻上最新鮮的伊莎花,如今她渾身燒傷,臨死前向他托起襁褓里的妹妹。
“求……天使……救救她……”林青環懇求道。
蘇琉錦看了襁褓里的嬰兒半晌,還是沒有丟下來,而是走了很遠的路,托付給了一家無子的好心人。
那嬰兒會說的第一句,不是“餓”,不是“尿尿”,是“環姐兒”、“琉哥兒”。
這是蘇琉錦見證的第一次毀滅。
開始發生變化的,是蘇琉錦聽到的一個聲音。
一直毫無智慧的世界樹,竟然開始能吐出清晰的字句,像是有了思想。
“觀察了這么久,你喜歡什么類型的人類?”世界樹說。
蘇琉錦沉默許久。他知道世界樹是想讓他說人類的品質,比如,聰慧的、英勇的、情商高的、動手能力強的……
但他想了想,說:
“……我喜歡溫柔的人類。”
一個不及格的答案。
“觀察了這么久,你認為他們該被毀滅嗎?”世界樹問。
蘇琉錦想到林青環最后懇求的眼神,她直面天使大人,求的不是活命,而是托起襁褓里的妹妹。他沉默了一下,最終說:“我還需要觀察。”
“一場戲劇,看客最冷靜,卻無法入戲。戲中人入了戲,卻再也無法冷靜。”世界樹說:“你想做看客,還是戲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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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琉錦沒有回答。
一日他行走時,步入了一座香火鼎盛的神山。
古寺斑駁的廊柱下,雨水順著鎏金鴟吻滴落成簾。檐角褪色的紅綢被風掀起,露出半截焦枯的并蒂蓮。
懸崖邊,他看到一位苦命的老人,原來她的孩子被人販子偷走已有五年。
“不過是丟了孩子,為何要放棄自己的生命?”蘇琉錦不理解。
“囡囡那是……那是我的命根子啊!”老人痛哭流涕。
“為了別人,卻要自己死?”蘇琉錦問。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如果能把囡囡找回來,要我死也愿意!”
蘇琉錦大惑不解。
這是人類為數不多跳出劇本的地方——貪生怕死的他們,竟會為了某些事物不顧生命。而且這并非偶然,許多人都會這么做。
蘇琉錦問了世界樹,很快找到了孩子,送回老人身邊。
“謝謝,謝謝!您真是好心人,活菩薩!您真是上天派來的九世輪回大善人!”老人說了一堆蘇琉錦聽不明白的東方謝辭。
但他聽懂了“大善人”。
善?他?
“……可我是來毀滅你們的啊。”蘇琉錦望著老人擰巴的喜悅的臉,默默想著。
他心緒波動,在山下散步,遇到了一位掃地的小和尚。
小和尚說,這座神山,曾在祖師的祖師的祖師……之前就存在了。
蘇琉錦站在神山腳下,仰望著高聳入云的山峰。云霧繚繞間,仿佛有梵音低吟。小和尚站在他身旁,雙手合十,目光清澈如泉。
“這座山,真的有那么久遠的歷史嗎?”蘇琉錦輕聲問道。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人間還有這種信仰,不屬于二十七諸神。
袈裟廣袖拂過青磚,小和尚微微一笑,道:“施主,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這座山,雖歷經無數歲月,卻依舊屹立不倒,正如佛法,亙古不變。”
蘇琉錦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耳邊傳來風吹過梧桐葉的沙沙聲。
“施主,你可曾聽過《金剛經》中的一句話?”
蘇琉錦搖了搖頭。
小和尚合十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世間萬物皆如夢幻泡影,轉瞬即逝。世人皆求超脫生死,脫離苦海。”
蘇琉錦心中一震,低聲問道:“那……如何才能超脫生死,脫離苦海?”
小和尚微微一笑,道:“施主,佛法無邊,但修行之路卻在于心。心若清凈,則萬物皆清凈;心若執著,則萬物皆成障礙。《心經》有云:‘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唯有看破世間萬象之虛幻,方能真正解脫。”
蘇琉錦抬頭望向山頂,云霧漸漸散去,露出一片湛藍的天空。
小和尚笑道:“施主,佛法無邊,我只是引路人。真正的修行,還需靠你自己。”
此刻,蘇琉錦仿佛看到了那棵屹立于天地之間的世界樹,他輕聲自語:“或許,我既不想做看客,也不想做戲中人。”
山下有位婦女在哭泣,哭那死在前線的丈夫,哭那遭受磋磨的兒女,哭那粒米未進的餐盤。若是這世間真能存在白發天使,她的哭聲能有半點改變嗎?
他靜靜地站在山下,任由春風吹拂著他的衣襟。他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
在他眼里,人類不過一粒塵土一縷風,世間萬物本該如晨露般短暫,又是什么讓它們變得漫長?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一切眾生,無量分別,
念念相續,世界如網。
蘇琉錦逐漸步入世間。
他聽過前線將士的號角,嘗過鄉野青色的油酥糖,掰過檐下細長的冰溜子,騎過嘎達嘎達響的自行車。
他救過一位裁縫鋪的姑娘,那姑娘叫青玉,養父母因戰亂而亡,她便被親戚配了冥婚。新婚當夜,蘇琉錦路過,將她救了出來。
“你救我,是需財,還是需一位新嫁娘?”青玉相當冷靜,謝后問及酬勞。
蘇琉錦的腦子停滯了一瞬。
是啊,他是求財,還是求什么?他明明什么都不求,為什么要救這位陌生人,為什么聽到她的哭聲時,會伸出手?
是林青環的哭聲在響徹嗎?是小和尚的佛言在訴說嗎?是懸崖邊的老人在懇求嗎?
風未動,幡未動,何物在動?
——究竟是什么時候,他已經身在人世?
“我什么都不求……”半晌,他啞然道。
他一路將姑娘送到了另一座鎮子。他要離開時,姑娘喚他:
“琉哥兒。”
“謝謝你這些天照顧我。你長得好看,武力高強,重要的是,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我……我再問你一遍那時的話,你是需財,還是一位新嫁娘?你很多事情都不懂,餓了不會吃東西,冷了不會加衣。我可以給你縫衣服,教你煮粥……”
姑娘手里攥著一方紅錦帕,臉色微紅。
這是蘇琉錦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問詢。以前,世人將他看作天使,從未有過這般訴求。也許姑娘只是一時沖動,但她確是認真的。
他沉默了一會,說:“我不需要縫衣服,也不需要粥。”
第一玩家 一百三十一章·“伊卡洛斯因何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