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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涵虛混太清

更新時間:2025-02-23  作者:入潼關
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第二百九十五章 涵虛混太清
松溪縣湛盧山中,江聞已經獨戰群尸不知道多少時辰,卻沒有一絲要力竭衰退的蹤跡。

一座年深日久、艱難運作的術數大陣,正在江聞的腳下如有實質地鋪展開來,伴隨著摩尼寶珠那常人不可凝視,卻又能無物不照、深入九泉的特殊光芒照耀,讓山頭間都是一種奇詭的波狀花紋,仿佛整個山頭都是由一塊巨大的天外隕石構成。

可這分明是一件更不可能的事情。

要知道這座大陣廣闊異常,在天依托于玄武七宿中的牛宿,在地沉附于松溪縣內十座山頭的環繞,即便是以湛盧山這個中心鋪陳開來算,也足足有方圓數十里。

這么龐大的隕石若是墜落到了地球,現在江聞腳下所立足的,就只會是一個凹陷于地表的隕石坑了。

但縱有種種不協橫亙在江聞心頭上,他現在也已經無暇去過多思考。

因為此刻急迫于他眼前的,是無數熏黑焦炭般的尸體,面目模糊地將他重重疊疊包圍起來,低沉嘶吼化為兇惡浪潮橫越了數里,仿佛一塊絲綢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虱子,隨著人手牽動,正以混亂而整齊腳步追趕鮮血氣味,準備撲上去饕食至死。

“這些焦尸表現的相當古怪。似乎對于內力拳腳都無所顧忌,唯獨我手中這把刀劍能夠殛傷逼退……可好像,又不是那么的畏懼?”

江聞很快就想到辦法分心多用,他一面以左右互搏術施展玉女素心劍法,雙劍齊出地前后顧應,密不透風地在焦尸群中斬殺穿梭,另一方面仍在思索破局的辦法,因此只能邊想邊脫口而出,確保自己的思路不要有所跳躍錯漏。

江聞記得《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第十三》中曾記載,先秦時期有一位相劍大師名為薛燭,就曾經品評過歐冶子所鑄造的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五把寶劍。

越王勾踐請來薛燭,先是拿出毫曹劍和巨闕劍,說毫曹劍可決秋水、鋒利無比,巨闕劍無堅不摧、金銅難擋,分別是鑄劍的兩個極端,均為世間凡人難以企及的名劍。

然而薛燭只掃瞄一秒鐘,就用興致缺缺甚至無聊的聲音說:「毫曹的光華已經渙散了,巨闕質地愈來愈粗糙,兩把劍都不算是寶劍。」

如今的江聞十分相信薛燭不是信口雌黃,而在這些活躍于春秋戰國、并引發了煌煌劍道千年輝煌的先輩們之中,也一定有一種特別的方法能夠辨別寶劍優劣。

因為越王勾踐手中那把可決秋水、鋒利無比的毫曹劍,終究沒能斬斷歲月長河,沒過多久便劍鋒消沉,劍氣渙散,只剩下《越絕書》中驚鴻一現的名字留存。而巨闕劍更不用說了,雖然劍身質地仍舊堅硬無比,但鋒利程度卻已經大不如前——

此前陳近南總舵主迷信名劍之威,手持巨闕劍大戰馬寧兒未果就是鐵證,當時若不是江聞等人橫插一手,陳總舵主此時已經在自己的背景音樂里光速退場了。

要知道,薛燭相劍距離寶劍鑄造的時期,還不到百年光陰。而如今兩千年過去,剩下的幾把名劍縱使余威猶在,卻也難免要走上巨闕劍的老路,逐漸喪失了某種冥冥之中才有的“光華”。

而這種“光華”,很可能就是讓寶劍不論藏在何處,都能夠透過劍匣氣沖牛斗的“紫氣龍光”……

焦尸如浪潮般向江聞涌來,又被他劍氣縱橫地層層逼退,似乎這片土地上時時刻刻都在江河倒流、山川異形,變幻出險惡而猙獰的圖景,可江聞卻時時刻刻都在出神,甚至于有閑暇望向頭頂那頹然傾倒向一側的蒼穹,仿佛整片星河都被一只大手緊捏揉皺,折射成面目全非地的樣子。

“十山大陣看來有著很大的缺陷……”

“我不相信世間會這么恰巧,就在春分這天出現騎龍羽人圖……”

“而又在春分這天,被世人遺忘多年的十山大陣突然啟動,正好把我圍困在當中……”

可就在這時,某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江聞耳邊吹響,仿佛一道清風、一泓明月出現的那般自然,讓人難以生起一絲一毫的防備,乃至于江聞也是在聽聞的第一秒渾身汗毛聳立,下一秒就忽然嬉皮笑臉了起來。

是啊。道長不覺得其中最巧的事情,是為何你每每行蹤詭異,又每次都能出現在我面前嗎……

江聞斬出一劍作為回應,璀璨劍光瞬間仿佛星辰間的游龍,要在春分之日登天而去。

“哎,女難這個事吧,我實在很難跟你解釋。只能說你這里圍著十座大山,而我出門圍著十個女子,可能冥冥中就是注定要撞在一起的。”

江聞無需想象,都能察覺到聲音的源頭是一個神情永遠似笑非笑,眼神中帶著狂人才會有的歇斯底里和極端平靜,面貌雖然保持著青春之姿,鬢角卻突兀地橫生出一道道清晰的淺白。

“我早該想到的,紅蓮圣母雖然自稱已然‘悉數清肅’了教中的青陽余毒,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又焉知‘悉數清肅‘這個答案,是不是閣下這位青陽教主故意傳回給她的呢?”

江聞清楚,在自己和趙無極之間終有一戰,但他沒料到兩人會是在這個時間、于這處地點、以這種方式碰面。以至于他都懶得去猜測自己到底是在雞足山暴露了行蹤,還是回到武夷山后泄露的消息,畢竟他只要有消息在福建一地出現,就極有可能被趙無極的青陽教所斬獲。

然而回答他的聲音卻突顯得寞然。

道長多心了,先前我雖然對閣下蹤跡多有矚目,但今日之事,誠是意料之外……

沉默,致命的沉默。

一瞬間湛盧山間除了凜冽的風響劍聲,就剩下兩個當下尚未謀面之人的沉默。

江聞不死心地追問道:“趙教主還是這么詼諧。如果不是前來設計我,你又為何要在百忙之中親臨建寧府,又無緣無故地出現在這個荒山野嶺當中?”

趙無極的聲音浮現于無形,依舊似笑非笑。

江道長毋憂,我此番是為尋仙而來。

江聞瞬間心神一緊,雙目之中閃出凜冽駭人的光芒,焦尸們面臨的劍意再度推升嬗變,似乎在劍招之間夾著許多流光溢彩的多核結晶,所到之處萬物粉碎,再也無可黏合。

兩成內力帶給江聞的,不僅僅是真氣運轉上的便利,更多的是支撐他施展無上武藝的空間。即便此時的內力絲毫不曾外放,焦尸也不怕內力轟擊的影響,但對江聞這樣的高手來說,足以將武功施展到神而明之的境界了。

此刻,似乎是明白焦尸大軍無法威脅到江聞,自己對于江聞的估計也出現了偏差,原本如潮水般的洶涌異群漸漸變得松懈了下來,甚至有一些焦尸略帶茫然地望向天空,愣怔地看著直沖牛斗兩宿的紫氣龍光。

“趙教主尋的仙,不在武夷山中,還是請回吧。”

江聞語氣變化,仿佛回到了福州大獄深處那個劍拔弩張、龍虎爭鳴的交鋒時刻。

幔亭峰中潛藏著的千古災螺,閩越古城壓埋著的佛國巨象,都是能在這個世間掀起驚天禍患的希夷之物。若趙無極此番想對這兩個事物下手,哪怕今日他江聞是被有心算無心,先手便處于不利局面,也不惜一切代價要將他誅滅在這里。

江聞緩緩收劍還鞘,數個時辰的血戰雖然讓他汗透衣衫,卻完全沒有損耗到他的神華,乃至于讓這位劍客像極了一柄打磨的恰到好處的寶劍,時刻能夠再度出鞘。

而這再度出鞘之時,便是石破天驚的那刻。

想不到數月不見,江道長隱然彌足了之前經脈逆轉、內力駁雜的隱患,武功竟然也再度精進了。

很顯然,趙無極先前就研究過江聞的功夫底子,看出他不耐久戰的弱點,然而現在的江聞已經今非昔比了。

“趙教主過獎了,閣下的武功神鬼莫測,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江某頂多算是賽艇窮追罷了。”

“只是很可惜,這沒有仙,閣下請回吧。”

有仙,就在這里。

“我說了,這里沒有。”

趙無極的說法很篤定,江聞的答復也不容置疑,在兩人劍拔弩張的語氣之中,頗有一種各行其道的怪異堅持,如果此刻有眼神上的對視,那一定涌動著某種極其危險的味道。

就在氣氛中的火藥味濃烈到即將引爆時,趙無極的聲音卻忽然選擇了息事寧人。

江道長莫要誤會了,我對縵亭峰和閩越王城之中的事物并不感興趣——

假若我有心謀取,又哪里會拖延到閣下出手的時分呢?

江聞一口內氣差點沒有走岔,趙無極這廝這么說,看來是存心戲弄于他,生怕自己不想歪。

趙無極所說的理由過于充分,比如閩越古城之時,他就曾派武當掌門馮道德前來;架壑升仙之宴,極有可能也是他故意泄露給紅陽圣童的,隨后福州城和廣州城中的種種事端,甚至直接就是他謀劃的手筆。

可偏偏通曉內情的趙無極在這些事情當中,似乎都只是充當的攪動風云的幕后棋手,并非打算將希夷之物收入囊中。

但江聞轉念一想,這就更不對了——

如果他真的有他自己所說這么澹泊高遠,就根本不會跑到這處荒郊野里蹉跎歲月。

……松溪湛盧山中藏著仙人,乃是我武當祖師張真人所說,自然不會有所差謬。

江聞剛想到此處,趙無極便恰到好處地補上了一句,讓他腦海中的疑問從一個頓時泡沫涌起般化生出了無數個。

“仙人?什么先人?山本的先人嗎?”

江聞看似漫不經心地隨口一問,卻讓趙無極的語氣多出了一絲的贊賞。

閣下不愧是有大智慧之人。依江掌門看來,什么是仙人呢?

按照古籍之中的說法,仙人們或竦身入云,無翅而飛;或駕龍乘云,上造天階;或化為鳥獸,游浮青云;或潛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氣;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間而不識;或隱其身而莫之見,皆擁有世間難以描述想象的奇異能力,日日神游乎六合之外,且具備禁咒鬼神、幻化萬端之道法仙術。

可像趙無極這般離經叛道、悖反尋常的人物,絕不可能會被這種遁世逃禪的說辭所蠱惑,反而是他自己、分明天天拿著這般說辭在蠱惑著其他人。

譬如廣州城中的李行合,就是在他的蠱惑哄騙之下,學習了某種魔怔的“成仙之法”,才會在刑具加身千刀萬剮時一哂對之,甚至表現得甘之如飴。

說到李行合,就不得不提及宋獻策和他所出身的方仙道。

這幫人從祖師宋毋忌、徐福開始,就拿著形解銷化、依于鬼神的手段哄騙諸侯國君,卻也還沒能描繪出如后世成仙那般美好的藍圖。

如唐前仙話中的主人公潛隱林谷而成仙,成仙后也只是形體變化、肉體長生不死而已,看不到什么神通仙術;在魏晉時期,成仙與得道更是被視為兩種不同的長生之法,仙人與得道者存在很大區別,仙人更多的就是老而不衰、延年久視。

再往前的時代,仙人的形象就更加簡陋了。

漢代早期仙人之形貌大多丑怪,尤以體生綠毛、背生雙翼為特征,如《淮南子》中《若士》的記載,稱他是古之神仙,有人曾經在山林深谷之中見過,他形體怪異憔悴、見人則逃于墓碑之后,以龜蟹蛤蜊及草根樹皮松子等物為食,全然不見仙人瀟灑翩躚的妙態。

王充在《論衡·無形》中則明確表示:“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為翼,行于云則年增矣,千歲不死。”確實表明漢代人民,將體生綠毛作為成仙之體證,認為那些面生異骨,體有奇毛,離群索居的便是神仙。

江聞搖了搖頭。

“我沒見過神仙,也不知道什么是仙人。”

可本門祖師張真人就見過,并且就在這些連綿起伏的閩北大山之中,更有一次便在你所立足的這座湛盧山!

“……所以這座十山大陣,乃是出自于張真人的手筆?”

趙無極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給江聞一個準確的答復,但是片刻之后還是緩緩說道。

祖師張真人雖然親睹了仙人的蹤跡,但并未布下陣法,是后來的武當張松溪在抗倭途中發覺異樣,才在某個殘陣的基礎上根據金輪臺中秘藏的三豐真人陣法圖稿,依托縣中十山布置這處大陣,用于繼續隔斷氣沖牛斗的異象。

江聞無怪趙無極要思索片刻,這段話中的信息量也過于龐大了,并且其中每個人的意圖都晦澀莫名,云龍舞時的一鱗半爪更顯得氣氛詭秘,難怪趙無極要親自前來。

“既然張真人只是提及此事,趙教主又是為何如此傷心?”

江聞就像一個狡猾無端的獵物,明知道身后追蹤著耐心而殘忍的獵人,卻偏偏要在獵人布置的陷阱之間徘徊跳躍,屢屢不按套路地反向提出問題,想要反引對方落入陷阱。

江道長,你既然能從雞足山華首巖中活著出來,也領略過白陽教那連微塵剎那都能算計的手段,自然應該曉得前元首羅王的諸多事跡吧。

趙無極傳音所說的話輕巧萬分,卻讓江聞的內心又輕顫了一下。

他在雞足山華首巖中的遭遇,明明只有他和被首羅王奪舍的妙寶法王清楚,其余就算是安仁上人、品照小和尚和駱霜兒,都不可能清楚其中的詳情,可趙無極剛才的口風卻又好像知道了什么事情,這就讓他不免有些惴惴。

但表面上,江聞仍作不動聲色的嬉笑模樣,對著不知身處何處的趙無極說道。

“首羅王乃是前元江湖一大禍首,當初湛盧山中的名劍山莊就是被他所滅。難道這里與他有關?”

正是。當初武當祖師張真人在擊敗首羅王后,便開始云游天下,只為了破除首羅王所遺留的種種惡法敗果,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

當初祖師沿著崇安古道深入閩地,先踏閩越古城,又到幔亭仙峰,而到訪湛盧山時,就發現了當初首羅王與一群叫‘值符九星’的人斗法的痕跡,也正是因此才偶遇了山中仙人,匆匆一睹。

江聞反復咀嚼著話語中的營養,一邊不假思索地說道:“這么看來張真人還挺閑的呀,莫非也去過雞足山?”

云南一地,祖師曾在那盤桓數年。但他去雞足山卻不是發覺什么異樣,只是追殺一名邪派高手而至……

趙無極似乎也很有興致,講起當時的江湖上流傳著一門邪寒之極、奇詭無比的陰毒內功,內力一旦入體便會盤踞在丹田之處寒冷徹骨,寒毒入體,發作時痛苦難當,九死一生。

張三豐以為此事是首羅王的流毒,便在云南經過了多方探查后鎖定一名叫百損道人的武林高手,最后兩人纏斗三天三夜,才在雞足山陰將他擊殺,結果卻發現此事,似乎跟首羅王沒有太大關系。

江聞原本聽得興致勃勃,時不時地就點頭稱好,卻沒想如今越聽越不對勁。

“……張真人可是正道巨擘,行事怎么能如此酷烈呢?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多不好呀。”

反應過來的江聞這才聽明白,百損道人按理說是倚天屠龍記里玄冥二老的師父,似乎確實是死在張三豐的手下,可按照趙無極的描述,這算什么玄冥神掌?分明是如今盤踞在他體內的寒山勁吧!

難怪江湖傳言張三豐真人切開是黑的,并且最討厭和尚,他這明明就是針對寒山內功這門純正而離譜的佛門內功,打算趁機把寒山拾得,也就是文殊普賢兩位菩薩,留在人間的后手給抹煞掉——

這分明才是事情的真相吧!

雖然這不能全怪張真人。

畢竟就連經歷兩個世界的江聞,也是第一次看到寒山內功這種,在邪門、陰損、作孽、離奇、惡心人、別沾邊各個方面都登峰造極的六邊形武功,損人損己自找苦吃。

但這更不能怪江聞,表現的這么義憤填膺。

畢竟他現在就身懷著此世間最為高強深厚的寒山內勁,并且兼具著白陽教名譽未來佛祖的隱藏身份,怕就怕萬一這神出鬼沒的張真人現在還沒仙去,此刻跑出來給他一下就有得受了。

江道長,難道沒有聽聞祖師‘甲子蕩魔’的事跡嗎?

此話一出,江聞更是如遭雷擊,心說好好好,“甲子蕩魔”可以這么理解的是吧。

所謂的“甲子蕩魔”,傳說是中年時期張三豐在武功大成之后,曾用一甲子的時間剿滅江湖邪惡勢力,這期間的張三豐幾乎把江湖上的的惡人連根崛起,包括那些曾被蒙元所收買的門派和高手,也正是因為張三豐這一舉動,甚至導致元末明初的高手都出現了斷代。

可要是按照趙無極的說法,所謂的“甲子蕩魔”可就不只是比喻借擬了,分明真是行走江湖對付希夷之物整整一個甲子,而那些邪道高手,不過是他順手殺掉的罷了!

這么一想,江聞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沒那么危險,抹了抹冷汗說道。

“這張真人還是太沖動了……話說回來,真人遇見希夷行事鎮壓,遇見邪道高人反手剿滅,結果就把這位仙人當一個屁給放了?湛盧山的仙人也太沒有排面了吧?”

仙者,長生僊去也……

江聞本以為自己能夠順理成章地套出更多的話,卻沒想到趙無極比他想的還要更加狡猾,忽然間顧左右而言他,罔費江聞的一番心思。

深深山林怪風肆虐,此時的天幕穹窿哪怕在十種顏色的神氣支撐之下,也越發見得式微昏暗,而屏障之外的天空正在熊熊燃燒,天火瘋狂肆虐在漆黑的畫卷之上,那是只有通過觀星望氣之術,又或者摩尼寶珠般異寶燭照,才有幸讓凡人窺見的瘋狂場面。

跨龍羽人在春分這天,如約而至地出現在了天空中,這次所遺留的不再是千萬年前的殘景,而是實實在在發生在眼前的詭異場景,就好像天空大地的位置猛然顛覆,從地脈深處放起了源源不絕的璀璨煙花……

那時從地底不斷涌出的紫氣龍光刺破屏障,正毫無保留地沖向田野間牛斗兩宿的方向——

源于蒼龍七宿中心宿大火星的龍光,卻瘋狂逆涌向玄武七宿的牛宿!天地之數,日月五星,皆起于牽牛!

《漢書》之《天文志》提到過:“牽牛,日、月、五星所從起,歷數之元,三正之始。”很明顯在這個對由天文星象推至天人感應學說而最為狂熱的朝代里,就已經對于牛宿有著非常深刻而隱秘的認識。

江聞也猜不透這座大陣,如今究竟是逆轉了紫氣龍光所要回歸的位置,還是如今他的所見,才是紫氣龍光真正的歸宿,因為數千年以來都被星象讖緯所篤信的二十八星宿分野,很可能也存在著某些低維度本就無法想明白的謬誤。

正是所謂的“氣沖牛斗”,讓人們將目光一直看向玄武七宿的方向,可這一切很可能是湛盧山中始作俑者所布下的迷陣,讓他們忽略了真正的危險,其實來自于蒼龍七宿所在的方向。

此時江聞背后的湛盧劍嗡嗡作響,似乎劍身之中也有一股莫名力量正被天空牽引,想要破體而出,卻終究被質地堅硬、千年不敗的合金劍身所固鎖。

知者不敢言,言者不敢書,一切脈脈直至今日。

江聞喃喃道:“這也太瘋狂了,是誰設下這么大的一場騙局,就為了做這么無聊的事情呢?”

趙無極似乎也遙望著天外無窮無盡的異象,發出了讓人捉摸不透的感嘆。

古書言鄭之刀,宋之斤,魯之削,吳越之劍,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地氣然也。然而這一切,恐怕連當初在此以白馬白牛祀昆吾之神的越人,都想不到會有這么離奇巧合的事情吧……

江聞聽完微微愣怔,看了看湛盧劍,隨后忽然抬起頭望天說道。

“我明白了……在天為紫氣龍光,在地為神鋒兵刃……那么,在人呢?”

江聞瞬間領悟到的事情,似乎也震驚了趙無極,他時隔許久才壓低發出聲音,同時似乎在和什么極為危險的力量抗衡著。

江道長,你又明白了什么?

江聞不屑于與這個慳吝的人多做分享,潛鱗戢羽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懂得。

其實在很早的時候,早到他從易云葬身的劍窟里走出來的時候,江聞就懷疑過這片土地存在著一種特殊物質,能夠悄然替換掉物質之中的碳元素,然后呈現為某種更加堅硬怪異的狀態。

只不過他當時被“炭人”的存在所惱怒,并沒有立刻聯想到人類作為碳基生物,本來也是一種可以被替換的東西,直至他剛才被漫山遍野的焦尸所圍困,才漸漸領悟到其中的奧秘——如此想來,他倒還是得感謝趙無極的安排了。

有的時候,江聞曾認為自己在想象力方面能凌駕于古人,但也有的時候,他會被古人那種超越道德邊界,乃至萬事皆允的實驗態度所驚嚇。

江聞正試圖說服自己,他是暫時地拋棄人性進行思考——假如有一些人沒有變成“人炭”,也沒有變成“焦尸”呢?

就在此時,一股咆哮山林的雜音忽然響起,不遠山頭之上有一道幽微殘缺的身影矗立,似人似獸不可分辨,渾身斑駁如古松,發蓬蓬如羽葆,此刻正被發北面而噪,對著天地發出陣陣鬼吼之聲。

“……我明白了,但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覺得你說的對。”

江聞愕然片刻,又自顧自地搖頭。

趙無極的聲音之中帶著一絲絲嘲笑。

江道長,怎么連武當祖師張真人的話,你現在都要懷疑

如今在你面前的,明明就是‘仙人’。

江聞十分懷疑,所謂捭闔天下、落子如山的全才人物、青陽教主趙無極,其實是抑郁癥、邊緣性人格障礙、焦慮癥、創傷后應激障礙、精神分裂癥等多種疾病互相作用的產物。

因為他接下來的話,讓江聞都驚嘆于武當一脈的天馬行空。

《爾雅·釋名釋長幼》言,“老而不死曰仙”。這便是生活了不知多少歲月的仙人,你又因何如此不屑一顧。祖師曾經猜測過,此物在人,當為金液大藥……

江聞捂住了臉。

瘋了,果然全都瘋了。

“金液”的煉制之法,出自《道藏·洞神部》之《太清金液神丹經》,所謂金液,其實是丹砂、雄黃、雌黃等礦物質經研磨之后,被封閉于土釜中,通過長期加熱氧化之后獲得的化學提煉物,因其“羅光紛紜,其氣似紫華之見太陽”,發出紫色光芒,而被稱為金液,甚至被視為有長生不死的功效。

然而縱使書中記載如此詳細,數千年來此物卻就像是西方煉金術的賢者之石,只存在于傳說之中,根本沒有人能在外丹中復刻出來。

但即便如此,依舊有很多人相信,只要能以金液大藥煉制還丹,主宰入于黃庭發號司令,使那日漸消耗的先天一氣,不減反增,就能成就長生久視大道。

“如此說來,山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有不少是你的手筆吧?就為了找出什么長生不老、狗屁倒灶的金液大藥?”

這下,趙無極出現在這里的原因倒是很充足了,他明明很早就發現了這里有著某種奧秘,甚至可能尋覓出“古之仙人”能長生不死的秘密。

只是江聞看著那渾身斑駁如古松,發蓬蓬如羽葆的怪物,渾身都散發出恐怖谷效應所帶來的天然厭惡,這不過又是一種讓人難以接受的“不死之道”。

下一秒,他就決定不按常理出牌,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

“趙教主,你說了那么多,就沒有想過在你眼前的仙人,到底是什么來歷嗎?”

莫非江道長短短時間,就已經有了眉目。

江聞哈哈一笑。

“不用試探我了,這點事情我也不需要藏著掖著,只是忽然想起來了,才想和你說說罷了。”

“最早發現這里的并非吳人越人,而是從中原流落到此地的昆吾族人,這一點趙教主應該也多少有所察覺吧?”

猜測趙無極全神貫注聽著沒有答話,江聞旋即說道。

“越人在此地殺白馬白牛祭祀,不過是對昆吾族人虐殺奴隸的拙劣模仿——但最終效果是一樣,因為早在上古顓頊帝時期‘乃命重黎,絕地天通’,就已經察覺到了來自星海之中的危險,并且試圖加以隔絕。”

“我曾聽過一個說法,宇宙間往來于心宿二畢宿五的這條恒星軸線,和往來軒轅十四北落師門的這條恒星軸線,在星際間有著很高的地位,可以視作一條四通八達的馳道。”

“如果這條馳道在剛好的時間和位置,比如當太陽到達黃經位于0°時刻,也就是春分到來的時候,就很容易被干擾而陷入死點。”

“所謂死點,一種機械運動中恰好處于平衡的特殊位置點的統稱,有一種死點是在死點周圍運動會緩慢、以至于難以肉眼辨別的死點,一段時間就會自己慢慢解除。或許湛盧山記載的跨龍羽人隕地,根本就是一群小螞蟻所制造的星際車禍?”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北落師門里藏著什么,但不論原因如何、說來也巧,顓頊帝設立了‘火正’的官職,實際上就是專門負責觀測心宿二,這顆蒼龍七宿中最亮的星。而《史記》記載直到帝嚳時,還是由具有‘絕地天通’大功的重黎,繼續擔任火正,監察著這顆在他們眼中最為危險的星星。”

“接下來,請不要覺得我是在牽強附會,繼續往下聽。”

“史記記載很明確,重黎之后,他弟弟吳回繼續擔任火正,后來吳回之子陸終也擔任火正,再往后陸終氏娶于鬼方氏生六子,其長曰昆吾——明白了嗎,這就是昆吾氏族的來源,也是他們關于蒼龍七宿、大火星、跨龍羽人奧秘的流傳軌跡!”

……即便你捋清了昆吾一族的來歷,然后呢。

江聞哈哈大笑,似乎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趙教主我問問你,假如面前的真是一名服食金液大藥而長生不老的仙人,為何你們的祖師真人會過而不見,棄之如敝屣呢?到底是他一個修道之人修成了佛門的四大皆空,還是有一些就連他都沒有興趣,乃至于沒有辦法動手的理由呢?”

“不需要我說,《史記·楚世家》載的很清楚了。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焉,其長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而其中的季連,就是楚國的始祖。”

“在這個古老的家族之中,只有幼弟得到了存續發展,不像昆吾氏作為方伯,在夏末便因桀為虐而遭夷滅,后代族人更因‘不服周’而流利四散,而其他人也是差不多,此時唯一值得投靠的,就是出自同宗的季連之后、楚國地方了。”

“其中特別要提到的就是三子彭祖,他所在的彭國縱然在夏朝盛極一時,又在周初作為牧誓八國之一參加了牧野之戰,卻也仍舊難逃衰敗的命運,最終并入了楚國之中。”

“——這時你猜猜,昆吾氏的傳世秘密,會不會流入同一家族的彭祖氏一脈耳中呢?”

關于這些東西,江聞沒有故意采用什么危言聳聽的內容,因為真正危言聳聽的還在后頭,他如今只是抽絲剝繭地把一個對于趙無極并不算秘密的秘密,用時間長河上更加宏觀的角度進行了推理,逐漸逼近他所追尋的結論。

再然后,他只需要拋出一個流傳在武夷山中極為久遠的典故就行。

唐貞觀初年,左千牛衛將軍彭遷入閩,提督建州諸軍事,致仕后遂帶領親屬捐金雇募民力開墾建陽北鄉,鑿湖筑壩,墾田三千余頃,建九十余村,筑室崇嶺而居,召集民居約萬計,取名“新豐鄉”,成崇安縣最早建置成雛形。

唐太宗曾問他,他明明是江蘇鎮江丹陽縣人,大彭國祖地也在江蘇,為何要對層巒疊嶂、道路險遠的閩地如此鐘情。

彭遷只是掏出族譜,上面說當初彭祖“因慕閩地不死國”而來福建,那么他彭遷只稱自己是因“慕彭祖之故廬”而來,可聞訊的唐太宗卻發現彭遷眼里除了景慕之外,還有一絲絲的恐懼。

因慕閩地不死國……?

趙無極確實沒有想到這一點,更未能像江聞這樣天馬行空地,把一堆似乎毫不相干的史料聯系在了一起。

江聞在底線上可能不如趙無極靈活,但不代表他拿不出學術上的純粹態度,反正現代史學的諸多研究都表明,在自身難保的原始人中,殺死非生產的成員對社會來說是一種合乎道德的責任——既然他們處在物資極度匱乏的條件下,往往是重壯賤老,母拜于子,子倨于父,他們就不得不殺死多余的孩子和精疲力竭的老人。

至少在武夷山本地的傳說里,彭祖帶領族人從物資豐饒的故國來到荒草荊棘、朝不保夕的閩地之后,首領就變成了他分別名為彭武、彭夷的兒子,彭祖本人則下落不明,對外則稱他是進入深山成為了仙人。

自那以后,彭祖就成了他們口中的“仙人”。

大家說他雖然有不死的壽命,卻故意避開人情世故,遠離世俗的榮辱歡樂,就像鳥雀變成了蛤蜊,野雞變成了海蜃一樣,失去了人的本性,變成了異類,經常有人會在閩地的山谷溪澗的角落里遇見他,卻一轉眼就消失不見。

據目睹過彭祖的人說,他成仙后的外貌“深目而玄凖,鳶肩而脩頸,豐上而殺下”,可在江聞看來,卻頗近于因缺乏食鹽而導致的所謂低鈉血癥狀,如皮膚變黯、頭發灰白、四肢細、眼窩與前囟凹陷等癥狀——

就和民間傳說中“白毛女”因缺乏食鹽而導致頭發變白一樣,應該都是對類似人類在野化生存狀態的反映,模樣不但符合漢代之前的仙之古意,也極為符合現在研究中野化生存老人之形象。

趙無極與江聞都沉默了許久,似乎在某種氣氛中體悟了張三豐真人對這位“仙人”熟視無睹的根由。

他們任由渾身斑駁如古松,發蓬蓬如羽葆的怪物,在原地拼盡全力也無法發出屬于人類語言的嘶吼。或許他真的曾經在極度饑餓之中,服下了來自天外的金液大藥,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從周代至當下,兩千余年的悠久時光沖刷盡了他的意志,他不再記得自己是彭祖,也不記得自己是人類,連帶著被遺棄驅逐、無人過問的怨憤,踽踽寂寂、眠樹枕石的凄涼,都一并化為了一灘泥水,只有深踩入其中的腳印短暫留存,但很快也會在泡沫翻滾中復歸于混沌,復歸于一個殘酷的童話……

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第二百九十五章 涵虛混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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